我「看場子」那些年，見識了人性的扭曲
今天大年初四，市井財經講講春節很多地方流行的有害遊戲：賭博。
一位對賭博有所了解的讀者給我們投稿，深刻地指出，賭博的危害不僅在於損失錢財，更會讓人精神徹底萎靡，危害家庭和社會。
■文｜胡一刀
他怯懦惶恐地站著，一對大小眼看起來渾濁獃滯、神情恍惚，光鮮的衣著下有著不相配的乖巧聽話。四十幾歲的中年人如此狀態，我心裡忽然有些可憐他。
「跪下。」社會青年小賴輕描淡寫說道，他對這種場合見得多了，「自己給自己扇耳光，扇的不響我們來扇！」
這個自稱「肖總」的中年人停頓了會，臉上沒有起伏，無力的癱了下去，啪啪啪扇了起來。
「肖總」曾是「場子」里常客，平時聊天時總說自己做大生意，衣著光鮮，出手寬綽。有幾次輸了錢，找「場子」借高利貸，希望翻本。當他越輸越多，一次次超過約定的還錢期限，場主就找小賴這樣混社會的人去要賬。你無法想像，這個「做大生意」的「肖總」，只是因為幾萬塊錢而受此大辱。
一
這裡是南方一座縣城，沒有特色產業，沒有優勢的工業項目，有的是過百萬的人口——其中大部分青壯年在江浙或廣東打工。不知從哪年開始，賭博之風興起。2008年到2013年，是賭博的巔峰期：參與人數多、資金進出多、牌桌玩法多。
賭博的地方叫「場子」——不是電影里那種金碧輝煌的澳門賭場——就在縣城裡繁華街道上茶館裡，賓館裡，民居里。對「場子」最貼切的形容是剔肉刀，人沾上了，下來就剩一攤骨。
有幾年，我在場子里維持秩序，俗稱「看場子」。我接觸最多的玩法叫「扒豆子」。扒豆子歷史很長， 我聽老人說過，在《美國往事》和黃飛鴻電影里也見過。在場子里，不打翻金花和鬥牛這些全國流行的賭法，因為它們涉及到紙牌。在老賭徒眼裡，凡是紙牌類都假，意味著很大幾率會出老千。只有親朋聚會，完全信任對方、沒心理防備的場合才會玩。
扒豆子規則很簡單，有錢有實力的人坐莊，把晒乾炒熟的蠶豆抓幾百顆放在桌上，專業扒手用不透明的杯子隨意蓋住一小部分豆子。玩家以1234四個數字下注，下定離手，專業扒手開杯。杯子開起來，用筢子每4顆4顆分，分到最後就會出現任意的1234其中一個數字。
每天上午九點，我去上班，莊家還沒來，裡面已人聲鼎沸。各種扒豆秘事交流，扒豆圖紙欣賞……在嘈雜聲中莊家姍姍來遲，一扒豆子大家各就各位。最安靜的就是開杯那一剎，大家都屏氣凝神注視著開杯的豆子。
在複雜心情支配下很快到了中午12點，大家散場，有時場子也包飯，但一般不包。午休到兩三點，下午繼續，一直到晚上十一二點結束。每天就這樣周而復始雷打不動，除了大年三十歇下，其餘364天照常。我總覺得要是社會其他行業有這種敬業精神不愁做不大。
二
場子不是誰都能開。就像搞房地產，開發商要能買到地，要能找到施工隊蓋房子，要會營銷賣房子。場子雖然小，涉及的關係卻不少。
首先，有幾個有膽有錢敢賭的人作為發起人（也叫坐莊）。然後，找個有正當後台的人入伙，這個人很關鍵，如果搞不定有關部門就設賭，風險很高，賭局越大風險越高。接下來，找個有社會關係的人入伙，否則有人隔三差五來場子里弄點事，場子也開不下去。
「鐵三角」一就位，場子就可以運作了嗎？還不行，場子是車，想跑起來還得有油——放高利貸的。一旦有賭徒輸光了錢，駐場的「業務員」立即上來詢問借款意向。我們這很多人在做高利貸，生意周轉、投資、看病……總有各種要用錢的理由，但是在場子里放高利貸的都是有背景的人，行情是一萬塊錢的日利息是二百。聽著都嚇人的價碼，還是有大把人要。據我觀察，來賭的人，身上不會帶太多錢——誰出門時都認為此行是去贏錢的。
收入不高的賭徒為什麼敢在賭桌上一擲千金？因為放高利貸的。這些人在你賭紅了眼的時候，像認識已久的知己站在你背後。
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借錢，有單位領導，有普通職員，有私營老闆，有返鄉的打工仔，有農民，有社會二流子……所有人借錢時說的都是同一句話：你放心，明天就還你！
還得起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呢？一次還不起就是變賣車房妻離子散。原因很簡單，還得起誰會背著百分之二的日利息去「利滾利」呢？他們還不起，就是說明他們把親戚、朋友、同事都借空了，而且低於這個利息的錢也借不到了。
三
遇到不還錢的情況，業務員先形影不離地跟著他，逼他還錢。這些「業務員」都是社會上的青年混混，臉皮厚、沒羞恥，天然適合收賬。
如果這種「人性」的方法要不回錢，就把他關在賓館或民居里，也很少打人，大多是在精神上打擊他，比如不讓睡覺，或者強迫擺出奇怪的姿勢。接著，業務員會把欠錢的事告訴賭徒的家人，讓他們湊錢。這些業務員的宗旨是，只要人沒跑路，就要收到錢！ 精神打擊的效果是，讓賭徒覺得自己是「病人」：為什麼別人不去賭，就自己去賭，肯定是自己生理或者精神上有缺陷。
我第一次跟業務員去收賬，就讓我重新審視人性。欠錢的賭徒姓劉，大家叫他阿牛。阿牛欠了兩萬，用各種手段逼了他一個月都沒還，只好去他鄉下的家裡。
我們騎摩托下了國道，在一座山的後面上找到一棟石頭砌的平房，阿牛的家。
斑駁的木頭門，石牆上長了青苔，進門的一剎我有點吃驚，屋裡的牆沒粉刷，照舊是石頭青苔，地面還是土地，擱著鍋碗瓢盆。廳堂里黑漆漆的，裡屋躺著他老婆，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有十幾寸的電視機發出淡淡的光。我環視一周沒發現一件像樣的傢具。
我並不是沒有去過窮人家，但阿牛和他家庭形成的反差太過強烈。賭桌上的阿牛，穿幾百塊一件的男裝，來場子里都帶著洗浴會所的妞，有時贏錢隨手花個幾千請唱歌吃飯，而他家卻落魄成這樣！
見的次數多了，我才發現這不是個例而是賭博圈子的常態，比阿牛反差更大都有。一個人沉迷賭博，沒有什麼能讓他提神，唯獨錢，為了錢無心搭理妻兒家庭，為了錢，多高的利息都敢借。看場子幾年後，我經常告誡別人，看人不能看衣著和出手是否闊綽。
四
場子里有出老千的嗎？當然有。
在我們這，出老千叫叫殺豬，殺豬很形象，一個腦子很不靈光的賭徒黑話叫死豬——任人宰。學殺豬是一個有鑽研精神的賭徒的必經之路，這也是賭徒心態現實發展的結果：剛開始是贏輸靠天，時間長了就會想怎麼樣才能經常贏呢？練賭神一樣的功夫，還是設局使詐？當然賭神的功夫是理想，賭局使詐才是現實。所以人人都想成為優秀的殺豬佬。
組織一場殺豬局需要幾個重要人物，首先有目標，有目標後你要有辦法能把他約出來，能約出目標人物的人叫牽豬的。然後要有賭局上動手的人，一般有兩種方式：手上有功夫不依靠工具或者採用各種工具高科技。在賭桌上動手的人叫殺豬佬，在旁邊陪著打掩護配合叫抓豬的，最後還要有「業務員」在。「業務員」只不過是演戲，錢借給豬後又會馬上贏回來的，這樣就可以短時間內讓目標輸掉無法想像的數字，最後也要由「業務員」去催收回來，所以「業務員」扮演的角色是割豬肉的。
就是這樣黑透了的賭場環境里，常人的心智很快會扭曲，想的是錢靠的是騙和賭，多少人在親戚朋友老鄉的哄騙下進了豬籠任人宰，多少人在兄弟患難之交的說服下被合夥反殺。有更多人在盲目信任下短短時間內傾家蕩產還一無所知怪老天怪自己運氣不好。
五
賭博這麼猖獗，政府不管嗎？當然管，而且下重拳。但是，這股風剛刮起來時監管不力，任其野火燎原，即便想嚴打，也不能除根了。我想更主要的是，人心變了，扭不回了。我為什麼說場子像剔肉刀，它不光讓你沒錢，而且把你精神剔了，你成行屍走肉了。這樣的賭徒，還怕被抓起來關幾天？
為了賭，賭徒們可以上山打游擊。我去過一個場子，在三縣交界的山裡，從那到其中任何一個縣城最快兩小時。當時我想，沒個加強連很難抓獲這幾個人。
小地方的賭風興盛，根本是文化思想的匱乏。一到休息時候我們幹什麼娛樂呢？吃飯喝酒打牌！實在不行唱個歌泡個澡，絞盡腦汁想不出更志趣高遠的玩法，釣魚嗎？健身嗎？跳舞畫畫玩樂器？從外面打拚一年，回來過年，聚在一起能幹嘛？
我看到手機推送的虐童新聞，看到父母老去，生活壓力大的時候甚至羨慕那些失去了靈魂的賭徒，不為生活冷暖操心——他們已經沒有心了。
本文為作者獨立觀點，市井財經授權發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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