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快播必須死，而王欣必須學會改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王欣在骨子裡是有擔當的，無非這種擔當曾在錯誤的地方變成錯誤的死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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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華來源｜虎嗅APP

王欣在2月7日如期出獄，勾起了很多人對快播給大家帶來的歡樂，以及2014年律政劇一般跌宕起伏的庭審辯論的回憶。王欣出獄大概也會給大家帶來了某種期許，快播還會不會再來？

首先讓我們認真的從頭勾勒快播奇蹟般發展的顯赫歷史。

快播起落

1. 勢如破竹

2007年，快播在深圳一間民房誕生，問世之初即是搭建在P2P技術之上的視頻播放軟體；

2011年，快播在競爭激烈的視頻行業已佔據播放器老大位置；

2012年9月，快播宣布用戶達到3億。作為對比，馬化騰在互聯網大會宣布2012年9月微信用戶達到2億。

2014年，快播用戶已達5億，佔據的互聯網視頻流量8成的說法廣為流傳。

快播的發展不但得到市場認可，而且還一度得到主管部門的肯定。

2011年，快播公司獲得中國信息產業創新突出貢獻企業，時任快播CEO朱達欣當選2011中國信息產業年度創新人物；

2012年，王欣作為快播創始人獲得廣東省互聯網協會頒發的2012年廣東互聯網風雲人物獎。主持人宣讀同台領獎的10人中還有騰訊公司董事局主席兼CEO馬化騰，網易公司創始人兼CEO丁磊，優視科技董事長兼CEO俞永福，廣州華多網路公司CEO李學凌；

2013年，快播公司獲2012-2013年深圳市文化創意產業百強企業稱號。

2. 命運轉折

快播不但在爭奪市場和行政部門認同上春風得意，在法庭上也一路勢如破竹。截至2013年，快播已被視頻網站和其他影視版權人在深圳南山法院起訴版權侵權上百起，但保持無一敗訴的記錄。

然而，快播的全部好運在2013年戛然而止，直到好運離去的那一刻都沒有人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

2013年6月20日，快播隆興之地的深圳南山區法院宣判對中國電影集團訴快播版權侵權糾紛案審理結果，這份（2012）深南法知民初字第610號判決成為快播第一起敗訴的判決。

更有決定性的是在2013年年底，國家版權局通報處罰快播和百度影音侵犯影視作品著作權案，作為劍網行動的重點案件處理結果。其中對快播的處罰成為國家版權局宣布的2013年度打擊侵權盜版十大案件之首。

總有人感嘆快播在2014流年不利。雖然在2014年4月16日宣布全面轉型，卻依然不可避免被吊銷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和遭到深圳市場監管部門的2.6億大單處罰，王欣也在同年8月8日被捕。

然而真正的轉折點是在2013年，2014發生的一切無非是2013的必然的延續。南山法院的民事判決成為推倒快播模式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國家版權局的處罰則是監管體制對快播模式的徹底否定。

誰決定了快播的命運

1. 侵權與掃黃

需要注意的是，引發快播危機的深圳南山法院民事判決，把快播推到不復境地的北京海淀法院刑事判決，分別是以版權侵權糾紛和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的不同訴由/罪名進行的。快播受到版權法和掃黃打非政策雙重打擊。

掃黃打非在中央領導下形勢大好，重鎮東莞也頃刻灰飛煙滅，這種力度碰到快播自然一擊致命。但畢竟對快播的政策打擊是通過刑事審判進行，能否證明快播具有傳播淫穢內容的故意是確定犯罪構成的關鍵，而對故意的判定標準和網路版權侵權認定是近似的。

其實海淀檢察院的起訴和國家版權局的行政查處仔細比較有較大不同。由於職業關係了解到國家版權局在2013年對百度和快播的處罰取證過程，非常專業而紮實。而海淀檢察院對網路侵權尤其是間接或幫助侵權規則沒有足夠了解，在對快播具有違法故意的舉證上頻頻以常識代替法律，以抽象覆蓋具體，從而給王欣及其律師發揮辯論的舞台。

2. 快播構成侵權

王欣「技術無罪」的名言到目前都成為很多人為快播無罪辯護的首選理由。如果我們要預測快播的未來命運，不可避免要分析快播到底是否侵權，快播有沒有傳播盜版的故意。

快播的商業模式是，快播公司向用戶提供基於快播QVOD技術（一種P2P加速技術）的視頻播放器，向第三方站長提供同樣基於QVOD技術的視頻網站建站方案。用戶通過快播播放器可以搜索第三方站長使用QVOD架設網站的伺服器中上傳的內容，而用戶下載或瀏覽前述內容時用戶終端也會保存甚至作為伺服器響應其他用戶搜索和瀏覽同類內容的請求。

法律規制的客體不是技術而是行為。在快播網路上傳播（視頻）內容的行為和傳統的網路傳播行為有明顯不同，即快播公司自己並不直接提供內容，而是由第三方站長和用戶在快播QVOD技術架構的區域網內上傳和分發內容。可以看出，快播自己不直接完成內容傳播，但沒有快播也不可能有相關內容傳播。

P2P技術對以直接侵權規則為重心的傳統侵權法帶來很大的挑戰，與搜索、存儲等互聯網第三方服務一併使網路版權侵權制度向間接侵權/幫助侵權規則整體轉變。為適用新技術帶來的變化，從立法到判例也發生了逐步演化。快播在2013年之前長期在訴訟中保持不敗，最主要的原因是立法技術與司法實踐趕上技術的變化需要一個過程。

3. 間接侵權的依據與證明

中國法律框架下，網路版權侵權制度中的間接侵權制度主要指幫助、教唆他人完成侵權行為。

網路版權的間接侵權構成和直接侵權構成相比有兩個基本特點，首先是間接侵權行為本身不構成獨立的信息網路傳播，其次是必須證明被控侵權人有過錯。侵權人的過錯或故意，由此成為間接侵權構成的舉證核心。

《侵權責任法》第九條原則性規定幫助侵權承擔連帶責任。最高人民法院在2012年《審理侵害信息網路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七條、第八條等細化了網路環境下的版權幫助侵權責任，「網路服務提供者在提供網路服務時教唆或者幫助網路用戶實施侵害信息網路傳播權行為的，人民法院應當判令其承擔侵權責任……」「人民法院應當根據網路服務提供者的過錯，確定其是否承擔教唆、幫助侵權責任。網路服務提供者的過錯包括對於網路用戶侵害信息網路傳播權行為的明知或者應知……」

南山法院（2012）深南法知民初字第610號判決指出：

「快播公司……將用戶需要的內容導向第三方搜索網站，而該搜索網站不但將搜索對象限於特定類型文件（即均是完整的影視視頻文件，並不包含片花等宣傳視頻），還將搜索範圍局限於特定網站（即均為未獲得授權的視頻播放網站），......因此可以認定其與搜索網站共同實施了搜索、鏈接涉案侵權作品的行為」。同時法院根據涉案影視片的公映時間、視頻文件長度和大小、提供視頻內容網站的性質，認定被告對縱容侵權發生的主觀過錯明顯。

國家版權局的國版字[2013]17號著作權行政處罰決定書指出：

「……你公司經營的快播播放器軟體視窗通過漂浮文字向用戶推薦影視作品並設置搜索框，...其搜索結果對作品有關信息進行了修改、編輯、整理。這些影視作品搜索網站均系你公司在快播播放器軟體中內設的定向鏈接地址，其搜索結果大多為明顯不可能獲得授權的提供侵權盜版作品的小網站的鏈接，且在這些小網站上下載、觀看影視作品必須安裝快播播放器軟體。...你公司應當知道快播播放器軟體與搜索網站共同實施的搜索行為所鏈接的作品侵權，具有明顯主觀過錯。」

王欣和快播律師始終以技術作為抗辯依據，但版權侵權所分析的並不是作為中立工具的技術，而是使用技術行為中的過錯。南山法院和國家版權局的處罰決定在證明快播知道和放任侵權的過錯上於法有據，經得起辯駁。

致命的逆行

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陷快播於百劫不復的還不是掃黃打非，而是抓住前一次浪潮趕上巔峰的王欣忽視了洋流深處的變化，被後一次反向的浪潮打沉。快播當然輸給了法律，也可以說輸給了時代。

快播崛起之初的2007年，互聯網基本環境沒有擺脫劣幣驅逐良幣的潛規則，野蠻生長依然旺盛。彼時不但流氓軟體和假冒商品泛濫，而且幾乎所有視頻網站都充斥大量未經授權的內容。據說當時有投資人公開認為正版才是沒有前途的。

然而隨著中國經濟大規模的快速發展，用戶習慣和經濟形態必然隨之升級。曾經的美國、德國和日本都有靠盜版促進產業和消費的歷史，也都隨經濟實力的上升自覺強化為高度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國家。

根據《2017中國網路版權產業發展報告》統計，2006年至2016年的10年間中國網路核心版權產業規模增長超過30倍，其中網路視頻行業規模增長更達到近百倍。視頻行業的爆發增長一方面意味著市場將隨之升級，付費習慣有效普及將對盜版市場形成強大壓力；另一方面意味產業資本對視頻虎視眈眈。巨資湧入必將對視頻產業進行洗牌，正版化會是洗牌的重要一步。

視頻行業是吞金獸，帶寬尤其是版權費都是天價。除了是否有足夠市場增長空間，場外資本進入視頻行業必須考慮法律對版權保護的力度是否能保證巨額投資的基本安全。快播由於優秀的技術體驗和過硬的法律規避設計不斷擴大市場並對訴訟保持免疫，必然成為所有正版視頻企業的頭號敵人。

至今還有人對樂視舉報快播頗有微詞，並津津樂道於今天樂視的困境是所謂報應。和快播的戰爭事關所有正版視頻網站的根本利益，根本不只是樂視一家在舉報。2010年至2011年我正好也負責視頻網站法律事務，當時就提出快播對視頻行業構成了根本性威脅，應該由視頻網站共同發起訴訟並和司法系統全面探討快播模式的侵權責任。

到2013年快播和同樣商業模式的百度影音不出所料迫使包括騰訊、優土、樂視、搜狐等網站聯合訴訟，甚至同為百度子公司的愛奇藝也私下對兩家P2P軟體表示深惡痛絕。事實上快播和百度影音的關停對在線視頻行業的發展起到了關鍵作用，不僅消除了外部資本進入的重大障礙，也使視頻付費迎來前所未有的發展機會。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快播的倒下為視頻行業的長足發展奠定基礎，可謂死得其所。

王欣必須學會改變

據說2017年11月20日，王欣太太發了一條微搏：終於快要出來重振雄風了。

性格決定命運。王欣對快播應該承擔兩項責任。

首先，是理工男對技術的單向度執著，和對法律與政治風險的鈍感。

據說王欣開發快播是為了實現無障礙地分享視頻，開發另一款產品快播小方是為了讓所有人都能免費通過電視看到互聯網的視頻內容。我在盛大時曾有一名創新院的技術leader問我一個問題，如果他能用技術手段把全世界的網路內容都聚合起來，有沒有辦法可以幫助規避法律責任。雖然當時我覺得驚訝，但和王欣比較，原來很多理工男都會的執著於實現純粹的技術理想，而對後果並不關心。好萊塢科幻片經常描述科學怪人，其實也屬同一類。

看到自己的技術改變了用戶使用習慣和行業格局，這對王欣來說大概是比賺錢更令人興奮的。由於種種原因快播頂著風險發展成播放器龍頭，也讓王欣潛意識裡相信自己是安全的，磕絆總會過去。然而過去經驗在新形勢下可能成為包袱，王欣的風險鈍感終於讓自己和快播都跌了重重一跤。

其次，盲目僥倖使斷臂決心太遲。

和同樣被國家版權局行政處罰的百度影音在2013年底停止全部業務相比，王欣半年後才決定轉型，此時斷臂已是太遲。

從王欣在2016年海淀法院對快播傳播淫穢物品牟利案第一場公開審理中的強硬立場來看，王欣沒有及時轉型不僅是快播財力畢竟不能和百度比，而且是王欣本人一直心存僥倖。顯然王欣雖意識到事態嚴重，卻沒有意識到事態會這樣嚴重。明白自己遇到危機，卻相信可以用對抗來度過危機。

王欣在快播被吊銷ICP證前曾對騰訊科技表示「叢林法則改變了，快播必須在規則下生存」、 「在正版化趨勢不可逆的情況下，快播只有在遵守規則的前提下繼續新的技術創新，才能長久活下去。」技術世界的無限天空與真實世界的紅綠燈是一對矛盾，認識規則和順應趨勢是王欣重新起家的重要一課。

快播的成就證明了王欣是非常優秀的產品經理和研發，快播的倒下證明了王欣在世事洞明上還有很多路要走。王欣在骨子裡是有擔當的，無非這種擔當曾在錯誤的地方變成錯誤的死磕。希望王欣吸取教訓，讓人生重新划出上行曲線。

值班編輯：陳睿雅

審校：張秋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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