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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你一起去體驗紐約!

安全帶系好帶你去旅行

穿過風和雨

我想要帶你去浪漫的土耳其

然後一起去東京和巴黎

其實我特別喜歡邁阿密

和有黑人的洛杉磯

其實親愛的你不必太過驚奇

一起去繁華的上海和北京

還有雲南的大理保留著回憶

這樣才有意義

——《帶你去旅行》

在一種環境中生活得久了,難免心生厭煩。於是去向遠方、出門旅行成為我們擺脫不滿心境的便捷方式。今天讓余光中先生帶我們去到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紐約,領略一下50多年前的紐約曼哈頓,這個謎一般的城市。

文丨余光中

摘自《長長的路 我們慢慢走》

節選自《登樓賦》

敲打樂的敲打敲打,大紐約的入城式鏘鏘鏗鏗,猶未過赫德遜河,四周的空氣已經震出心臟病來了。一千五百英里的東征,九個州的車塵,也闖過克利夫蘭,匹茨堡、華盛頓,巴鐵摩爾,那緊張,那心悸,那種20世紀高速的神經戰,總不像紐約這樣凌人。

比起來,台北是嬰孩,華盛頓,是一支輕鬆的牧歌。紐約就不同,紐約是一隻詭譎的蜘蛛,一匹貪婪無饜的食蟻獸,一盤糾糾纏纏敏感的千肢章魚。進紐約,有一種向電腦挑戰的意味。夜以繼日,八百萬人和同一個繁複的電腦鬥智,勝的少,敗的多,總是。

定音鼓的頻率在加速,加強,扭緊我們每一條神經。這是本世紀心跳的節奏,科學製造的新的野蠻。紐約客的心臟是一塊鐵砧,任一千種敲打樂器敲打敲打。湯湯堂堂。敲打格希文的節奏敲打浪子的節奏敲打霍內格雷霆的節奏敲打伯恩斯泰因電子啊電子的節奏。八巷的稅道上滾動幾百萬隻車輪,紐約客,紐約客全患了時間的過敏症。

馳近赫德遜河,車隊咬著車隊咬著車隊的尾巴,機械的獸群爭先恐後,搶噬每一塊空隙每一秒鐘。誰投下一塊空隙,立刻閃出幾條餓狼撲上去,霎眼間已經沒有餘屍。「林肯隧道」的闊大路牌,削頂而來。一時車群秩序大變。

終於,一英里半長的林肯隧道到了盡頭,開始傾斜向上。天光開處,我們蛇信一般吐出來,吐回白晝。大家吁一口氣,把車窗重新旋開。5 月的空氣拂進來,但裡面沒有多少春天,聞不到新剪修的草香,聽不到鳥的讚歎。因為兩邊升起的,是鋼筋水泥的橫斷山脈,金屬的懸崖,玻璃的絕壁。才發現已經進入曼哈頓市區。

從四十街轉進南北行的第五街,才半下午,摩天樓屏成的谷地,陰影已然在加深。車群在橫斷山麓下滔滔地流著。滿谷車輛。遍岸行人。千幢的建築物,棋盤格子的玻璃上反映著對岸建築物的玻璃反映著更多的冷麵建築。因為這是紐約,陌生的臉孔拼成的最熱鬧的荒原。行人道上,肩相摩,踵相接,生理的距離不能再短,心理的距離不能再長。

聯邦的星條旗在絕壁上叢叢綻開。警笛的銳嘯代替了鳴禽。人潮漲漲落落,在大公司的旋轉門口吸進復吐出。保險掮客。商店的售貨員。來自歐洲的外交官。來自印度的代表。然後是銀髮的貴婦人戴著斜插羽毛的女帽。然後是雌雄不辨的格林尼治村民和衣著不羈的學生。捲髮厚唇猿視眈眈的黑人。白膚淡發青睞瞭然的北歐後裔。鬚眉濃重的是拉丁移民,儘管如此,紐約仍是最冷漠的荒原,夢遊於其上的游牧民族,誰也不認識誰。

如果下一秒鐘你忽然死去,你以為有一條街會停下來,有一雙眼睛會因此流淚?如果,下一秒鐘你忽然撞車,除了交通失事的統計表,什麼也不會因此改變。

所以paradox 就在這裡。你走在紐約的街上,但是你不知自己在哪裡。你走在異國的街上,每一張臉都吸引著你,但是你一張臉也沒有記住。在人口最稠的曼哈頓,你立在十字街口,說,紐約啊紐約我來了,但紐約的表情毫無變化,沒有任何人真正看見你來了。你踏著紐約的地,呼吸著紐約的空氣,對自己說,哪,這是世界上最貴的地面,最最繁華的塵埃,你感到把一個鼎鼎的大名還原成實體的那種興奮和震顫,同時也感到深入膏肓的凄涼。

紐約有成千的高架橋、水橋和陸橋,但沒有一座能溝通相隔數英寸的兩個寂寞。最寂寞的是灰鴿子們,在人行道上,在建築物巨幅的陰影下在5 月猶寒的海港中曳尾散步。現代的建築物都是獸性的,灰死著鋼的臉色好難看。

終於到了三十四街。昂起頭,目光辛苦地企圖攀上帝國大廈,又跌了下來。我們推動旋轉玻璃門的銅把手,踏過歐洲大理石砌的光滑地面。一輛將要滿載的電梯尚未閉門,正等我們進去。電梯倏地升空。十幾雙眼睛仰視門楣上的燈光。一長串的數字次第亮起。六十……七十……八十……八十六。我們在八十六層再轉一次電梯,直到一百零二層。人群擠向四周的露天瞭望台。

忽然,全紐約都匍匐在你下面了。三十六萬五千噸鋼筋水泥,一千四百七十二英尺的帝國大廈,將我們舉到四分之一英里的空中。第五街在下面。百老匯在下面。八百萬人的市聲在下面,夐不可聞。我們立在二十世紀最敏感的觸鬚上,二十世紀卻留在千英尺下,大紐約的喧囂在千英尺下,繞著帝國大廈的腳踝旋轉旋轉成騷音的漩渦,不能攀印第安納的石灰石壁上來。

腳踝踩入曼哈頓的心臟地帶踩入第五街街面下五十多英尺,但觸鬚的尖端刺入黃昏的淡靄里,高出一切一切之上。絕對的大寂寞懸在上面,像一片雲。已是5 月初了,從大西洋吹來的風,仍然冷而且烈。大家翻起大衣的領子,太陽向紐澤西的地平漸漸落下,西南方的暮雲愈益蒼茫,堆成一層深似一層的遲滯的暗紫色。

赫德遜河對岸,澤西城半掩在煙靄里,像精靈設計的蜃樓海市。向左看,港口矗立著的雕像,至小,至遠,該是自由女神了。更南是寬敞的第五街,在摩天樓隊的夾峙下,形成深長的大峽谷,漸遠漸狹,一直沒入格林尼治和唐人街。但到了曼哈頓島的南端,又有摩天樓簇簇湧起,擠扁華爾街上面的天空。那是全世界金融的中心,國際的貿易風,從那裡吹起……

繞到朝北的看台上,建築物的秩序呈現另一種氣象。落日更低,建築物的大片陰影投得更遠,更長。背日的大峽谷陷入更深更深的黑影。從這種高度俯瞰黑白分割的街面,鋼的絕壁石灰石的絕壁千英尺一揮垂直地切下去,空間在幻覺中微微擺盪,盪成一種巨大的暈眩。

一失足你想像自己向下墜落,曳長長的絕望的驚呼加速地向下墜落,相對地,建築物交錯的犬齒犬齒加速地向上噬來,街的死亡向上拍來,你猶懸在空中,成為滿街眼睛的箭靶。

接著兩人便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高低不齊,擠得引頸探首的摩天樓叢,向陽的一面,猶有落日淡淡的餘暉,但陰影已經愈曳愈長。所有的街道都躲在黑暗裡。暮色從每一個角落裡升了起來,不久便要淹沒曼哈頓了。

那邊的聯合國正當夕照,矗立如一面巨碑。克萊斯勒的尖塔戳破暮色,高出魁梧的泛美大廈和其後的中央火車站與華道夫旅館。正是下班的時分,千扇萬扇玻璃窗後,有更多的眼睛在眺望,向遠方。所以這便是有名的紐約城啊,世界第一大都市,人類文明的大腦,一切奢侈的發源地,紐約客和國際浪子的蟻丘和蜂窩。

三百多年以前,下面只是一塊荒島,曼哈頓族的紅人將它賣給荷蘭人,代價,二十四元。但紐約愈長愈高,從匍匐的嬰孩長成頂天的巨人,大半個紐約懸在半空。風,在日落時從港外吹來,吹向大陸,吹過最國際最敏感的紐約,將此地的一切吹至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因為這裡是現代的尼尼微和龐貝,歷史在這座樓上大概還要棲留片刻。

洪蒙的暮色里,紐約的面貌顯得更陌生。再也數不清的摩天樓簇簇向遠處伸延,恍惚間,像一列破碎的山系,紛然雜陳著斷崖與危石,而我立在最高峰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一任蒼老的風將我雕塑,一塊飛不起的望鄉石,石顏朝西,上面鐫刻的,不是拉丁的格言,不是希伯來的經典,是一種東方的象形文字,隱隱約約要訴說一些偉大的美的什麼,但是底下的八百萬人中,沒有誰能夠翻譯。紐約啊紐約,你的電腦能不能測出?

——1966 年10 月17 日

以上部分文字摘自余光中先生50年散文精粹《長長的路 我們慢慢走》,圖片來源於網路,轉載請註明來源《長長的路 我們慢慢走》。

願你慢慢走路,好好生活。

致人生路上獨自遠行的你。

作者簡介:余光中,在生命里從容漫步的詩人,在時光中暢快漂泊的旅客,出生於南京,祖籍福建永春。一生從事詩歌、散文、評論、翻譯,至今馳騁文壇已逾半個世紀,涉獵廣泛。其文學生涯悠遠、遼闊、深沉,是當代詩壇健將、散文重鎮、著名批評家和優秀翻譯家。新書《長長的路 我們慢慢走》已出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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