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在南方小鎮白衣恨水生

最新 02-21

惟情是銘丨惟學是銘丨惟生是銘丨惟真是銘

作者簡介

朱子良，網名白衣恨水生，銘社社員。湖南衡陽人，學生

年在南方小鎮

小年一過，南方的年味就陡然濃了。這個時候，鄉下的變化總值得一看。一幢幢攀莖掛藤久無人煙的宅門前突然結出了兩個招展的紅燈籠，一向不修邊幅的鰥夫們也都裝模作樣地捻起了雞毛撣子打掃庭院。每到入暮時分，油鍋中噼里啪啦的翻炒聲就被風抬上了青色的瓦楞，炊煙就像是一灘磕在碗沿上的蛋清一樣散開了，旋即又一大團一大團地從逼仄的瓦片縫隙中逸走。

鄉下人日子過得平淡如水，胸襟也大多有無懷民的風範，除了兩件事之外，平常起居逢迎就鮮有爭比。這其中之一便是田活，每年一到稻穗灌漿的時候，常常有立在壟頭為今天的水口應該開向誰家田地里而鬧得臉紅脖子粗的，你一句殺千刀，他一句剁腦殼，可是只要兩人洗掉腳背上的黃泥，各自喝半瓢井水睡一覺，第二天再見面了准沒事兒，又好得穿一條褲子似的。另外一件就是在準備茶果油貨這一類的年貨上，哪家的脆皮炸得香不香，油糖薯幹上紅糖淋得闊不闊，芝麻撒得勻不勻，哪家的壇蘿蔔做得俊，板栗花生的火候捏得准，大家瞅一眼，心裡都跟明鏡似的，古話說得好：「入觀庭戶知勤惰，一出茶湯便見妻。」因此在我的老家地區，新年前衣物一類的準備盡可草率，唯有在這炸炒年貨上可謂是費了一番仔細。

老家管過年一類款待客人的瓜果油貨叫作款茶，款茶有碰上趕集時購置的，也有的是自家取材親手做的。說起舊時過年自家準備的款茶，那可有的說了：炸脆皮、酥肉、壇蘿蔔、菩提子（荸薺）、油糖暑干、「貓耳朵」、炒板栗花生……

我一直想帶點壇蘿蔔去禍害禍害北方的朋友，為什麼呢？這東西太辣了，一開壇，酒香撲面，辣味嗆鼻，上一筷頭，蘿蔔條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紅艷艷的辣椒粉，看一眼，連眼睛都是辣的，嘗一口，香，脆，辣，好吃。可是估計北方的同學恐怕連看看都要覺得發燥。壇蘿蔔用的是白蘿蔔，酸蘿蔔也一律用白蘿蔔，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裡很少有人在胡蘿蔔身上費腦筋的。聽說昆明有一種小吃，取三四寸帶綠纓的胡蘿蔔整個下壇，做成以後，蘿蔔丹紅似火，纓子蒼翠欲滴，名字也取得好，叫作「春不老」。我很有幾分心思想嘗嘗，不過我又無端覺得這個「春不老」味道可能是酸的。

說起吃辣，湖南人還真是值得說道一下，我們湖南話說「三個辣椒一盤菜」。這還不夠絕的，我很小的時候去舅爺爺家裡，看到他直接把幾個辣椒丟進火堆里，再撿出來，拍兩下，用菜刀頭搗碎，加鹽，就可以上桌了。還有更絕的，有一道菜說起來能讓不吃辣的同學目瞪口呆，生平我還只看見老家的人吃過，每到夏天辣椒收穫以後，老家人選出嗆口的紅辣椒，晒乾磨粉，油鍋燒開以後，直接把辣椒粉倒入，加少量水，放鹽、豆豉、五香，翻滾後出鍋。這道油辣子我估計非老家人不能下口，我在外面讀了幾年書，現在回老家嘗這道菜，沒有一次不是泣涕俱下，言不能終。

所有的炒炸油貨中，我最喜歡吃脆皮，說起脆皮的製作，還頗有幾道工藝，首先要取江米洗凈，用石碓子碾成水粉，形態如清粥，加糖，入桶靜置，再傾入圓竹器（宜薄宜矮宜大）上鍋蒸，出鍋則似薄而圓的糯米糍粑，晒乾切薄片，繼續曬，直到變成白亮透明的晶片，再入油鍋翻炸，脆皮被高溫的茶油賦形，出鍋則變成了類似茶花的形狀，脆皮好不好吃？他媽的，香。

廿四打掃衛生，廿五貼對聯，廿六廿七炸油貨，一到二十八，所有的活計都大致準備妥當了，人們休息兩天，準備迎接新年，這時候村子裡就熱鬧起來了，外出營生務業的都回來了，大馬路上你一堆我一堆地聚起來，呼朋喚友，談天說地，隨地拾掇起林子周圍的枯乾隕枝，一篝旺火就添枝加葉地燒了起來，漸漸地人群越聚越多，火越燒越旺，火堆旁就擠滿了形態各異的人，有捧碗吃晚飯的，有挈兒將女的，有高談闊論的，有竊竊私語的，陣勢往往夜深不散。

大人們忙著張羅活計，孩子們可就不見了，他們終於逮空逃脫自以為是的大人們的監管，這個時候就把平時積累起來的野性熱烈地釋放出來了，他們開始漫山遍野地瘋跑，釣魚，挖泥鰍，摸田螺，找遺落在田野里的菩提子，浩浩蕩蕩，吵吵鬧鬧。

如果碰到下雪，孩子們可就更高興了，毛衣脫掉，圍巾摘掉，手套拿掉，偷偷摸摸地把家裡的長板凳拿出來，一大伙兒一大伙兒地往山上鑽，十幾條長板凳齊刷刷地擺在冰凍滑溜的山坡上，打倒，四腳朝天，板凳面子壓在雪面上，人坐在凳子上，從山坡上呼嘯而下，再抬著板凳一步進三步退地爬上去，滑下來，樂此不疲。我們小時候把這種遊戲叫作「騎雪馬」。

不過這可都是好些年前的光景，如今費時費力的脆皮少有人炸了，農家的「貓耳朵」我也很多年欲吃而不得。老家的道路越發闊起來了，柴火是不見得燒了，就連漫山遍野胡喊亂叫的野孩子也不聞了。

有一年回老家，下了好大雪，我正緩緩走著，看見一個男孩正立在一幢樓房二樓靠窗的位置看雪，「媽媽，我冷。」旋即玻璃窗被推上了，一層厚重的窗帘切斷了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