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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返鄉雜記

文/聽小刀說書

楔子

2014年5月上旬,我請了探親假,回了趟山西老家。陪在我身邊的,除了一貫的妻,還有她腹中剛剛滿三個月的小生命。每次回家的心情都是不同的!故鄉就宛如一部厚重雜蕪的史料長編,儘管未經刪削,卻意味深長,常讀常新。

不過,人近中年,漸歸黯淡。就連讀書,也漸漸喜歡悲秋懷舊的路子。譬如沈復的《浮生六記》、魯迅的《故鄉》、《社戲》,余秋雨《老屋窗口》,我就覺得很好。都是讀書人,都說的是故鄉,都寫滿了人生的挫敗,前途的晦暗,都發散出一股隱約的世變情懷,……那簡直說的就是我自己!

親情時光啊你慢些走!

近鄉情怯,對我尤然。一路上忙於應付妻的古靈精怪,倒也不覺寂寞。但一下飛機,黃土地那厚重的流風,頓時讓我邁步躑躅。反倒是前來接機的叔父,一把將我的行李箱接過手去,也把我從畏縮羞澀的怔營中拉回了現實。 「回來了?」「嗯,回來了」。「路上還順利?」「還好」……簡單的問答後,再次歸於沉默。晉人情感厚重,不輕易表達流露。雖隻言片語,但彼此都能明白對方的胸臆。

一如既往是叔叔那輛雅閣,一如既往妻坐在了後排,一如既往是沿途的空曠平川,一如既往是直逼眼眶的漫漫黃土和挺立的白楊樹。老家忻州距離太原約100公里,叔叔開車用了近兩小時。一路上,叔侄倆拉些家常,聊些往事,倒也頗不煩悶。這再次讓我想起《祝福》中迅哥兒和四叔的齟齬來。哈哈,如今好像反了個兒,不僅叔父沒有」大罵新黨「的習慣,而我,卻頗想在自己的居室掛上一副」品節祥明德性堅定,事理通達心氣和平「的對子來,真是有趣!

臨近村頭,當居民房背上那一排硃紅色的計劃生育宣傳標語閃入我的眼中,我理所因當地接受了這個現實:這個山村,沒有變。記得哪年的《南方周末》曾刊載一篇小文,題目叫《不發展的權利》,抗議文明話語對人性和自然的強迫規劃。但我彼刻卻全無作者那般超前的後現代意識,我只是在瞬間完成了對現實的妥協:幾十年都無大變的小村落,我本不該妄想它會在我離開的一年裡能夠舊貌換新顏!自己的爺娘依舊,自己的相親父老依舊,棒子麵拌著大白菜的日子依舊,這難道還不算是皇恩浩蕩?梁漱溟先生老年著書《這個世界會好嗎》,我當時真想大聲給他老夫子頂回去:我黨的世界,哪裡不好了?真是該政協也不該讓你待!

我們家住在村西頭,緊挨著村小學。車子剛拐下公路,彷彿有心靈相感應般,父母奶奶張望的身影就出現在學校的牆角下。父親老態漸顯,正是韓昌黎所謂「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 「的年歲,只是身子略胖;母親原本較胖,但近幾年來忙乎內外,再加上宿病不斷,此次已見消瘦,而臉色較黑;奶奶年過八旬,氣色還好,但去年春節前後經歷一番膽囊手術折磨,行動已然不若從前敏捷。且遠非一年前那般矍鑠發福,而在之前一直擔心妻子為老人所買的夏裝不夠寬大,現在證明是多慮了。

走進自家小院,我立即發現,家裡的照壁和大門已經被父親僱人加了頂蓋,所謂農村人的四合院,已經初具形態。父親說,下雨天院子里太滑,他正計劃採買些地磚全家正房共六間。父母奶奶住三間,而我跟妻的新房佔兩間。記得去年11月在家裡舉辦婚禮時,新房裡除了床,沙發和衣櫃外,別無它物。可是,這次,還沒等我回房,早已飛奔回房更衣的妻就竄出來告訴我,新房裡添傢具了。我進去一看,果然,一個書櫃,一張寫字檯,還有一個儲物櫃。母親進屋送水果,順便告訴我,去年回家我們上網不方便,這次父親聽說我們要回來,很早就把鄰村那個瘸腿電工喊來,把家裡的無線網裝上了。「家裡不像城裡,免得你們無聊」,母親笑說。我說我們一年也在家待不過十天,添置這些傢具幹啥。母親說,好歹是個家。

晚飯有肉有酒。肉是母親的豬肉粉條;酒是去年我結婚在村裡辦席時剩下的半瓶」老白汾「。父親想給自己的兒子倒一個,卻被母親擋了駕。父親想給兒子一個成人式的禮敬,母親卻從我為數不多的電話里,牢記住兒子的肝臟不好,戒酒。一家人團座餐桌前,是奶奶最高興的時候。兩個兒子,一個孫子帶著媳婦兒,肚子里還揣著小重孫,香火賡續綿延,這在老人心中,也許人生已經心滿意足。而家鄉講求精緻的菜品,在母親的精心烹調下,色香味全出,滿屋的香味觸擊著大家的味蕾,使我在大快朵頤的同時,將縷縷鄉愁也咽下腹中,洗刷著客居與功名的滿腹牢騷。

夜裡,四下俱靜,萬籟無聲。一邊是妻早已鼾聲大作,而另一邊,卻是我的輾轉反側。這是「心事」?

在山西一共住了九天,這九天,我和妻哪也沒去,靜靜宅在家裡。為了我們這次回來,母親專門推掉了她的短工——為同村的一家大戶田裡活計,每天的報酬40塊,從早上七點半到中午十二點,中午回家吃飯,下午從三點到晚上七點。母親說,自己本來是個父親一起出工的。她還說,男人每天的收入要比女人多十塊,所以父親每天干滿全天,可以拿到50元。我後來帶著妻專門去父母幹活的田間看了下,廣闊的田地上,父親他們貓著腰戴著草帽鋤行在隴畝間。天高雲淡,遠山如黛,再烘托著田野間的生機,妻說真美,我卻無言。

信仰我的故鄉,你在哪裡?

奶奶的身子骨一直還算結實,如果不是去年的手術,老人還一個人獨居在離我家不遠的一個高坡上,獨門獨院,只是在天氣晴朗時,到兒子家串串門。儘管父親哥倆反覆勸說,老人卻一直不肯辭別舊居,跟兒子們過活。老人說,故土難離,自己一走,田園就荒蕪了,"屋子要有人住,才不會破落「,她總拿這句話來拒絕兒女,同時也說服自己。去年奶奶膽囊發炎,不得已赴太原手術,以後一直就住在城裡姑媽家,但村裡的那個小院,卻始終割捨不下。這次趁著回村看孫兒孫媳,又悄然搬回了南坡上那個庭院。

在家閑居的幾天里,我沒事兒都會領著妻去奶奶的小院去轉轉。在這個幽深小巷的梨花院落里,我度過了自己的兒時歲月。也同樣是在這裡,我會對已經作古有年的祖父,產生深深的懷念!祖父為人剛正不阿,在村裡同族中著有令名。遇到不平之事,義正詞嚴,聲色俱厲,往往讓人為之震懾。祖父從教多年,退休後,不改耕讀本色。作為家中期門長孫,祖父對我的寵愛自不諱言。多少個學後黃昏,我與祖父唔言一室之內,老人踞坐在炕邊,講述為人處世正道,而我則挨著火爐仰靠在對面的沙發上,看著爐火明暗變化。如今,祖父早已墓草凄凄,而永世不得再見。這次回家,我專門赴祖父的墳前,給他老人家磕頭問安,寄託自己的一點孝思。如果說今天的我能夠有所成就,在人生的道路上沒有恣意妄行,為人所輕所賤;全家能夠在祖父逝世後精誠親愛,兄友弟恭,表率鄉閭,這完全應該歸功於祖父良好的家風。

在前往奶奶居處的坡前,有一處灰色的天主教堂,在坡上人煙逐漸離散,而房屋普遍破敗的襯托下,頗顯高大威嚴。聽村裡人說,一年前,村裡來了一批傳教者,在全村籌款興建了這處所在,信徒頗眾。我又聽說,前來傳教的本是同一伙人,但後來因為教義不合,終於分裂,甚至於大打出手,絕交不相往來,而其中一派,所宗之神,號為」quanneng"。不過,這些,都不妨礙村裡的善男信女選擇自己的神祗而信仰之;同時,也不妨礙村委會的幹部為捍衛傳統信仰,抵制外來宗教而大造廟宇寺觀。就在天主教堂正對面的山上,一座金碧輝煌,紅牆綠瓦的寺廟正在緊張施工中。還是聽說,為了這件大事兒,本屆村委會的幾個新班子成員輪流到山上監工。就在我和妻前往「探訪」的時候,還碰到了剛剛逢三燒香完畢的一名村領導,開著轎車,繞著蜿蜒的山道絕塵而下……

做記者的妻注意到,在新建寺廟的兩廂,是兩棟四層的鋼精水泥小樓。說起這兩棟樓的用途,現場施工的工人面無表情的甩一句:這是村裡開發的房地產,準備賣錢的。我和妻頓時為之語塞。我的世伯在我們回鄉前去世,甩下妻子和三十六七尚未娶親的兒子。在我回村的那幾天,正趕上這家發喪。晚上,參見葬禮的父母回來,告訴我那天的葬禮發生了一段小插曲:死者的小姨子因為心疼自己的姐姐,在席間破口大罵,原因是死者的妹妹因為信奉別教,對喪事禮儀不敢遷就,竟然沒來拜祭亡兄。(在山西,女方家裡親戚在葬禮上地位最尊,因此可以指斥方遒,無所忌諱)

聽完母親的講述,我不由陷入了沉思。鄉間愚夫愚婦,極容易收到外邪的蠱惑慫恿,這對於傳統的鄉村秩序,形成的了巨大的挑戰。隨著村裡傳統一代的過時和年輕一代的外流,農村的秩序的解題和衰敗,似乎已經是不可扭轉的現實。聯想到村西頭那條已經被采砂船挖斷的河流,河灘邊全部枯死的樹林,樹林後全部成片死去的莊稼,還有村裡原本質樸的村民竟然集體上訪圍堵鄉政府,這在十年前根本就不可想像,而讓十年後的我,悚然心驚惕勵!

這次回家,妻嘴裡一直念著我村裡的一個朋友。去年春節回家省親,遇到大雪封門,全靠人家冒著危險開車把我們送到了忻州。這次回來,妻千萬叮囑我,一定要去看看人家。可等我找母親一商量,母親擺擺手,算了,這家人幾個月前關全家都跟一個湖北人去傳銷了,哪裡還找到個影兒……

離別姑父,魂兮歸來!

我一直擔心,二姑父會在我回去這幾天離我而去,沒想到,竟然一語成讖,就在我準備離家返渝的前三天,二姑父永遠離開了我們。

記得羅志田先生在一篇懷念性的文字中曾經說:「人到中年,就漸漸進入了告別的時代」!我認為,這句話有兩解:一是人到中年,血氣精力乃至志向幹勁都在退化,因此不得不揮別過去那個年輕氣盛的自我;第二種解釋,則是認到中年,親友漸漸老去,難免生離死別,經歷漸漸多起來。我的二姑父,本是一個元氣淋漓的人,原本以為他可以挺過今年,不意竟自撒後而去,空留姑母、表弟、表妹啼飢號寒,凄慘人間。

姑父患的是肺癌,絕症,藥石無靈。在我的記憶里,姑父的煙癮特別大,而且往往是一抽三咳嗽,但罵死不改。姑父和姑媽都是城裡化工廠的工人,後來廠子倒閉,下了崗。小時候每到夏天,我總要到姑媽家住一段時間,和表弟廝混玩耍。那時村裡沒地兒洗澡,因此我常年能洗一兩次,就已經是難能可貴了。所以,每到姑媽家,姑父都會帶著我和表弟去化工廠的大澡堂里泡澡。當時水溫熱,我又不習慣,總喜歡站在水裡不肯蹲下,往往都是姑父一聲呵斥,把我和表弟都按倒在水池邊的案板上,然後使勁兒揉搓。我忍不住大哭,表弟則是一聲不吭。記得有一次,我實在不堪「虐待」,就相約表弟離家出走,事後被姑父姑媽一頓好找,罰站半小時。如今想來,不禁悵然若失。

姑父下崗後,很長一段時間,在區公安局謀了一個開車的差事。所以,我記憶里的姑父,是和一輛白色的日本豐田工具車聯繫在一起的。那是一輛真正的日本進口車,就連方向盤,都設置在右邊,以至於姑父把車攔在路中央,居然沒人能把車子挪走。自從姑父有了這輛車子,它就成了溝通城裡和村裡的一道橋樑。姑父是個熱心人,也是個好女婿。我們全家冬天的白菜、夏天的西瓜,過年的鞭炮,都指望著他。每年農忙的時候,這輛白色的工具車更是盤旋於村裡的田間地頭,為這家拉玉米,為那家收高粱,忙的不亦樂乎。眼看著累耙了,別人給他賽根兒煙,又馬上精神起來。

姑父心直口快,與人交往毫無心機。與人開玩笑,往往讓人窘迫,不過了解他的人,都不會介懷。姑父體格精瘦,言多膽小,平生最喜歡熱鬧,但又最害怕鬼神。每逢村裡唱大戲,一定不會少了姑父的身影。少了他的社戲,是不完整的。至於村裡有人去世,姑父往往怕之入骨,並為之膽戰心驚,如履薄冰。不僅不敢走夜路,更不敢經過喪者之門,這也是鄉里經常和他開玩笑的一個絕好話題。

姑父發現身患不治,是在一年前。2013年春節,我第一次帶當時還是女友的妻回家,在全家聚會的家宴上,姑父因怕新人有忌諱而辭謝不來,但最終還是出席了,而且面色紅潤如常;2013年10月,我回家完婚。當時姑父病情已經逐漸惡化,但是在婚禮當天,姑父不僅親自回村參加,而且還和我面談良久;2014年春節,我和妻子回家省親,專程去探望姑父,當時他已經狀態不佳,但是仍然行走如常;這次回鄉,我一個強烈的念頭就是再去看看姑父。在他離世的前兩天,我和父親母親還有妻再次登門探望,那時的姑父已經久在床褥,手足腫脹,氧氣管二十四小時插起,因為呼吸困難,只能由人晝夜扶坐在床上,見人來訪,惟有以眼示意。這次見面,沒想到竟成永訣!

兩天後的一個深夜,姑父離開了這個苦難的世界。在姑父在去世當天,我見到了跟隨靈柩回到村裡的姑媽和表弟。相見惟有握手垂淚而已,卻無法幫他們分擔丁點痛苦。進入靈堂,揭棺垂視,姑父面色如常,宛如安睡。嗚呼姑父,魂兮歸來!

人死後親屬照例要送花圈紙紮,以示哀悼。二姑說,會給姑父燒一個紙紮的戲檯子,活著愛熱鬧,死後,不能委屈著他。

忘了交待,我和妻走返渝那天,是大姑家表弟開車送我們去機場的。儘管一大早母親就催促我們上路,但表弟毫不在意:80公里,我四十分鐘不用就給你奔過去!別瞎操心!

眾所周知,聽小刀說書,說的都是成百上千年前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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