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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一明一滅一尺間

深秋和煦的陽光試探著透過薄薄的樟子紙,照在下粗上細的褐色陶罐上。罐中斜插著的白色山茶花,柔弱而堅決地向著陽光,在矮桌上輕盈地投下一個蝴蝶似的影子。光束中依稀可見細小的塵埃微粒,透過這些微小塵埃,我們彷彿看到京都溫柔又倔強的剪影。

「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寂寞何以堪。」這是立花北枝最為著名的一首俳句。轉瞬即逝的光芒傳達出的是一種幽深的禪意,也是獨屬日本的「空寂之美」。儘管現在的日本被動漫、JK制服和搖滾充斥,日本人對美的追求卻從未停止,而這種清幽與深沉的意境依然值得我們探索和體味。因此,赴日的第一站,我們選擇了京都,領略這座古老的城市具有怎樣跌宕的命運和獨特的魅力,又是如何在現代節奏中將傳統色彩重綻光芒。

坐在新幹線上,窗外的景色飛閃而過,田野在秋陽下熠熠生輝,隔著窗戶似乎都能聞到泥土的清香。金黃色的盡頭是連綿起伏的山脈,我們正逆著芥川龍之介《山藥粥》中利仁與五品疾馳的路徑向京都靠近。小說中五品只為了「飽飲山藥粥」這個微小的願望,竟在寒冬時節騎馬近一百公里。

到達京都車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湛藍天空下的京都塔。向北步行六七分鐘,便到達了東本願寺,寺中最負盛名的莫過於涉成園。這個因陶淵明一句「園日涉以成趣」而得名的園子由德川幕府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所贈、園林藝術家石川丈山設計建成,佔地約四萬六千平方米,足見德川幕府時期的輝煌。城市中心這樣一片廣闊幽靜的園林,是體會「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的好去處。涉成園四季皆景,而現在,深秋的紅葉正與尚存的橙黃橘綠拼湊出錯落有致的美景,枝頭上灑滿了柔滑的陽光。日本古典文學的高峰《源氏物語》前兩卷的主人公光源氏的原型源融,便是修建涉成園之人。

紅葉毫不猶豫地砸進木製小橋下的池水中,水面輕輕盪起了波紋。走過小橋登上木廊,近處紅綠相雜,遠處碧空白塔。我們彷彿看到相貌俊美、性格柔弱的光源氏與眾多姬妾暢遊園中,又彷彿聽到深宮中那些美麗女人哀怨的啜泣。身為皇子的光源氏也好,為愛痴狂的姬妾們也好,他們的命運從來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事實上,這種悲哀並非古人獨有。在芥川龍之介筆下,失去信念的家將、堅守理想卻被人輕蔑利用的良秀、努力向送行親人拋去橘子的農村女孩、為了自己異於常人的大鼻子而費盡心力的內供……人世難住,楓樹彷彿為人們的悲慘命運哭紅了眼、哭碎了心,才有了這連綿不斷的耀眼紅海,和不時盤旋跌落的血色殘蝶。

紅色的鳥居綿延至稻荷山山頂,這裡是京都的伏見稻荷大社。神社中供奉著保佑生意興隆、五穀豐登的神明,因此不僅是遊客,當地人也常來拜上一拜。神社的入口矗立著豐臣秀吉在1589年捐贈的巨大鳥居,其他大大小小的鳥居跟在後面,排列整齊,紅黑交錯,甚是好看。鳥居是用於區分神域與人類居住的世俗界的一種「結界」,而稻荷山的每一個山坡上都覆蓋著數不清的紅色鳥居,連成一個個不知通向何處的隧道。越向山頂越感到霧氣繚繞,粗壯的冷杉低垂的青綠樹枝在眼前忽遠忽近。縱然不能在霧氣中尋得通往小說中河童世界的入口,若是能偶遇一兩隻蹦跳的松鼠也可為此行增加幾分樂趣。這樣想著,便邁步向深處走去。古老褪色的暗紅色牌坊和光鮮亮麗的橘紅色牌坊密集地交織在一起,走在這神奇的紅色微光里,恍惚中似乎一切都變得靜謐而神聖。

走下稻荷山,對面東福寺黑色的屋頂與身後紅色鳥居相比,更多了莊嚴與肅穆。13世紀,以南宋最大的禪寺杭州徑山萬壽寺為模本,日本人原樣仿製建成了東福寺。這座矗立近千年的古剎中收藏著許多寶貴的雕塑、字畫,每一座大殿都是珍貴的文化遺產,就連山口的東司(僧侶所用廁所)都是日本重要的文化財產。然而這些古玩字畫和歷史建築,在多數人眼中可能大同小異,根本欣賞不出什麼高低。相比之下,東福寺的枯山水庭園所蘊含的審美情趣雖然與中國大相徑庭,卻更容易讓人們有所感悟。

枯山水是一種日本獨有的園林藝術。由於日本地形狹窄,很難形成高山大河,且難以像中國園林一樣山水迴廊兼具,使得日本在園林設計上更注重景觀形式的象徵和觀者內心的感受。枯山水以石塊象徵山巒,以白沙象徵湖海,用沙上的線條表示水紋,宛如一幅留白的山水畫卷。因其無山無水,卻寓意著千山萬水,故而得名「枯山水」。發源於寺廟之中的枯山水是日本禪文化的象徵,修整白沙上的細紋則是僧人每日重要的修行任務,他們在這種靜默中感受激流險石、百川入海,感受這些無生命物體所帶來的獨特生命體驗。

站在殿中向外看,隔扇散發著古樸的木香,這些深棗紅色的隔扇像是一個個畫框,把室外的景緻隔成一段一段,又精心裝裱起來。院落東北角矗立著一塊巨石,巨石腳下的沙粒被僧人整理出整齊的紋路。清流從山間發源,途中遇到亂石阻擋激起波瀾,但終究歸於平靜,匯入大海。高大的黑石、幽綠的苔蘚、白色的細沙,這樣一幅看似簡單,卻表現了高山大海、寓意著人生百態的景觀在耀眼紅葉的映襯下格外生動。通過減少外在的修飾和雕琢,最大限度地不驚擾這個世界,從而追求內心的無限飽滿。這種外在「簡」與內在「禪」的結合,是日本古典美學「侘寂」的內涵,也是日本文化一直在追尋和守護的「道」。

白川位於衹園花見小路的一端,路兩旁保留了許多江戶時代末期的茶屋,頗具古鎮韻味。這條平凡的小路直至華燈初上才真正生動起來,把京都的深邃詮釋得淋漓盡致。雨後青黑的石板路叫人不由想起鄭愁予那句「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只不過我們這些過客來得恰是時候。路邊小店屋內的暖黃燈光隱約透過竹簾照在楓樹上,秋意就在紅葉尖上掛著的雨滴間蔓延開來。推開一家店門,店內布置如同禪室,沒有一絲華麗之處。抖落身上的寒意正坐席間,稍等十幾分鐘,懷石料理的第一道菜便端了上來。

「懷石料理」中的「懷石」一詞原意為禪僧懷抱溫石抵擋飢餓感,後來用此泛指追求食物原味精髓的清淡飯菜,以及質樸素簡的茶道精神。忽略外在而強調內在的價值,這種理念與此前提到的侘寂精神完全吻合,這也是懷石料理在當代被稱為「凈心料理」的原因。懷石料理從提供聽禪茶點開始,把貼近自然的同時享受人間美食這一點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食物的取材時間、保存方法、取材部位和製作手法都頗費心思。除此之外,各種裝盛工具都是精緻的陶制工藝品,樸素簡約,弧線粗笨卻溫和,端在手上頗有厚重踏實之感。

開胃小菜裝在三個花色不同的精緻小碗中。左邊一個正紅色碗口上漆著綠色花紋,一塊與碗底大小相合的扁方形艾草豆腐上點綴著幾塊新鮮的海膽黃。夾起海膽黃略蘸高湯後入口,頓覺鮮美至極。用艾草、芝麻和葛根做成的豆腐,配上芥菜、山葵,既美觀又健康。中間小碗的明黃色碗口上可以看到淺綠花紋,碗中鮮脆爽口的瓜條上,蓋著透亮的蛋黃。最右邊的碗口呈深藍色,上面的黃色花紋彷彿是巨龍游於夜空。碗中是用海帶高湯燉煮的魚乾,海帶與魚乾的味道完美融合,聞起來鮮香十足。

黑色船型長盤中壘著厚厚一層冰,冰上紅白相間的三文魚、深紅色的金槍魚、略微透亮的白色鯛魚和櫻粉的甜蝦組成了一道細膩可口的刺身拼盤。緊接著,頂著六隻小巧壽司的木盤、盛著濃味噌湯的黑底金漆圓碗、紅色醬汁上躺著幾片烤牛肉的白色長瓷盤,還有騰騰冒著熱氣的牛肉火鍋陸續端上了桌。再配上一碗顆粒分明、水分剛好的米飯,足以讓人忘記一切煩惱,只知道在升騰的熱氣里情不自禁地一次又一次伸出筷子。

飯後,不如移步茶室再喝上一碗濃茶。端坐在榻榻米上,兩位妝容精緻的舞妓緩緩上前,繁雜華麗的頭飾隨著步伐微微抖動。一人穿檸檬黃色和服,頭上戴紅白相間流蘇小球,腰間佩紅底白花長腰帶;另一人穿粉白色和服,背後長長垂下的黑色帶子上綉著幾隻碩大的金黃色蝴蝶。二人跪坐,緩慢又熟練地擦拭茶具、點茶、倒水、打散茶粉,再優雅地遞到你面前。飲罷茶,與美麗可愛的年輕舞妓做一些小遊戲,怎能不讓人感嘆美哉妙哉。

從店裡出來,俯看靜夜中蜿蜒昏暗的老石板路正沿著一大片密密層層的木檐折向樓台深處。兩個舞妓撐著紙傘匆匆向遠處走去,她們優美的身影、端莊的髮髻和華美和服上精細的圖案在暗夜裡逐漸消失,可在腦海中卻越發清晰。一個白天平淡無奇的尋常街巷,在黑夜中竟散發出這樣淡雅、古老而神秘的光輝。這裡如此寂靜,讓人覺得它似乎只能這樣寂靜,因為任何一抹現代性的躁動都會打破這份美。

夜有些深了。不知是席間的幾盞清酒還是舞妓甜美的笑容,竟讓人有了些許醉意。微風拂面,帶來一絲涼意,但又不至打哆嗦,只是被風所驚,再帶著這股清爽的醉意細細體味京都更深層的韻味。

只短短一小段路就到了河邊,清澈的河水在微風裡泛起細小的波紋。岸邊的店燈火通明,一個個光點連成線一直伸到天上,大大咧咧地把光灑進河裡。黝黑的河水被染得五顏六色,像一幅別有深意的印象派作品。有人說鴨川邊的黃砂土路是最起鄉愁之處。不管來自何方,這種粗糙質樸的感覺都讓人不禁想起家鄉,又想起母親操勞一生的手。換句話說,這條流淌了千年的河總讓人不由自主想起過去。走在這條土路上,不由想像一個箇舊時的精魂在這個清涼的秋夜信步而來,夏目漱石、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還有紫式部、松尾芭蕉——再古的人也一定在這條路上走過。

河水從過去流到現在,我不禁想到現在眼前這個充滿魅力的古城,也曾經有過殘破不堪的過去。芥川龍之介的處女作不正是以那樣的過去為背景嗎?《羅生門》里,那位走投無路的家將走過空流的河川、走過空無一人的街巷,倚靠在被烏鴉籠罩的城門下時,內心的真實想法究竟是什麼?當自己的生命面臨威脅時,他選擇了良知。而在聽完老婆婆「以惡報惡」的說辭後,卻立刻丟掉了自己的理智和善良,他的邪念、私慾、暴力噴薄而出,於是一把剝掉了老婆婆身上殘破的衣服揚長而去。那情那景,似乎從書中走出來,隨著河水漂到了我面前。

四周漸漸靜了下來,河中的野鴨似乎是睡著了,一動不動,只是偶爾隨著河水輕輕上下浮動。月光撫摸著這片古老的狹長土地,戰火紛飛過後這個國家開始了迅猛的發展,彷彿一切災難都只是場噩夢。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開頭一句「日本人生性既好鬥又和善,既尚武又愛美,既蠻橫又有禮,既頑固又能適應,既馴順又惱怒於被人推來推去,既忠誠又背叛,既勇敢又怯懦,既保守又好新」,使許多人為之震撼。這樣矛盾的民族性格背後的深層原因我們不得而知,只能借作家之筆略加揣度。在評論集《侏儒的話》中芥川龍之介將自己比作「只要能享受太平盛世就知足的侏儒」,尖銳指出「武器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軍人的手段。正義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煽動家的巧舌如簧。」

風越發涼了,我站起身拍拍土,沿著河岸向賓館走去。明天又有新的目的地,可今日的京都將會深深烙印於心。當太陽再次升起時,也許楓葉又紅一些,北海道的雪會再深上幾寸。

明月高懸,河水靜謐。倒叫人不由想起松尾芭蕉的一首俳句:「迷濛馬背眠,月隨殘夢天邊遠,淡淡起茶煙。」

本文刊2018年1月31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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