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花落歸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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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情深入骨,有時會難以啟齒。因為我愛一個人,雖能為他生出萬般勇氣,可會患得患失,又怕求而不得,反而內心愚鈍說不出話來。那些百轉柔腸,多數最後只能說給旁人聽。——宋清歡
淮南是個溫暖濕潤的地帶,盛夏酷暑之際,人們總愛去茶樓喝喝茶、聽聽書。
這幾日坐在茶樓頂端的青環是個才修鍊五百年的小妖,按理說是不能化作人形的,可不知怎的,前些年走了大運,一下子就成了精。
今日茶樓里的說書先生講的是那荒棄已久的李宅的陳年舊事。
這座宅子十多年前是間享譽盛名的戲樓,當家花旦宋清歡的一首《卜運算元》更是千金難求,可佑康二十年惹上了官司,一夜之間衰敗了。
原說是李家當家李炳與蘇家如今的蘇夫人李少青從小便定了婚配,可不知為何輾轉卻娶了旁人,更是在新婚之日因撞破了新婚小妻子宋清歡與僕人的姦情被刺殺於戲樓之內,那般風月糾葛。
青環聽這說書聽得寡味,朝下打了個呵欠,就看到了前排席上的蘇家蘇息。
這男子模樣白凈,此刻坐在人群中仍藏不住貴氣。玉冠束起長發,一身玄衣如南松之木,尤其那雙眼睛漆黑明亮,古水無波,彷彿一眼就能將人吸進去,正是青環喜歡的樣子。
青環的嘴角向上翹起,朝上丟了顆花生,果然——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呵,就是他了。
2
蘇息家中一脈單傳,而夫人嫁入蘇家多年卻仍無所出,蘇老夫人早就起了給蘇息納妾的主意,這幾日正在府外招親。
青環那日穿得喜慶,蘇老夫人一眼便相中了她,覺得她有福相,定能給蘇家生個大胖小子。
月夜中,一群人舉著燈籠在前頭走著,把青環帶到了蘇息面前。
正廳的那頭,蘇息正低頭啖著手中的茶水,杯子擋住他一部分臉,「你就是母親在外為我尋的姑娘?可我從未有納妾的打算,你即日便出府吧。」
他把目光轉向她,在看清楚青環的臉後,表情竟忽地有些恍惚了。
兩旁燈火明暗,她的鬢髮細碎,眼梢卻是清澈恬淡。蘇息只看了一眼便似有什麼猛擊自己心臟,彷彿多年前曾在哪裡見過一般。
蘇息急忙緩了緩自己的心神,隨後躬身與前來的蘇老夫人道,「少青對我情深意篤,兒子不會納妾,還望母親切莫再張羅此事。」
青環抬頭,只見那蘇息穿著雪白色的錦袍,溫潤如玉,與印象中一般無二。
3
那日日頭舒暖,青環卧在院中桃樹上曬太陽,她等了許久才等到蘇息從書房走出來,便閉了眼睛假寐。
蘇息走近,拾起地上的那把十二骨紙傘,抬頭卻見桃花開得正盛,紛飛落在青環的身上。
還記得許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午後,桃花吹進閣樓,吹到那個人的臉上。她朝下看他,有著水汪汪的一雙眼睛。
蘇息正呆怔著,卻見青環從樹上摔下來,衣裙飛揚像只雲雀,他急忙把她接在懷裡。她朝他微笑,他卻起身欲走,生怕像那天初見時失了常態,卻被懷中的女子拉住了手。
低頭看,青環那雙眼睛彷彿能言,「我知道你只喜歡蘇夫人一人。可我既然來了,就偏偏讓你喜歡我。」
蘇息的腦子嗡地一響,他看著青環漆黑的眼睛,不知為何,心裡竟是難受至極。那一瞬,他甚至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裡,讓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中。
他混亂極了。眼前的女子,這般令自己難捨,彷彿是從前失去了的什麼東西,如今失而復得一般。
桃花在空氣中飄著,落到臉上竟帶著絲靜默的味道。青環見他不說話便吐了口氣,用妖法迷了蘇息的心智。
果真,桃花樹下,蘇息看著她的眼睛,喃道,「青環,真的是你……這麼多年,我很想你。」他墨發染上了大片桃花色,低頭親吻她的額頭。
那一刻,青環不知道自己是可笑還是可悲。可再怎麼不堪的手法,終究是讓他喜歡上自己了。
4
青環成為侍妾的那天,晨起去拜見蘇夫人。
蘇夫人穿著綉著富貴牡丹的貂皮狐衣,在一眾丫鬟簇擁下整理衣衫,雖眉心微蹙,神色卻平和。坐在那裡,高貴得好似此刻跪在台階上的青環如草芥一般,卻在聽到青環的名字時,驚愕得把手中的杯盞打碎了。
「抬起頭,我瞧瞧。」
青環抬頭,空氣卻像是凝滯了一般。
許久,卻見蘇夫人笑道,「果真與我有幾分相似,原是老爺這幾日因著我從前與李炳表哥的事,同我鬧了脾氣氣我來著。你這丫頭也是福氣,且下去吧。」
青環路過蘇夫人時,眸光微眯,嘴角彎起輕聲道:「夫人怕是早年前手上造了殺孽,才會一直未有子嗣。」
蘇夫人面色一下子蒼白,拂袖一擺,怒道,「放肆!」
青環因出言不遜被蘇夫人罰去祠堂跪抄佛經。
蘇息知道消息後也只是笑笑,並沒有阻止,卻是經常去看她,每次也總會帶些新奇昂貴的玩意兒,「少青平日里是嚴苛了些,但你自己的性子也著實野,能忍則忍,不要去招惹她。」
他讓青環枕在他手臂上睡覺,自己點著燭火幫她抄寫經書。青環每每抬頭便會看他那雙眼睛,明亮溫暖,像是含著細碎的星光,溫柔繾綣,令人不忍相負。
元宵那日蘇息去赴宴喝了點酒,回來時已是微醉,卻仍是頂著月色前去看她。
青環原都已打算睡了,卻見夜色中蘇息急急地朝自己走來。還未說話,已被他一把抱進懷裡,正心下覺得歡喜,卻聽得他道,「你不要離開我。我雖然現在比不上李炳家大業大,可你同我一起我會對你很好很好……你不要嫁與他……」
蘇息滿身酒氣,如孩子般哭泣,青環本欲擁抱的雙手於兩側墜下。他眼裡那樣龐大而繾綣的愛意,雖令人動容,卻是這樣的陌生。
她知道李少青的,她少女時曾被許配於李家當家李炳,後輾轉才嫁與蘇息。原來,即使她用了迷魂術法令他垂青,可他酒醉後心心念念的仍是旁人……他放不下的,也終究只是李少青和李炳的前塵舊事……不是她,更不是那個人。
既然如此,那還留著你們做什麼?!
5
李少青自打成為蘇夫人以來已經很少做噩夢了,可今夜不知怎的,又夢見了那個人。
夢中,那個人袖色浮動,隔著簾幕也見得她良善的輪廓姿態。可一轉頭,卻只見一張七竅流血滿是蛆蟲的臉,青面獠牙朝自己撲來。
李少青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又夢魘了。
青環端著燕窩進書房時,蘇息已然累得伏著桌子睡了,只留著這樣一首詩:「梧桐樹,三更雨,離情正苦,空階滴明。」
青環看著這個男人,他的鼻樑高挺,是這般英姿,嘴唇厚實,按理也該為情深義重之人,可終究涼薄。負了就是負了,事後寫這樣緬懷傷情的詩句又有何用,不過是慰藉自己罷了。
青環看著手裡的詩句,莫名心酸,眼眶泛紅,卻抬起頭不讓自己哭出來——終究,意難平。
青環這個晚上,也做了場夢,夢裡是二十年前的蘇息,和宋清歡。
夢裡的蘇息還是個孩子,十二歲那年,他帶家丁於上元節時遊玩,卻不料中途失散,被人拐了去。
這一拐,便是大半年。
蘇息天生便有著一副好嗓子,再加上清俊的面容,便被人販子帶到了山西的一個戲曲班子。
在那裡,他遇見了宋清歡。小姑娘有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隔著天花板,在縫隙里打量他。只一眼,他便看見了她,他朝她微微點頭,結果姑娘嚇得手足無措,小鹿般逃走了,他笑出聲來。
很多年後,清歡才意識到,這一面,約莫是他的孽,她的劫。老話里說的好,有些人,不能見;見一次,糾一生。
之後的那些年裡,時光開始變得柔和而溫暖。
他帶她溜齣戲班子,用客人打點他的銅板給她買糖葫蘆;他幫她打掃戲園子,在別人欺辱她時為她撐腰。
有一次,他登台唱戲得了班主的酬勞,不日便眼巴巴地帶她去城西買了個假玉雕的翠綠鐲子,他眉眼飛揚,像是閃著星光,「清歡,以後等我家人找到我了,我就給你買個真的金玉鐲。」
清歡每每看著眼前這個英俊的少年,摩挲著手腕間的綠鐲,都覺得心潮湧動。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間便到了那年的年末,蘇家兜兜轉轉終於在山西打聽到了蘇息的下落。
管家來接蘇息那天是個寒冷的下雪天,清歡和小夥計們上街採辦過年用的東西。車輪滾動,茫茫風雪中,小女孩時期的宋清歡聽到消息後著急跑來,在馬車後面不停地呼喊追趕,可風雪凜冽,掩蓋了她的聲音。
她跑得跌倒在地上,積雪冰寒刺骨,手腕間的玉鐲摔得粉碎,扎進肉里。鮮紅的血流了出來,手心生疼,她卻只顧著慌忙抬頭,看著那輛馬車駛離她的視線,知道再也追不上了,終於哭出聲音來。
自那以後,宋清歡便日日坐在門口等他,天寒地凍,凍得臉頰通紅。可他始終都沒有回來,像是杳無音訊了一般。
佑康三年,山西大旱,戲班子打算南遷。被班主打得半死扔進馬車的那一刻,清歡才明白,她和她喜歡的那個少年,終於是相隔天涯。
馬蹄嘚嘚,他從來不是歸人,只是過客。
6
春暖花開,煙雨朦朧,竹外桃花開得正旺,宋清歡與蘇息長大後的初次相見,是在一個和暖的春天。
那日樓里搭了戲台,新來的戲班子在淮南第一次開唱。
宋清歡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出場,淡粉色的戲服,長發用一支珠釵輕輕挽起,眉間溫婉,尤其是一雙眼睛波光盈盈欲語還休。長袖浮動,一舉一動皆為戲骨,上善若水。
春日日頭和暖,蘇息和家丁們在戲樓外施粥,台上的宋清歡一眼便認出了他。
少年姿態挺拔,專註從容,站在人群中謙遜間透著股清貴,彷彿是世間最淡雅的白竹。
她唱出第一腔,滿堂喝彩聲中,那個戲樓外的少年回過頭來,透過密密的人群,混著三月的春風,看向她。他的眉眼微微上挑,直擊宋清歡的心。
那是她念了五年的少年,她曾在心裡日夜畫著他長大後的模樣,與此時並無太大差別。
幼年好友相聚自是融洽熟絡,蘇息日日往戲班子跑。到後來,乾脆直接讓宋清歡的戲班子搬進了蘇家戲樓,樓里的生意也是大好。
他甚至為她包下了整條長樂街。每每夜幕降臨,戲樓里華燈初上,他就坐在戲檯子下,支著雙手看著她,或是一邊吃著茶,一邊靜默地為台上唱戲的她打節拍。
他們在一起似乎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像幼年在山西戲園時一般。有時候就算不說話,只是淡淡地飲茶吃糕點,一起逗那枝頭的黃鸝,也覺得時光過得又慢又好。
蘇息生辰的那日,清歡早早起了床,磨面搓粉,親手做了蘇息從前最愛吃的桃花酪。
晨光微露,蘇府外的梨花開得正好,清歡等在門外。
她遠遠便看見了蘇息,他正在大廳忙著中午生宴的事,漆黑的頭髮上帶了些許汗珠,卻一直恍若未覺。
蘇息回過頭來,清歡剛要衝他打招呼,卻見他笑著從門裡拉出一個姑娘。那姑娘彎著眉眼微笑,灼灼桃花下,似是閃著無限的春光。
清歡的手勢和笑容硬生生僵在了那裡,再不能動彈。
她聽見身旁家丁的嗤笑,一時間竟覺得無措。
蘇息和那個姑娘走過來時,她腦子一片空白,把懷中的食盒抱在懷裡,躲到了石獅子後。
蘇息把那姑娘送上馬車後,瞧了許久,方才回廳。
清歡問身旁的家丁,「小哥,那姑娘是誰?」
家丁瞧著她說道,「那是李家表姑娘李少青,我們少爺心儀的對象,前些日子去採辦鋪子藥材去了,今早剛回來。」
清歡離去時聽到身後家丁的言語,聲音不咸不淡,卻還是傳到了她的耳朵里,「什麼東西?還真以為自己能當上蘇家少奶奶,不過就是個唱戲的……」
宋清歡站在蘇府的門口,微風吹過,揚起一樹潔白的梨花,像極了當年蘇息離去時的風雪。
她這麼努力,用六年的時間做了戲班班主來到淮南,卻終究還是遲了。她再次錯過了那個少年。
她的阿息,有了自己喜歡的人。
7
李少青的歸來使蘇息來戲樓見清歡的次數越來越少。他把一門心思都撲在了心上人的身上,不過倒是同從前一般,時不時送些新奇的小玩意過來。
清歡想,他到底只是把自己當成了妹妹,與她的情感不同。
燈會那日,戲樓里出了件大事,蘇息和李炳因為李少青打了起來。
李炳早在年前便向自己的表姑母求娶李少青,可人人皆知李炳不過是個仗著祖上官路財富的酒肉之徒,吃喝嫖賭,無惡不作。雖與李少青同輩卻足足比她大了二十多歲,那日因言語多有鬼祟下流,可被蘇息打得不輕。
李家是淮南官商之首,哪裡忍得了這口惡氣,當日便以施暴行兇為名把蘇息逮到了刑部的大牢。
那會兒清歡正在後台卸妝,聽到這事連忙去了園子,卻只見李少青拉著蘇息戴枷鎖的手哭個不停。蘇息被打得鼻青臉腫,卻還是扯著笑容摸著她的頭髮,安慰她別哭。
她看著他們,一時之間竟不敢上前。早便聽說蘇家少爺和李家姑娘情深,此時看到,她卻真真像極了個多餘的外人。
因李炳不肯鬆口,蘇家託了許多關係也不能把蘇息從牢里撈出來。不過兩日,蘇息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好的地方,連日里發著高燒。
金湯玉桂養出來的少爺,哪裡受過這樣的苦。
清歡原本就擔心得不行,整夜睡不著覺,這次聽到戲樓里的風聲,終於是再也坐不住了。
那是夏末的晚上,宋清歡前去拜訪了李少青。她不過是蘇家戲樓的花旦,是沒有資格進刑部衙門的。要想見蘇息,只能找李少青幫忙。
李少青把清歡帶入大牢後便離去了。
宋清歡一路上走得極快,看見躺在稻草堆上背上全是血的蘇息,淚水立刻便涌了上來。
蘇息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從前那雙上挑明亮得彷彿能言的眼睛也緊緊閉著,身子隨處可見泛青的傷疤。清歡腦子裡突然就回想起了在李府時李少青說的話。
「我那表哥若是活著,蘇少爺必死。孰輕孰重,相信宋姑娘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李少青的眼睛疏離且淡漠,看著宋清歡,彷彿要看到她的心裡,「當然,若是姑娘不願,蘇少爺也只能命盡於此。」
「你不是喜歡他嗎?他為你惹上李炳,你便這樣棄他於不顧?」清歡震驚地抬頭,似是不可置信。
只見李少青搖著手中的團扇,「我是喜歡蘇郎,可若是為他得罪我表哥,我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我左右是嫁人,嫁與蘇郎我自是歡喜。反之,我表哥雖行事多有偏頗,可他家大業大,未嘗不是一個好的歸宿。算盤在自己心裡,總得掂量掂量得失。不是嗎,宋姑娘?」
那是宋清歡第一次正眼看李少青,那姑娘眉眼間青黛分明如一座朦朧的遠山,此時看,卻是近乎殘酷的冷漠。
清歡跪坐在監獄冰冷的石板上,替蘇息上藥。他已然是昏迷不醒,卻仍眉頭深皺,嘴裡迷迷糊糊喊著,「李炳,你不準動她……」
突然便鼻子一酸。她知道她喜歡的少年是個重情的人,可他喜歡的,終歸是旁的人。
宋清歡抓著他滾燙的手貼著自己的臉,彷彿回到了多年以前在江西戲園的場景。
那年她發高燒,班主不給看郎中,蘇息也是這般拉著她的手,告訴她別害怕。
那個時候,他們都只有彼此。而如今,不是她死,就是他死。既然如此,那些殘酷不堪的東西,她願意替他承受。
8
回到戲樓已是凌晨,清歡在窗前站了許久,雞鳴三聲後,叫了貼身的丫頭過來。
「你且去李家走一趟,就說前些日子李老爺說要納我為妾的事,我答應了。」
大紅花轎吹吹打打,李家嫁娶,即便是妾,陣仗也是頗大。兩旁的百姓們一路歡呼,時不時哄搶喜娘在前頭灑的作彩頭討吉祥的金銀銅板,好不熱鬧。
花轎里著一身以金絲為線用江南絲綢做的嫁衣的新娘子,此時卻看起來臉色凝重,鳳冠垂下的金黃色流蘇遮住了她的眼睛。
宋清歡從袖口拿出匕首,刀鋒銳利。
李炳是個安全意識極高的人,一般人近不了他的身,要想殺他,只有在新婚之夜。
李炳滿身酒氣進入新房的時候,宋清歡是害怕的。
這些年一路走來,坎坷荊棘,從來都是她自己咬緊牙關挺過來的,可再怎麼堅強,終究也不過是個小姑娘。
李炳推開門便看見坐在床上的宋清歡,她頭上的蓋頭已經被掀掉了。
李炳活到這個年紀,平日里又整日的花街柳巷,妻妾早已是成群,卻少有見過這樣乾淨的女子。
從前在台下看她只覺得她長得美貌,如今她穿一身大紅嫁衣,燈光下鬢髮碎亂,眼睛純凈,像極了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李炳滿身的酒氣,他掐著宋清歡的下巴迫使她抬頭。
清歡疼得眉頭緊皺,抬眼看著四十多歲的李炳。燈光襯得他的臉黝黑,他的眼睛微眯,從頭至尾地打量著宋清歡,手慢慢撫著她的脖子,一低頭便吻咬了下去。
清歡疼得臉色發白,心裡噁心到了極點,因為害怕,連袖子里的手也劇烈抖著,卻仍然伸出手抱住李炳。
手中的刀鋒一亮,匕首就這樣刺進李炳的心口,讓他甚至來不及呼喊,臨死前仍是不敢相信地看著宋清歡。
十七歲的少女,生怕眼前這個男人不曾斷氣,驚慌而又恐懼地一次次將匕首揚起又落下,直到鮮血染紅了她的裡衣衣袖才慢慢滑坐在地面,再也沒了力氣。
小廝原本是來送李炳明日的衣裝,推開門被裡面的景象嚇得跑了出去。
房外的賓客開始尖叫慌亂,四處奔走,像是一鍋被燉亂了的爛粥。
那個時候,宋清歡滿腦子想起的,不過是十歲時第一次見面便微笑著向她點頭的少年。
他牽著她的手帶她穿行於山西早晨車水馬龍卻漾出糕點氣息的街巷,笑起來溫和而明朗。那是她這一生唯一的光明和愛。
真好。這樣的話,你就安全了吧。
9
獄裡的寒風陰冷,血腥味更是藏也藏不住。
清歡縮在牢房的一隅,臉頰慘白,衣衫早已被獄卒打得破爛。身上都是血,傷痕駭人,稍一動彈便疼得不行。喉嚨更是直接被火柄烙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嘶啞的聲音。
李家早就跟牢頭打好了招呼,那些侮辱,都是清歡此生最不想回望的記憶,每每想起,都令人作嘔。
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都想咬斷自己的舌頭,死在那個骯髒的地方,可她害怕。她怕痛,她怕死,她怕再也見不到他,更怕她死了他為自己傷心難過。
她這樣想再見他最後一面,也或許在心底,她始終盼望著蘇息能來救她。
李少青來探監的那日,天色灰濛濛的,有點陰沉。
那日,李少青走下高台,每一步都像踏在宋清歡的心上,臨了卻只是遠遠地看著她,也不走近。
清歡瞧不真切她的樣子,也發不出聲音,正不知該怎樣問蘇息近況,卻聽得她冷冷道,「蘇郎說,此番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可過幾日是我們大婚之日,怕是不能來送宋姑娘最後一程了,還望妹妹——好生保重。」
話語像是利刃,刺穿了清歡的心臟,疼得她幾乎不能呼吸,像那把新婚之日她刺向李炳的匕首。清歡想,那日,李炳一定很疼,她夜夜夢到他捂著胸前的鮮血瞪大眼睛驚恐地看著自己。
果然,這世間一啄一引,都是因果,這是她的報應。
她殺了人,該有此報,可為什麼,偏偏是他呢?
她抬起頭看著牢獄中的天窗,外面天色陰沉下起了小雨,隱隱透著股寒氣,讓人覺得心口冰涼。
宋清歡是在一個黑夜裡被行刑的,刀嗆之刑。李家買通官府說要用最重的刑罰,一刀一刀,直至鮮血流盡。
那夜恰巧是蘇息和李少青成婚,清歡是知道的。她看著天窗外的夜空,行刑者每在她身上割一刀,便有煙花臨空綻放,倒是頗為應景。整個夜晚奼紫嫣紅,華美異常。
第二日獄卒來收斂宋清歡的屍身,發現她全身森森白骨可見,長發浸染在地上的鮮血里,身旁的泥土也早已經變了顏色,散發出腥鹹的味道。
10
青環是哭著醒來的。
蘇息急得不知道怎麼哄她,只能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青環別怕,我在。」
燈光昏黃,襯出青環眼底的幾分恨意,「阿息,你喜歡過一個人嗎,你為他付出所有……他最後卻棄你如履?」
蘇息的聲音溫和,「我年少時喜歡過一個人,當時恨不得把所有東西都捧到她面前討她歡心。」他合上眼,燈光下睫毛微顫,「即便後來她選擇了別人,也覺得她是最好的,其他人再好也入不了眼了。」
青環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著蘇息,語調清冷,「那你怨她嗎?」
「怨過的。可終究是喜歡更多一些。」
青環知道他說的是李少青,恍惚間鬆開了拽著他的手,袖管露出一截翠玉鐲來。
蘇息借著窗外淡泊的月光看見了那翠玉鐲上的金絲花紋,突然低頭去瞧懷中女子的容貌,那些他從前從未正視過的事情,一下子便擺在了他的眼前——她果真,是為他而來!
夜裡,蘇息睡得熟了。青環的手搭在他的心口處,指尖生出長長的妖怪爪牙。只要輕輕一抓,便能了卻他的生命,可不知道為什麼,在最後一秒卻硬生生的下不去手了。她突然想起,那些從前的歲月。
她本是件卑微的死物,卻因著那年大雪裡宋清歡手腕間的血液流入有了意識,不過是只假翠玉鐲,卻被宋清歡重新修整當成寶貝似的日日夜夜向她訴說著蘇息——那個她心尖上的少年郎。
她想,她愛上了宋清歡的愛情。於是乎,她也同那個姑娘一般,迫切想與那個少年重逢。可到底,十年花落,不過是條不歸路。
宋清歡死在獄裡的那一日,她被浸泡在鮮血里,因著宋清歡的執念為元神,終成人形。
她問宋清歡,這一生有什麼遺憾嗎?那個姑娘臉上已毫無血色,卻仍笑著喃道,「我想……再見他一面。」
她握住宋清歡冰冷的手,探她的記憶。恍惚間,她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宋清歡偷偷躲在閣樓上看大廳里的景象,樓下少年的眼睛閃爍著明媚的光,他看向她,嘴角微微向上翹起,像溫暖的艷陽。
青環忽地便落下淚來,她的元神是由宋清歡的執念所化,而宋清歡愛蘇息愛到骨子裡,又怎麼忍心對他下手。
11
青環入府之後,蘇家後院真是沒有過一絲安寧。她日日從賬房裡支大量銀錢,買賣著府里的房契地契,三天兩頭便與李少青爭吵,偏蘇息也由著她。
第八個年頭的臘月,淮南下了場大雪。蘇府大院的樹木都被積雪壓斷,整個蘇府像是呈現在冰天雪地里一般。
李少青來找青環,明艷的妝容仍與當年獄裡一般高貴冷艷,「不知你用什麼狐媚手段迷惑了老爺,如今蘇府都快被你敗光了!」她張開的華服像是張牙舞爪的惡魔。
青環那日在院子里喝酒,聞言怒得把酒罈子摔在地上。
「你自己做的事別想著賴到我頭上!我告訴你,我不是宋清歡,逆來順受任由你們欺凌。」青環唇角勾起,恨意在眼眸深處翻湧,話語陰冷,「我遲早要讓蘇息和你為當年的事付出代價!」
李少青神色一頓,臉上全無了血色,像是見了鬼怪般節節後退,不可置信地看著現出青面獠牙的青環,「是你……是你回來了……」
李少青被嚇得大病,嘔出血來。府內郎中說是被下了毒,已是藥石罔顧。
那夜蘇息很晚才回來,滿身的酒氣,跌跌撞撞被小廝攙扶著回來。
他到青環的院中時,天空下起了小雪,他沙啞著聲音,「我告訴過你,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你要挖空蘇家沒有關係,但少青良善至此,你為什麼不肯放過她,你到底對她用了什麼毒?
「當年嫁與李炳是你自己的選擇,是我們毀了你富貴榮華的一生……但你有什麼沖我來啊,宋清歡!」
青環嘴角全是冷意,「良善?我今日倒是要你聽聽,你放在心尖上的那個人,到底良善在哪裡?!」
青環一拂袖子,蘇息便再不能動彈。那夜雪下得極大,像是要掩蓋所有骯髒不堪的東西。
12
「滿府的人都找不到老爺,你到底把老爺怎麼樣了?」李少青的神情已近似癲狂,「你這個怪物,你明明當初就已經死了!」
「我說過,我會讓你們為當年的事付出代價。」青環從內屋裡慢慢走出來,望著她,噙著冷笑,滿滿的恨意。
「宋清歡,你有什麼不甘心的……」李少青癱坐在地上,眼神混沌,像是在回憶那些遙遠的記憶,「那年山西戲園,風雪那麼大,他卻一直等在戲班子的門口,可是你沒有出現……」
「後來聽說你離開山西了,走了就走了,又回來做什麼?!」她指著青環,彷彿她才是那個天底下最可笑的人。
「當年他為你忤逆蘇家,為你得罪李炳招來那場無妄之災,我不過是順水推舟!你就是個下賤的戲子,憑什麼……
「從那個時候起,宋清歡,我就恨毒了你!所以我去大牢里打通關係讓你不好過,同你說那些話……總不能讓我一個人絕望!」
李少青昂起頭,烈焰般的紅唇像是盛開在雪地里的血色薔薇,字字誅心,「是,我騙了他……我告訴他,你貪圖富貴嫁與了我表哥。你為他做的那些事情,他從來都不曾知曉,他喜歡你喜歡得要了命,又怎會捨得棄你?
「如今你改容換貌,可若非那雙與當初一般的眼睛與相似的名字,他怎會接納你入府?是,是我冒著你的名義從賬房支銀,包括對自己用毒。
「可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讓他遠離你……他明明知道你是來殺他的,可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你。宋清歡,你不能傷害他……」
青環第一次見到李少青時,就覺得她是美麗且高傲的,她曾自詡為顯赫家室培養的天之貴女,可如今卻披頭散髮地跪坐在自己面前。
青環突然便想起自己曾經聽過的一段說書,「這場感情里,沒有一個人薄倖,誰都比誰深情。」
她想,當年的宋清歡若是知曉——她喜歡的少年也以同樣的深情愛著她,那該多好。
13
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如果有,那麼有一天,你會不會怨她?
蘇息有。他愛了宋清歡整整十年,可到後來,重重迭生的陰謀與誤會,終究是讓他們陰差陽錯。
那年年末,管家來山西接蘇息那天是個寒冷的下雪天,清歡和小夥計們上街採辦過年用的東西。
天氣冷得腳直發抖,嘴巴里隨便呼出一口氣都能在眼前凝成白霜。年幼的蘇息就一直等在戲班子的門口,眼巴巴瞅著那個平日里宋清歡歸來的拐角處。
家丁們擔心他凍出個好歹來,忙催他上馬車,「少爺,大雪封山路就不好走了,回去等跟老爺夫人說一聲再來。」
就這樣磨磨蹭蹭等了許久,天色漸晚,空中下起了這年的第一場雪。蘇息上馬車前仍是不甘心地頻頻回頭,可那個小姑娘,終究是沒有出現。風雪吹入車內,管家靜默著放下了帘子,車輪滾動。
回蘇府後,他生了好大一場病,等傷寒好了回到江西才曉得戲班子早已遠走。
幼時離別,白日他總是緊鑼密鼓動員著蘇府各地的商鋪尋找那個小姑娘,夜裡卻常常百轉千回,輾轉反側。怕她吃不好睡不好,被班主打罵,被園裡的人欺負。
蘇息從來不曾喜歡過李少青,他一直在找也一直在等的那個人只有宋清歡。
少年時期蘇老夫人為蘇息擇媳都被他一一拒絕了,唯有眉眼與清歡有著五分相似的李少青讓他多看了幾眼,再加上兩家生意上的往來,府上總覺得他們是對璧人。
蘇息對此,也不甚在意。
戲台的經年再遇,讓他一眼便認出了他的清歡。那個小姑娘的眉眼同從前一般,眨著星光。他為她包攬生意,因著門第之見為她忤逆蘇家,他日日想見著她,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好東西都捧到她的面前。
那年生辰,他一直等著她,可直到宴會散去他送李少青出府時,他喜歡的那個姑娘也不曾到來。
後他忙著討老夫人歡心好接清歡入府,便再不得空去戲樓,卻仍不忘日日送些新奇珍寶。百忙中去梨園卻聽得李炳與李少青講自己已求取清歡做妾,且言語間滿是下作,便起了爭端。
街頭巷尾間都傳著說蘇家少爺為了個女人得罪李家怕是瘋了,戴上鐐銬的那瞬間他卻一點兒也不後悔。他喜歡的姑娘,配得上這天底下最好的人,即便不是他,也輪不到李炳這樣的惡霸。
——那年梨園之禍,原因並非李少青,而是李炳對清歡的貪念。
蘇息醒來時重傷難愈,落了病根,得知清歡要嫁給李炳,急得帶傷出府,卻只見滿街的熱鬧喜慶。他以心血所善待的姑娘,在他為她受苦之時卻貪圖富貴嫁與了他的仇人,真是令人寒心得很。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屋外有人敲門,打開卻見李少青滿手是血不住地顫抖,「怎麼辦……蘇息哥哥……我殺了李炳……」她怕得哭得止不住,「我只是讓他放過你……爭執之間,他自己撲了上來……」
李少青如瀑的長髮散在他肩上,梨花帶雨般的淚顏讓他不免心中一怔,他扶著她,「那宋清歡呢?」
李少青似是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她這樣對你,你還想著救她?」
蘇息奪門而出的那一刻李少青抓住他的手,「我有辦法救她,她半個月後判刑,那日我可以趁著你我成婚的名頭打通關係讓人替她行刑,只是從此她再不能出現在淮南一帶。」
「可蘇息哥哥,你若是現在去救她,便是置我於死地?」
那刻夜色中的閃電轟隆一聲划過,像是要撕裂這個雨夜。
一面是不離不棄至死相守的痴情姑娘,一面是自己喜歡了這麼多年的白眼狼,很容易便做出了抉擇。
這就是,蘇息眼中的全部。
14
李少青走後,青環一揮袖子,蘇息便坐在了床沿邊。
她看著他那雙帶著痛意且驚詫的黑眸,心中晦澀酸痛。她蹲坐在他跟前,語氣溫和,像那些日日夜夜訴說柔情一般,「蘇息,你是否願意見宋清歡一面?看一看,她的當年。」
蘇息頷首,她握住他的手,讓他以虛無的狀態回到了當年。往事如夢,紛至沓來。
蘇息出幻境的時候,已是那夜的亥時。他咳著血出的院門,青環想去扶他,卻被他擋開了,他聲音沙啞,「原來,你竟不是她……」
大雪紛飛落在他的肩上,他走得是那樣快,青環一路跟在他後頭,聽到了他幾不可聞的哽咽。
那夜,李少青自縊於房內,事已至此已再無退路。她這一生所求,不過是蘇息能回頭看她一眼,可機關算盡,到底是讓他厭惡極了她。
凌晨的時候,蘇宅起了大火,洶湧的火勢中,傳來蘇息的大笑之聲。
15
許多年過去了。
人們都說淮南的那座廢棄的蘇宅里,住著一個守護者。
每年春日院里的桃花會一夜間盛開,如火如荼,灼灼爍目。有情的男女在桃樹下虔誠許願,無論前途是否艱難,終能受她庇佑成為眷屬。
而年復一年,春去春回,青環都不知道已經過去了多久,她只日日卧在蘇宅院里的桃花樹上,想著那個叫蘇息的人。
想起那一年的春天,陽光正好,她從桃樹上跌下來,他抱住她,他的眼睛亮如繁星。而也是一年春天,她耗盡半身修為撲滅那場大火,卻終究救不了他。
青環想,蘇息終究不曾知曉,她也愛慕著他。她為他日日守著蘇家大宅,每每看著滿樹盛開的桃花,驀然便會想起當年,自己還是只翠玉鐲的時候。
那年桃花開得正旺,台上的宋清歡抬起手腕,她作為玉鐲處於最高處,一眼便看到了那個院外賑災心善的少年,眼裡心裡滿滿都是歡喜。而那少年回過頭來,逆著陽光微笑,真真是溫柔歲月驚艷時光。
她到現在還記得清歡的唱詞——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原來,這半生風霜,終不過大夢一場。


※被男神教授掛科我找他討說法,他趴我耳邊說:以後去我家補習吧
※獨自在家總覺得被人監視,那天我裝睡,發現被瞞多年的家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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