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萊里筆下的德加:速寫、曲線與動態
2017年適逢印象派大家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忌辰一百周年,奧賽博物館通過呈現其藝術生涯中不同主題的素描、油畫及雕塑作品,全面地回顧了藝術家對線條、運動、色彩的不斷探索。這次展覽的特別之處在於,觀者是藉由德加摯友保羅?瓦萊里(Paul Valéry)為其創作的《德加?舞蹈?素描》(Degas Danse Dessin)中的隨筆片段,通過這樣一位與德加私交甚密,同時也是法國著名詩人、哲學家的描繪,真實地走進德加,走進他的藝術世界。
友與朋
提及瓦萊里與德加的相識,以及隨後這本《德加?舞蹈?素描》的出版,便不得不介紹奧布魯爾茲?沃拉爾(Ambroise Vollard),這位慧眼如炬的畫商先後捧紅了塞尚、高更、梵高、馬蒂斯等19世紀末20世紀初最負盛名的畫家。除經營畫廊之外,沃拉爾還是一位出版商,經過七年時間醞釀成型的《德加?舞蹈?素描 Degas Danse Dessin》,便是瓦萊里與他共同努力的結果。1893年,沃拉爾在巴黎9區的畫廊(位於今39, rue Laffitte)開幕,便結識了來巴黎求學、寫作的瓦萊里。隨後,在一次馬奈的畫展上,德加與沃拉爾相識。1896年,已過花甲的德加在其工作室(位於今37, rue Victor-Massé)認識了年僅25歲的作家瓦萊里。
瓦萊里和德加常約在周五見面,聊藝術,也談生活。高山流水,儘管德加常被許多圈內人士視作一位「尖酸刻薄的老頭」,相傳他對文學的興趣也乏善可陳,但卻對當時名不見經傳的瓦勒里的作品大為欣賞,甚至將他引薦給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等當時已聲名顯赫的文學大家。這段忘年之交一直持續到1917年,德加因腦溢血去世,享年八十三歲。
馬拉美與雷諾阿在Villejust街40號公寓,1895
19世紀末德加拍攝了一系列親朋好友的照片,包括畫家馬奈的侄女,朱莉·馬奈,她的媽媽,畫家莫里索,雷諾阿,詩人馬拉美等等,也就是德加把瓦萊里引入的那個圈子。
德加–十四行詩手稿
只有德加的朋友們知道他在寫詩。瓦萊里想起畫家曾在一次晚宴上抱怨撰寫的困難,毫無想法,然後馬拉美說:「但是,德加啊,不是用想法來寫就詩句….是詞。」
德加的詩《舞者La Danseuse》刊登在1921年《音樂雜誌Revue Musicale》特刊上。瓦萊里題詞:「靈魂與舞蹈:是巧合嗎?」
德加–舞者(十四行詩),音樂雜誌特刊「19世紀的芭蕾」,1921年12月
瓦萊里的筆記本,記錄了他許多想法,還有鮮為人知的水彩手稿。如同藝術家德加會寫詩,而作家瓦萊里也會繪畫。「手」是他常常練習的對象。
德加發給瓦萊里的電報,1903-1906
「天使先生,你今晚就不能來晚餐嗎,和一個形象矮小孤獨的72歲老頭?請立刻回復。德加。」
瓦萊里《德加·舞蹈·素描》手稿,1934-1938
認識德加之後,瓦萊里便計劃寫一寫這位大畫家。在他的筆記本中,記錄著他們之間的對話和引發的思考。1899年,他擬定標題為《D先生,繪畫Monsieur D,ou la peinture》。然而直到1929年,20年後,瓦萊里才和藝術出版商沃拉爾提出出版計劃,標題定為《德加?舞蹈?素描Degas Danse Dessin》,正好縮略為「DDD」。1937年,首批限量精裝版本問世(305本編號版本,20本非對外銷售版本,均以高價售出)。書中收錄了根據德加的素描製作的版畫和藝術對談,一本極為精美的藝術書冊,畢加索和舞蹈家伊達·魯賓斯坦都收藏了。
瓦萊里的繪圖本和德加的繪畫手稿
德加–西班牙舞者與腳部練習習作,1882
瓦萊里–伽利瑪出版社《德加?舞蹈?素描》出版設計方案,1938
痴與迷
展覽展出了大量德加研習素描時的筆記與作品,也正是這些反覆的探索,才使得他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具體可感。臉部輪廓、身體曲線、衣物褶皺……正如瓦萊里在書中描寫到,德加對於素描的痴迷如同「悲喜劇中惴惴不安的人物」(anxieux personnage de la tragi-comédie)。
大師們
德加死後,他的工作室於1918年對外出售,從年輕時起,到成名,工作室搬遷,德加一直悉心保存著的大量繪畫手稿首次出現在公眾眼前。遵從著安格爾的教導,德加的學習是從臨摹大師作品開始的,在義大利的博物館,盧浮宮,國家圖書館,他不斷地研究古希臘羅馬時期雕塑,15-16世紀的義大利繪畫,17世紀的法國大師作品。還收藏並學習同時代的大畫家,安格爾和德拉克洛瓦的畫作。
他不斷地練習裸體,運動,多個不同角度的肖像,衣服的褶皺……每一幅油畫作品的背後都是大量的研究和習作,瓦萊里說他「出於對真實的憂慮而工作」,「被絕對的古典主義天才附身」。
「
今天德加和我說到安格爾,以及他們的關係……安格爾曾經翻閱了德加的練習本,又合上,說:太棒了!年輕人,永遠不要摹畫自然。要總是依據記憶和大師的版畫作畫。
」
(…安格爾啊!怪不得德拉克洛瓦要和他吵架…)
德加–手和臉部,臨摹達芬奇「蒙娜麗莎」習作,1854
德加在義大利羅馬卡比托利歐博物館(Musei Capitolini)的習作,1856
大量的練習
「
對德加來說,一件作品是大量的不斷的練習的結果,是一系列行為的結果。我深信他認為一件作品從不可能被完成。
」
德加–沙米拉姆建造巴比倫,1862
德加–「沙米拉姆建造巴比倫」素描習作,1860-1862
「
手中無筆的觀察,和一面描畫一面觀察,是完全不同的。或者說,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事物,當我們開始作畫的時候,我們眼睛最熟悉的同一件物品變成了另一個樣子:我們發現了之前忽視的地方 – 我們從沒真正地看見……我承認我根本不了解之前以為了解的東西:我最好朋友的鼻子……
」
德加–貝勒尼家庭肖像,1858-1867
德加–貝勒尼家庭肖像練習,1858-1859
裸體
「
德加,窮其一生都在研究裸體,在大量的不同姿勢和動作中,從不同的角度觀察,以最大的精確度,獨一無二的線條組成某個時刻的身體,同時又是最普遍性的。表面的光彩和詩意從來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習作從來不是張揚的……但是他,特別固執,從不滿足於開始剛畫下的幾筆,精神被挑剔武裝,被最偉大的大師們養得過飽,從不沉醉於自然而然的快感。我喜歡這種嚴格性。
」
德加–裸體習作,1858-1961
德加–站立的裸女,1882-1884
褶皺
「
設想我們想描畫某一件不定型的事物,但必須是那些我們能重新認知到它們堅實的一部分的事物。我把一條弄皺的手帕扔到桌上。它不像任何物件。眼睛首先觀察到它是一團褶皺……我的問題,是通過繪畫,讓人看到這個空間內的一塊布料,厚重的,柔軟的,完整的一塊。讓沒有定型的某個物件的某些特有結構清晰可見。
」
德加–穿袍子的婦女,「沙米拉姆建造巴比倫」素描習作,1860-1862
德加還收藏了許多安格爾和德拉克洛瓦的素描習作,包括這些衣服褶皺研習。
德拉克洛瓦–「自由引導人民」習作,1830-1831
安格爾–「荷馬禮讚」習作,1816-1817
德加–蝴蝶結,1887
德加–鏡中的讓多夫人,1875
身體語言
「
德加對身體語言有一種極其敏感的好奇心……一種熱切的慾望,就是找到能概括某個形象的獨一無二的線條。這個形象可能在生活中,大街上,劇院里,帽子作坊里 – 或其他什麼地方,一個不經意被捕捉到的,帶著其特有的姿勢的形象,在特定的時刻,總是活動著的,又極具表現力。
」
德加–熨衣服的女工,1884-1886
德加–浴缸邊坐著的女子,1880-1895
從1880年開始,德加對「洗浴的女性」這一藝術史上的經典主題非常感興趣,並以自己的方式重新表現。拋棄了宗教或神話背景,他以最寫實的方式觀察模特兒。不刻意造作,她們只是在「洗浴,擦身,梳妝」。
德加–洗浴後擦頭髮的女子,1895
德加–擦身的浴女,1900
德加–14歲的小舞女,1881
德加–14歲小舞女習作,1878-1879
舞蹈
舞蹈的世界是德加取之不盡的靈感泉源。
「
我不知道哪種藝術需要比繪畫投入更多的智力。它需要從視覺的複雜性中抽取出能概括整個結構的線條,不能隨意下筆,而應在寫作之前在心中辨識和勾勒出一個形象,即使是在創造性的時刻,也必須控制自己的想法,讓其在紙上成型的那一刻變得更精確和豐富,就在眼前, - 這個工作得用上所有的心智才能。
」
德加–舞女習作,1872-1880
無名-音樂劇院的舞者,檔案照片,1911
德加–劇院舞蹈課,1872
「
舞蹈是人類活動的一種藝術,- 愉快而不受約束的……我們的四肢一個接一個地表演出一系列形象,這種頻率產生了一種醉酒的狀態,從倦怠到興奮發狂,從睡眠般放鬆到激情爆發。舞蹈便誕生了。
」
德加–上樓梯的舞者,1886-1888
德加–兩個休息的舞者,1898
1898年瓦萊里觀看了一個德加的色粉畫展。關於這些舞者的形象,這位年輕人寫給他的作家朋友安德烈·紀德,說「一抹鮮艷的橙色,印象深刻。」而在《德加?舞蹈?素描》中,他幾乎沒有提到藝術家作品中的色彩。
德加–「舞蹈課」習作,1879
德加–舞者,1884-1885
德加–藍裙子舞者,1893-1896
德加–阿拉伯舞尾聲,1877
德加喜歡研究「觀看的角度」,從樂池或是包廂中看舞台,從後背或是鎖孔中看洗浴的女人……瓦萊里很聰明地觀察到了「地板」在藝術家對觀看的思考中的重要地位。
「
德加是一個罕見的,喜歡突出描畫地板的畫家之一。他的構圖非常絕妙。有時候他從高處捕捉舞者的姿態,使她的整個形體至於舞台平面中,就像一隻沙灘上的螃蟹。
」
馬,舞蹈和攝影
如同德加對舞者的喜愛,體態輕盈且極具動感的馬也是其鍾愛的題材之一。他曾將馬匹的運動描述為「四肢在點與點之間的行進」,既如芭蕾舞者般步伐靈巧,又充滿野性的力量,德加被其充滿生機的美感所吸引。他將馬匹光滑的皮毛比作「絲質的長裙」,瓦萊里也在欣賞其畫作後感嘆到「沒有其他動物,如純血種馬般,具有芭蕾動作中完美而純粹的平衡。」
德加–馬,「沙米拉姆建造巴比倫」習作,1860-1862
德加–賽馬場,1876-1887
右德加–騎士,士兵和馬,「耶弗他的女兒」習作,1859-1861
左德加–紅衣服騎手,「出發狩獵」習作,1873
德加對於瞬時動作的解構與重建受到早期的攝影與電影的影響。十九世紀初,馬匹經常作為動態展示的代表運用於各色的視覺裝置中,例如費納奇鏡(Phénakistiscopes,在手柄上安裝一系列圖片的圓盤,使用者旋轉碟片,由於視覺暫留,得到連續播放效果。是早期無聲電影的雛型),英國攝影師邁布里奇(Eadweard James Muybridge)的動物實驗鏡作品(Zootropes,一種可以播放運動圖像的投影機,將連續圖像繪製在一塊玻璃圓盤的邊緣,隨著玻璃的旋轉,將影像投射出去,使得像在運動),以及法國科學家馬雷(étienne-Jules Marey)的連續攝影等等。
「
邁布里奇的照片暴露出所有雕塑家和畫家們在表現馬匹風采時所犯的錯誤。人的眼睛是多麼具有創造性……我們在空間,時間,材質,運動的名義下強行製造出一種連續性,關聯性和變化方式。
」
埃德沃德·邁布里奇–奔跑的馬,1872
艾蒂安-朱爾?馬雷–馬的前腿運動模型,1880-1888
左艾蒂安-朱爾?馬雷–德樂舍爾大街上的馬車,1892
右保羅·納達爾(Paul Nadar)–舞者,1896-1898
黃昏和尾聲
「
然而他的雙手仍在尋找形體…
」
德加–手,「貝勒尼家庭肖像」練習,1859-1960
德加–裸體舞者,1896
......視力的減弱使得繪畫變得困難,一點兒一點兒的,成為不可能了。不能畫畫,他的人生在生命結束之前便止步了。留下的最後一幅作品,毛絨的白鬍須,以及一頂帽子,是他的自畫像。
「
1917年9月25日,我聽到德加死亡的消息。
」
「對於德加來說,一件作品是不計其數的鑽研學習與連續不斷的提筆嘗試所累加的結果。我深信,畫作於他,從來不能被定義為真正的『完成式』」。
如同發展百年有餘的印象派,繪畫技法的進步、欣賞角度的變化與新鮮血液的注入,從未停下它向前的步伐。「德加?舞蹈?素描」展覽不僅是了解德加藝術作品的絕好機會,配合作品的文字資料也帶領著觀者追溯大師的足跡,走進德加的精神世界。
PS :小編最近都沒怎麼看1960年代之前的作品,這次竟有些感動。重新看看這些仍執著於繪畫素描的畫家手稿,他們光輝的藝術生涯每一步都是堅實的。當代的作品因其思想和形式的革新而激動人心,過去的大師們卻永遠是一堵厚實的牆,最偉大和溫暖的存在。
展覽信息
Degas Danse Dessin
德加? 舞蹈? 素描
至2月25日最後5天
Musée d"Orsay
奧賽博物館
1 Rue de la Légion d"Honneur
75007 Paris
9h30-18h,周四至21h45,周一閉館
小行星TinyPl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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