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生太在《瞭望》雜誌縱論中國書畫：中國畫與題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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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生太在《瞭望》雜誌縱論中國書畫
中國畫與題跋
編者按：畫家張生太，不但書畫皆工，於詩詞歌賦、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皆有很深造詣，且立論新穎，視角獨到。今選數篇，以饗讀者。
《中國畫與題跋》
張生太
被譽為三大國粹之一的中國畫，是中華民族文化寶庫中一顆光彩熠熠的明珠，她歷經數千年的創造、豐富、嬗變和發展，變得更加妙不可言，美不勝收。她那精湛的筆法，相濡的水墨，濃烈的詩意，高雅的題跋，曼妙的意象氣韻，豐厚的哲學內涵，方寸之間可容天地之大，咫尺之中可窺無限胸襟，內涵極為廣博，意境極為深邃。
張生太山水作品
中國的繪畫，早在新石器時代已經出現，中華民族的先民們，用最原始的書寫工具和繪畫材料，盡情宣洩著自己的胸臆，展現著他們的審美意識和聰明才智。岩畫、壁畫、彩陶、青銅這些舉世矚目的非凡創造，無一不是他們智慧的結晶。
中國繪畫是以藝術的形式，表達作者的思想情感和意識形態的。在人類最原始的那些畫作中，就已蘊藉著作者對大千世界的初級認知和簡樸情感。神秘詭譎的《稷神崇拜圖》、極具巫術色彩的《舞蹈人物圖》等等，即是明顯的寫照。於是，作為人類文明產物之一的繪畫作品，其意識形態內涵就變得日益豐富。
自唐以降，士夫文人筆墨入畫漸多，文人學士以其書學和其他綜合學養融入畫學之中，可謂學通三教，詩字俱工，與原旨中國畫已有了很大的區別，日漸取代民間藝人，登上領導壇坫。他們已不滿足單靠繪畫來表達內心世界，需要將蘊藉的內涵進行直接明了的詮釋和闡發，誠如清之方薰所云：「高情逸思，畫之不足，題以發之」。詩情畫意和書畫結合成為文人繪畫追求的目標。在繪畫意猶未盡之時，將胸中丘壑再行轉化，變成與畫相關的題款、詩詞、跋文和書法，融匯於畫面之中，暢酣淋漓的抒懷言志，闡發畫理，表明思想主張，更好地引導讀者妙悟畫理，並使詩、書、畫、印四者之美極為巧妙地結合起來，多彩多姿，相互映發，契合無間,渾然一體。增強了作品的形式美感，形成了詩書畫合璧的大千景象。
中國的題畫詩文,可以說是世界藝術史上極其特殊的美學現象。追溯書畫詩文合璧的發軔，大約萌芽於晚唐五代，濫觴於南北兩宋。宋朝以後，尤其是元朝以降，題畫之風更盛，明清代興，蔚為風氣，文人畫家特別講究以畫命題，以跋題畫，以詩釋懷，有時甚至達到了每畫必題的地步。一畫既成，兼以詩賦文章，清辭麗句，敘述緣起，加之蠆尾銀鉤的遒美書法，極具珠璧之妙。
詩情畫意、闡發哲理、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是中國畫同世界其他畫種的根本區別。分明畫的松竹梅蘭四種植物，卻用擬人化的手法稱之為「四君子」，取松的高潔、竹的氣節，梅的堅貞、蘭的幽雅來教人、誨人、喻人、警人，諸如此類屢見不鮮。她讓人們在鑒賞筆墨精妙的同時，感悟到更深層次的哲學內涵。這內中寓含的道理和作者的期許，早已大大超出了畫面的描述，我們的前賢就是運用這種方法取得了高超的成就，如元代畫家倪瓚借景抒情的《六君子圖》便是其中之一。此作畫了松、柏、楠、樟、槐、榆六棵樹，畫面並不見人，但卻用六君子來命名，同代畫家黃公望題曰「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全畫氣象蕭疏，風骨冷然，用筆簡潔疏放，運墨清凈淡遠，寓示著君子那種落落清高，其淡如水的風範，表現出一種十分鮮明的價值傾向。
中國畫與中國詩歷來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蘇東坡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黃庭堅說：「詩成無象之畫，畫出無聲之詩。」詩畫的合璧在擴大繪畫抒情性，活躍物象生命力，加強畫面文學氣息，增大思想含量，提高作品意境方面都起到巨大作用。 明代文徵明題《雪景山水》：「雪樹埋蹤鳥絕飛，空江蓑笠弄寒絲。良工妙得吟中趣，故寫愚溪獨釣詩。」一句「雪樹埋蹤鳥絕飛」就把雪冬寫得天地蕭瑟、寒氣逼人，達到了詩繪並工，附麗成觀的藝術效果。清代弘仁題《雨後春深圖軸》：「雨余復雨鵑聲急，能不於斯感暮春。花事既零唫莫倦，松風還可慰宵晨。」詩句的清曠冷逸與筆墨的淡雅瀟散直相吻合，暮春之意躍然紙上。
中國畫的繪畫創作，有時只需一個精粹的畫題，即可點明深刻的內蘊，拓展了畫面的延伸，達到「畫寫物外形，文傳畫中意」的效果，畫家齊白石的《蛙聲十里出山泉》正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畫面上巨石夾岸，墨氣氤氳，幾隻小蝌蚪在水流中歡快地遊動。單從畫面觀賞，很難看出作者的創作意圖，而畫題《蛙聲十里出山泉》卻令鑒賞者豁然開朗。雖然畫面並不見到青蛙，人們卻依據題跋和繪畫的物象，喚起生活的記憶積累，展開聯想和想像，將畫面還原成生活現實，「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清脆悅耳的十里蛙聲，竟是出自這些極不起眼的幼小蝌蚪。畫家運用這種特殊手法，令人浮念遐想，使一幅鮮活水靈的自然美景躍然紙上，畫題畫意榫卯相吻，充滿了濃郁的藝術魅力，達到強烈的藝術感染作用，真是一語鵠的，大中肯綮，無復絕妙之至的構思。
以詩題畫，使畫不能表現的意境，經過詩的品題可以得到，畫意映襯詩境，將靜止的畫面刻畫的活靈活現，寫得畫外之物如在目前。題畫詩之所以有著旺盛的生命力，並被文人們捧為繪畫的至理，離不開在中國哲學宇宙觀影響下，文人對詩化的精神內質與詩意的形式外觀的追求。如蘇軾題《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僅僅讀此詩句，就使人彷彿看到：陰翳漲翠的竹林，橫斜探出三兩枝灼灼之花，出於本能，在人看來尚冷的江水，鴨子卻測到了春暖的到來，誘得它們爭相嬉戲於粼粼江面，漫漫的沙岸，雜伴著去年枯乾和今年剛剛發芽的蔞蒿，略帶紅色的尖嫩蘆芽破土而出，向著陽光競相生長，好一幅旖旎婉麗的江南蓬勃春景。惠崇的畫僅僅表現了目力所及的自然風光，而蘇軾的詩卻表達了需憑觸覺的感知、需用推理的感悟、需憑經驗的斷定的畫面里沒有的東西，甚至使人聯想到更深更廣的境界，而這些都是畫面無法表達的。正是這些聯想補足了畫外之畫，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像空間，使作品變得生機勃發，情趣盎然，確有「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之感嘆。題畫詩得之不易，欲工尤難，有意思的是，惠崇的畫已不見傳，而這首題畫詩卻成為膾炙人口的千古絕唱。又如董其昌題《秋興八景圖》之 「短長亭，古今情，樓外涼蟾一暈生，雨後山更青。暮雲平，暮山橫，幾葉秋聲和雁聲，行人不要聽。」畫家無法將如此之大的信息量容縮於有限的畫面，卻也無法畫出抽象的時間、聲音、聯想和世人皆悉的別離之情，因這首小令的題寫，做到了錦上添花般的完美補缺。一幅靜止、平面、空間有限的山水畫，陡然變得聲情並茂，活靈活現，令觀者浮想聯翩，勾陳既往，生髮出無限情思。詩助畫意之功，無需贅言。
張生太人物作品
中國畫寫意、寫韻、寫神、寫心，是藝游於心、直指心靈的一種特殊產品，她折射出中國儒釋道思想的精髓，充分體現著畫家以藝求道，畫重內涵的人文精神的熱烈追求。題畫詩不是簡單地用文字描摹畫中態，而是重在詩傳畫外意。清代畫家鄭板橋在兩石八大冊頁上題詩：「國破家亡鬢總皤，一囊詩畫作頭陀，橫塗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通過題詠幾位明朝遺老遺少而借題發揮，在這些人身上求得某種共鳴和發泄，道出自己的內心鬱悶和難言苦衷，讀來令人深省，回味無窮。他的一幀墨竹，畫面風骨清峻，氣韻悠遠，並用他那鉤叉戟劍、點曳斫拂的書法題曰「衙齋卧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身卧衙門書齋，靜聽竹葉沙沙響動，感覺似是民間百姓啼飢號苦的悲鳴。分明畫的竹子，卻牽出了作者「先天下之憂而憂」，「我為人民鼓與呼」的高尚情懷。竹本無情可言，而人為之代言，借情造境，以境感人,使畫因詩產生了更高的境界內涵。如果不是有了這一題詠，讀者怎麼會聯想到這麼深刻的層次？
有些題畫詩僅僅是就畫吟畫，而有的則進行了再創作，借物攄懷，使畫面更具生命力，正所謂「含道映物，澄懷味象」。明代畫家唐寅，一生瀟洒倜儻，超塵脫俗，淡泊名利，鄙視權貴。其作《紈扇圖》描繪一蘭心蕙質、氣度高華的仕女，手執紈扇默默靜立，如單從畫面欣賞，很難捉摸畫面表達的情感。作者題詩其上：「秋來紈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傷，請把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詩令形象頓時變得鮮活起來，悲秋的孤女由團扇聯想到自己的命運，借喻抨擊了社會江河日下的世風。趨炎附勢、世態炎涼在這裡得到鞭辟入裡的痛撻，畫作的內在質量得到了大幅度提升。唐寅的另一幅山水畫題詩曰：「不練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興來只寫青山賣，不使人間作孽錢。」這是典型的借物攄懷，作者明白表露了嫉惡如仇的鮮明立場，痛斥了那些強取豪奪、不勞而獲的社會渣滓，足以自警、警人，詩助畫意 ，錦上添花。明人徐渭《墨葡萄》，用筆狂放不羈，古厚而蒼潤，用墨滿紙雲煙，濃淡而氤氳。如從畫面上看，幾串葡萄無情可言，但一經題詩，境界大變：「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人買，閑拋閑擲野藤中。」這哪裡是寫葡萄，分明是述說自己落魄的遭遇和對現實的憤懣。似這種藝術構思和效果，如果不是藉助詩和詩的想像、比興，是很難完成物我神合、情景交融的。
中國畫大量運用比喻和象徵，借畫詠志，表達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大大豐富增強了中國畫的寫意能量、表現特色和思想含量。宋人鄭思肖在南宋滅亡後，所畫蘭花皆不畫土，別人問他何故，答曰：「土為蕃人所奪，汝何不知也？」用這種隱諱的方式宣洩國破家亡的怒火。吳昌碩因痛恨西方列強對中國的瓜分，在作《墨梅圖》時，以激憤的心情率意揮灑，把梅花的鐵干虯枝，畫成倔強不屈的怒龍衝天之勢，並慷慨題句：「寶刀入手行當歌，謫仙少陵今誰何。每思踏天持刀磨，報國報恩無蹉跎。惜哉秋翼橫旛旛，雄心只對梅花哦。一枝持贈雙滂沱，揮毫落紙如揮戈。」，表現了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
諧音寓意，是東方傳統文化中常用的一種形式，徐悲鴻的《會師東京》是一幅以諧音寓意的典型代表。此畫作於１９４３年，正是抗日戰爭最為艱難的階段。為振奮民族精神，他創作了這幅群獅圖。畫面風起雲湧的背景映襯著威猛的群獅，象徵著正義的力量無法戰勝，而一輪冉冉升起的朝陽，預示曙光已經到來。畫中的群獅代表中國和反法西斯同盟的威武之師，他們個個英姿勃發，威風凜凜，將象徵日本的富士山毫不留情的踏於腳下，令人歡欣鼓舞，痛快淋漓。它是表達抗戰必勝信念的作品，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結合的傑作，體現了徐悲鴻「窮造化之奇，探人生究竟，為人類申訴」的藝術觀念。這些作品如匕首、如投槍、直刺敵人的心臟；如號角、如旗幟，召喚著沉睡的民眾，鼓舞激勵著昂揚奮發的人們。
古今畫家們的題畫詩靈活多樣，嬉笑怒罵盡情揮灑，或庄或諧皆可成趣，捧腹之餘同樣令人掩卷沉思。畫家齊白石的《不倒翁》畫了一個頭戴烏沙，身著官服，手執白扇的不倒翁泥玩，作者在其顯要的位置題詩：「烏紗白扇儼然官，不倒原來泥半團，將汝忽然來打破，通身何處有心肝。」他用繪畫的手法和妙趣橫生的詩題，把執政無能，投機有術的腐吏，以嘲弄的形式揭露無遺，真是刺貪刺虐入木三分。齊白石一生畫過多幅不倒翁，並在畫上題詩罵官，每次畫都賦以不同的涵義，充分表現了他的幽默和智慧。八大山人題《牡丹孔雀》有句：「如何了得論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孔雀畫三根尾羽，象徵清朝官吏的三眼花翎。三耳喻奴才，二更喻大臣早朝。藉以嘲諷漢人官員臣服韃虜，媚事滿清王朝，從而表現出作者的錚錚鐵骨，凜凜正氣。
詩畫互補，意境深遠，詩和畫妙合而凝，契合無間，詩情畫意相映成趣，相得益彰，使作品感情充沛，一唱三嘆，餘味無窮。明代畫家李士達的《三駝圖》，描繪三個駝背老者相聚一起，嬉笑親熱的場景。單從畫面欣賞，很難讀出作者的創作意圖，但經三個高手題詩，其意明顯且內涵迥異。錢允治詩：「張駝提盒去探親，李駝遇見問原因，趙駝拍手哈哈笑，原來世上無直人。」陸士仁詩：「可憐同病轉相親，一笑風前薄世因，莫道此翁無傲骨，素心清澈勝他人。」文謙光詩：「形模相肖更相親，會聚三駝似有因，卻羨淵明思歸早，世途只見折腰人。」經過題畫詩的藝術處理，原本一副中性的畫作卻引出了具有鮮明傾向性的意境，而每首詩因人而異又各有個性和境界。這早已超越了筆墨技術層面的外化表現，乃是逍遙於一種「形而上」的精神層面的外在表達。
「中國畫是文化，不是技法」，這已經成為顛撲不破的真理，除了畫面和筆墨表達的蘊含之外，中國畫因題畫詩的介入，使繪畫達到了無限與有限、抽象與具體的統一，創造出一種既鮮明又含蓄的意境。同時，通過書法的美學功能，一方面使書畫兩者以同樣的線條美來彼此配合呼應，更重要的是通過文字表達含義來加重畫面的文學趣味和詩情畫意，使詩、書、畫融為一個和諧的整體。留給人們的美感更強烈，韻味更雋永，哲理更明晰，意境更深邃。
（此文發表於《瞭望》雜誌，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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