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台北散記
六月，文山下起第三個星期的雨，我們開始只穿人字拖出門。
傍晚，走回校舍的路上盤著蛇、蛤蟆和手掌大的蝸牛，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北方人的弱點在此刻暴露無遺，室友尖叫著跳到一邊，路燈上摔下來一隻壯碩的蛾子。
「我想回家看那種小一點的蟑螂。」她說。
在外面讀書的日子，越臨近放假，越會有類似的心情——快回去了，所以本來習以為常的部分，也可能突然變得讓人難以忍受。而相對的，終於能用更為客觀的心境看台北。在大稻埕碼頭等著落日，普通的海，普通的船，和普通的從雲端浸開的夕陽。沒什麼特別的，但也很美。再坐公交回木柵，從校門口買一杯小芋圓奶茶，窩回寢室里。文山還在下雨，有時候我確信天上有片長得和政大一模一樣的雲，持之以恆地只守在校園裡淅淅瀝瀝。
我們反覆地、反覆地抱怨著牆角長出的蘑菇，抱怨流成急河的山路，和總不營業的餐廳。落到北京又覺得太熱，想著台北的雨。
約朋友出門逛街，香水展示柜上小玻璃瓶一字排開。有森林、彩虹的味道，也有北京、上海和台北。拿了台北那瓶聞一下，很怪的甜香，在我的臆想里包括了松煙展館裡脆弱的紙張藝術品、東區年輕女孩身上的弔帶衫、小日料店裡海產淡淡腥味，當然也有潮濕的雨水。
台北是複雜的。無論怎麼總結也無法精鍊的，一個詞無論如何也不夠概括台北。偶像劇濾鏡照出來的那種朦朧的淡粉色，在現實世界裡，是另一種暗淡的昏黃。和同是陸生的學長聊天，他提出特別的一點，是對於機車作為交通工具的幻想——頭盔交換在擲出和抓住的手裡，年輕女孩手臂細長，虛虛地環在誰的腰上。但我們在台北看到的，卻總是一家老小，擠在同一台機車上，阿嬤在后座緊緊抓住女兒的後背，孩子和裝菜的塑料籃子一起，被挨挨擠擠地抱在大人懷裡。
這樣一台狹小而沉重的機車，在清晨和夜晚，穿過熱鬧的公館，冷清的松山，和高樓林立的信義。每當腦中出現這個場景，我都會恍然大悟，原來衰敗與繁華可以同時存在於城市的每一張臉上。這樣矛盾的台北，類似於我的導師最喜歡的那部《花樣年華》——綉工細膩的綠色旗袍與濕爛的牆皮錯肩，神秘、優雅的3/4拍圓舞曲為不美麗的出軌伴奏。
我總是在想辦法去形容這裡的，儘管也總是徒勞。
聽初來的交換生的抱怨，包括到站需要按鈴的公交車，永遠陰沉的天氣，街邊瘋瘋癲癲的流浪漢，和缺乏網購與外賣的諸多不便。她尤其提出不適應台灣人講話的方式——滿嘴的可能、或許、是不是、大概要請你這樣那樣——既缺乏效率，又透著一股絲毫不真誠的禮貌，讓人火冒三丈又無法責怪什麼。
是了，這樣的自以為是或小心翼翼也曾經惹火過我。便利店店員講話的語氣也過於親切了，他明知道我只是個陌生人，對吧？可台北就是這樣的。我看著我研究所的同學，在社群媒體上無比用力地剖白自己——像高中時熱衷「校內」的我們，為什麼現在這會讓我覺得羞恥呢？然而沒有誰會嘲笑他們的，這是非常厚重的包容。讓我想起在中山某條髒兮兮、排水堪憂的小巷裡，一家連門前階梯都雪白的小店，裝潢精緻，老闆娘看上去就像剛從日本雜誌上走下來。誰也想不到這家店會躲在這裡，可偏偏，這看上去無比破舊的、被放棄了的，似乎與一切對生活的熱情無緣的地方，也是容得下它的。
習以為常這四個字，應當解釋得了一切感知上的麻木。但我想我不會忘記的。比如圖書館裡坐輪椅的老爺爺，對著學生證上的名字皺一皺眉，苦口婆心地勸我，再添一個字吧。台灣人的名字都是三個字，彷彿相信寓意這種東西，總是填得越滿越好的——我心裡當然充滿不屑，但他如此真誠。為什麼他們總是堅持著這種對於陌生人或許毫無意義的示好呢？像在恪守什麼真理。難怪陳綺貞寫得出《表面的和平》，這根本是種常態。在北京，兩個不小心撞在一起的人，互相道歉的時候總是異常爽朗——不過是個不相干的人啊，下一秒就再也不會見到了。可如果是台北，前面走出大門並幫我拉住扶手的女生，她回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神會使我錯覺，我那句「謝謝」像一個友誼天長地久的承諾。
這讓我毛骨悚然，可偶爾也讓我喜歡。就像我喜歡在這裡，沒有一輛車會用力按響喇叭；即便是在火車站這樣「應該」嘈雜的地方，人群都寂靜，一種矛盾的、由無數竊語聲疊加起來的寂靜，宛如發動機微弱的嗡鳴。
我想起，剛來到這裡的時候，被無數人問起選擇的緣由。我開玩笑說，在政大沒準可以遇到吳青峰啊——在我們傳播學的理論里，這被稱作「過度閱聽人」。同學間閑聊也提起過，在後山的河堤旁，很可能偶遇晨跑的張震（一群騙子，我騎車路過那裡不下200遍）。沒走進台北的時候，它是五月天、小巨蛋、李大仁和程又青；旅行的人說它是西門町和夜市，還有墾丁白色的沙灘。
一年半以後它是我生活里一段經久不衰的配樂。我想起每次離開，坐在同樣應該嘈雜卻同樣寂靜地嗡鳴著的候機廳里，在我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時候，享受著這樣短暫的時刻。這種時候我好像終於能看清台北的樣子，是一張女人的臉。她溫和而狡黠，那表情就像在說，你知道你會想念我的，你只是需要時間來承認這個。
text / 十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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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Mountain Breeze
我們隨便那麼一寫，你就隨便那麼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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