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探佚 管窺傳統文化大觀園——讀梁歸智的《紅樓探佚紅》想到

春節這樣熱鬧又安靜的傳統節日里，隨手抽看梁歸智教授的《紅樓探佚紅》，一氣呵成讀完。勾連起前幾年斷斷續續看的相關紅學流派的著作，如蔡義江的《論〈紅樓夢〉佚稿》鄧狂言的《紅樓夢釋真》、周汝昌的《文採風流曹雪芹》等書的記憶，特別記得那年也是春節看劉心武的那本的《揭秘〈紅樓夢〉》，沉迷在神秘幽深探秘氛圍里不可自拔的情景。

其實買或看這本書之前，對梁歸智教授並無了解，只是沖著其作為《紅樓夢》學會的理事，特別是私淑周汝昌先生的承傳關係，判定其學術修為和水準應該不錯。但在酣暢淋漓看完此書後，豁然而心智並啟，方知一直擱於書架相逢不識，錯過之久矣。

《紅樓探佚紅》像是一口泉眼，沿著一個平常的小切口曲徑通幽，豁然而至一個傳統文化的汪洋大觀園，不由地生出顏淵的喟然嘆息：「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故此，本次讀書之所得所感，正如本文之題名借「紅樓探佚，管窺傳統文化大觀園」。下面，將從此書內容涵蓋，結構篇幅，筆意特點等方面談談我粗淺的所悟所得，請批評指正。

詩詞歌賦草蛇灰線 探佚紅樓迷宮

作者作為紅樓探佚派的重要代表，其前提是界定曹雪芹原著《紅樓夢》八十回後軼稿的基礎上進行，進而探討後四十回的內容、結構等，以期建構曹雪芹完整的藝術構思。而進入對軼稿探討的一把秘鑰就是，「脂批」（即脂硯齋評語）多次提及的曹雪芹寫作的基本的、全局性的藝術手法——「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該手法即比喻小說寫作中到處留下對後文情節發展的暗示、伏筆，而這種神奇的寫作方法幾乎每章、每節、每句中都存在，甚至有時候是個別關鍵字詞的相互呼應。梁先生開篇即藉助詩詞歌賦、歷史典故等深厚的傳統文化素養，一一破解前八十回的處處伏筆，抽絲剝繭一步步引領著讀者探尋紅樓藝術迷宮的非凡魅力。

作者歸納了五種形式的「草蛇灰線」手法，分別是：諧音法、讖語法、影射法、引文法、化用典故法。這五種「草蛇灰線」的手法，分別有對應的例說和考證。其中諧音法、讖語法（分別有詩讖、謎讖、戲讖等）廣為人熟知；引文法關於巧姐和板兒互換柚子和佛手的前文，後伏劉姥姥救巧姐，巧姐嫁板兒的後文故事也普遍被接受；影射法中以物品影射人的如黛玉、晴雯是芙蓉花，寶釵是牡丹花探春是杏花，史湘雲是海棠花；以及人物如晴為黛影，襲為釵副的人物相互影射，清朝評點家都已提及，這裡不一一贅述。

此書最引人入勝的化用典故和人物影射結合進行的探佚，其濃郁的文化味和精細的按圖索驥讓人耳目一新。舉一例：海棠詩社每位皆起雅號，「蕉下客」探春送黛玉的雅號是「瀟湘妃子」， 巧用「湘妃」典故，聯繫林居住的瀟湘館多竹子和愛哭的特點，往往止於此，不再往下追溯。但梁先生提醒我們注意這個典故是「娥皇、女英共嫁聖王舜」， 如果黛玉是娥皇，那女英是誰？梁先生向我們附耳低語是：史湘雲。無比震驚之餘，梁先生一一點出證據：一是名字含「湘」（紅樓夢的名字皆另有深意，這點無可辯駁）；二是第五回判詞云：「湘江水逝楚雲飛」， 第七十六回聯句詠月，黛玉和湘雲一起坐在「湘妃竹墩」上；三是怡紅院全稱是「怡紅快綠」，其環境是一邊海棠（紅），一邊芭蕉（綠），這個「絲垂翠縷」的花境，各女兒抽花名簽已明確湘雲抽的是海棠花；後元春改為「香紅綠玉」，根據象徵和諧音並用，「香紅」 是湘雲，「綠玉」是黛玉；同時，「絲垂翠縷」 的環境描寫，又暗含湘雲的貼身丫鬟「翠縷」的名字；第三十八回黛玉要喝酒，挑了個杯子是「海石蕉葉杯」。這筆筆伏線就是，在後半部寶玉落難後，湘雲要嫁娶寶玉的故事安排，況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翠縷與湘雲一段關於「陰陽」的論述，更是明顯的暗示。

走筆至此，諸君必已體味到閱讀此書的無限妙趣和處處豁然之感。

心智並啟研究導讀 學術深入淺出

此書的整體結構由四部分組成，分別是「探佚篇」、 「藝術篇」、 「人物贊」、 「學術談」。開篇探佚既是作者作為「探佚派」的學術專長，也是出於吸引「秋波」的趣味性、神秘性的考慮，事實證明這是安排相當成功。如作者所言，現在是「古典走向流行」的大眾化時代，作者當是有普及、傳揚博大精深中華文化的宏願。作為學術出身的學者，此書的學術心並未放棄，「學術談」部分就是明證。作為嚴謹的學者，在考證基礎上進行研究的有水平的學術發現和成就，其呈現方式最容易擺出曲高和寡的陽春白雪狀，或是關公老爺讀《春秋》的架勢。但本書從全局的架構可以看出，作者嘗試了一種散文隨筆的寫法進行推介自己的研究心得。全書引用的資料和考證皆有明確出處，但又擺脫了只有客觀材料引注，充斥大量生澀概念和邏輯的學術腔調，恰到好處拋出自己的觀點和分析，附上自己個人的體驗和經驗。作者自謂是大膽剝下「皇帝的新衣」的寫法，正式出於「學術是社會的公器，講真話是美德」的學術良心，讓人擊掌。

「學術談」頗有野心地將紅樓版本學，紅樓流派學，紅樓敘事學等紅學學術的幾個關鍵問題一一網羅，捨棄冗長的論析，以短文結合具體的紅學著作做點評，把學術內核短小精悍且平實易曉地表達出來。學術論述部分在專業、詳實的基礎上，其點評鞭辟入裡卻從不尖酸刻薄、自視甚高，處處透出傳統文化的為文為人的含蓄微妙、不激不勵。舉一例：同是考證派紅學大師的胡適、俞平伯及由胡適引領幫助進入紅學研究的周汝昌，對曹雪芹和《紅樓夢》的評價不盡相同，甚或大相徑庭：胡適評價很低，俞平伯認為曹是天才但其作品還夠不上世界一流，周汝昌則認為《紅樓夢》是中華文化的燦爛的明珠和傑出代表。梁先生對三人的不同及其原因分析，既幽微深入個體又宏觀關照時代背景，其簡晰透徹切中要害，讓人拍案叫絕。

胡適和周汝昌有某種師承關係，但學術觀點有合有分，但分歧更明顯。梁先生的精闢分析為：胡適的貢獻是「學」，缺欠是「詩」。作為新文化運動的領軍人物，胡適一生推崇的是西方科學型文化（「德」、「賽」先生也），注重「科學方法」（如考證），倡導白話文；而中華文化是藝術性的文化，胡先生對傳統文化的隔膜和主見也就自然影響對紅樓夢的評價。周汝昌雖就讀於燕京大學西語系，但終生痴迷傳統的詩詞、書法、琴簫、戲曲、禪宗、園林等，浸淫頗深，是地道的詩人型學者，是中國傳統型詩人，故能深度進入曹雪芹的精神世界，領略、體會、感悟、闡釋《紅樓夢》的精義。

俞平伯和周汝昌的紅學研究有更多契合點，但又有細微的個人氣質差別。梁先生用了非常精妙的比喻：俞平伯是追求趣味、散淡、隱士風的「晚明人」，周汝昌則是沉浸於文學、藝術、學術風流境界的「六朝人物」，所以他們都能自然而然地體味《紅樓夢》所遵循的中國傳統文化的表達方式，如「溫柔敦厚」、「婉而多諷」，欣賞「含蓄蘊藉」的意境美學。但曹雪芹並非隔膜政治的「晚明名士」，而更類似異端反叛的李贄，故俞平伯在藝術上能和曹雪芹產生共鳴，而思想上則相距甚遠。曹雪芹和筆下人物寶玉、黛玉、妙玉等都富有「雅人深致」的魏晉文化氣質，自號「解味道人」的周汝昌更懂曹雪芹……

精彩之處不容一一實錄，親攬翻閱更得其味。就個人感觀看，可能限於篇幅，此書「人物贊」部分是略顯單薄，對人物分析點到即止且新意不多，但見仁見智留待諸君點評。

有人說，一等學問深入淺出，二等學問深入深出，三等學問淺入淺出，四等學問淺入深出。那麼這本學術的隨筆，從其學術性和曉暢性都是值得一讀。

20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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