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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見過這隻貓

老紀在大兒子家住一晚就待不下去了。

大兒媳生個孫子,老紀媳婦兒去省城侍候月子,把老紀丟在家。老紀媳婦兒一直在農村住,市裡都很少去,更別提省城了。車流和樓群真鬧騰人,和大兒子去買菜,沒覺得走出多遠,道也好記,可她獨自上街時卻完全變了,看哪都一樣,用心記住的建築,轉眼就沒,走丟了好幾次。月嫂太貴,聽說每月得一萬多,要不是替兒子心疼錢,她早就回家了。

一年後,大兒媳上班,大孫子進託兒所不放心,還得老紀媳婦看著。老紀想媳婦兒,更想大孫子,他給雞、鴨、鵝的食槽子填滿,坐動車來到省城。老紀抱著大胖孫子稀罕一整天,晚飯時還多喝二兩,可剛睡一會兒,老紀就被媳婦兒推醒了。

「你這呼嚕像打雷,還讓人睡覺不?告訴你少喝點酒,就是不聽。」

「我以前也打呼嚕,你不也睡得挺香?到省城就瞧我不順眼了?」

「我明天還一堆活尼,睡不好頂不住,你輕點打呼嚕。」

老紀一翻身又睡著了,濤聲依舊。

媳婦兒又搖醒他,「你這呼嚕會吵到孫子的!」

老紀再也睡不著了,他在黑暗中睜開眼,開始想那隻貓。

那是一隻黃白相間的小傢伙,小臉上的毛色也是一半黃,一半白,十分招人疼。貓盯著老紀喵喵叫,老紀就懂了,一人一貓直奔小賣店,一個魚罐頭,拌大米飯,他倆平分。貓確實喜歡吃魚。一天,鄰居找來,他放窗台上的魚被貓吃了一半。老紀就掏錢,說以後有這事也別打它,我會賠的。貓也偷吃老紀洗好的魚,但它從不在盆里大吃大嚼,每次只叼走一條,躲在後院吃。吃完回來,再叼走一條。

貓總跟在老紀身後。老紀去餵雞,貓蹲在邊上看。老紀去放鴨,貓咬老紀褲腳,老紀就起網,扔給貓幾條小魚。老紀去承包的林場,貓在草叢中追螞蚱。老紀去小學操場溜達,貓也跟著一圈圈走。鄰居老李看著直樂,說:「別人都是遛狗,你可真稀奇,遛貓!」

貓每天晚上睡在枕邊,鬍鬚拂面,老紀就打噴嚏,他把貓推遠,可過一會貓又膩過來。在老紀的呼嚕聲中,貓睡得很香。

每天一大早,貓會準時叫,老紀開門放貓出去拉屎撒尿,一小時後它會自己跑回來。貓剛抱回來時,老紀也預備了沙盆,但貓從不在盆里蓋屎。現在的耗子大多不怕貓,但這隻貓不一樣,雞、鴨、鵝的食槽子邊,耗子絕跡了。有一天它跳上後院的大石,吃一隻半尺長的耗子,老紀急忙用鐵鍬把耗子撮走埋掉,他怕那是吃了耗子葯的死耗子。

那天,貓照例在早上出門,但中午還沒回來,老紀慌了,到處找不到。以前僅有一次貓一天沒回家,那是因為貓打碎了老紀最喜歡的酒壺,老紀指著貓說,明天就把你送給老李。貓聽懂了,在草垛里貓了一天。這次不同,老紀心裡明白這貓怕是再也回不來了,也許它真吃了死耗子。好貓和好狗一樣,都不死在家裡,不讓主人看到它的凄慘。可老紀又心存僥倖,貓可能被人抱走了,說不定哪天它自己就回來了。

老紀天天把喂貓的盆里注滿清水。

平時老紀吃啥,貓吃啥。老紀的手機里存了很多照片,都是貓的各種吃相。如今貓突然沒了,再看那些照片,老紀的心就抖,一突突、一顫顫。他安慰自己,或許再過一會兒,就一會兒,貓就跑回來了。

卻一直沒有等到。

老紀去操場找貓。兩個兒子都是在村小學念的書,老紀常帶著貓去操場轉悠,悶了就去。他特意挑下課時去, 很多孩子在操場上跑啊,跳啊,笑啊,鬧啊,他彷彿覺得兒子還在其中。多年前老紀招一招手,兩個兒子就飛奔過來,搶他買的冰棍吃。現在眨眨眼,看到的是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都是別人家的孩子。

老紀去林場找貓。林場承包期20年,種很多樹,現在碗口粗,再過幾年就成材了。都說不拖累兒女才是好老人,這些樹估計能出二十多萬元,養老沒問題。可如今小兒子大學畢業,安家在千里之外;大兒子住省城,已落地生根。以往的生活被斷然分割,自己終將攜著一世的記憶死去。到那時,故鄉就會變成兒子記憶中一處無憑無據的所在。房前屋後,曾經綠油油的菜田寂寞地躺在雜草之中,那口老井圍欄的石板已坍塌,井水像一隻孤獨的眼睛,望天發獃。

老紀去雞窩那兒找貓。幾隻母雞一見老紀,不用喊就展開兩隻翅膀趴趴,俯首帖耳的樣子讓老紀心生憐惜,他一把一把地撒苞米粒。雞每天生蛋,比老李家的黃花雞懂得回報,那隻雞總是在下蛋時飛過牆頭,在老紀家雞窩下完蛋後,再咯咯叫著翻牆回去。雞蛋多得吃不完,讓老紀犯愁,給別人還不捨得。他想給兒子郵去,可他們都不要,反而給他寄錢,前幾天小兒子又是4000塊,讓他想買啥就買啥。老紀想半天也不知道這錢該咋花。一個人吃啥都不香,雞都是搶食吃才香。歲數大了也不稀罕穿戴,衣櫃里那些衣褲一掛就是好幾年,很少上身。舊衣服穿著得勁,想想那還是兒子小時候買的。

該找的地方,老紀都找了,還是沒見那隻貓。

昨天晚上老紀剛要睡覺,突然聽到後院雞窩那兒有動靜。是貓回來了嗎?他趕忙起身往後院跑,看到一隻大耗子跳出食槽子溜了……月色如水,老紀感覺自己真是泡在水裡,他抬起胳膊又放下,就像用手在水裡畫了個圈。他回身想走,突然腳下的水盆響了,老紀一哆嗦,這是貓回來了嗎?老紀定住了,他不敢抬腳,怕黑燈瞎火踩到貓。老紀忐忑著低頭看,什麼都沒有,是他不小心踢到那個水盆。

老紀繼續想著那隻貓,慢慢地睡著了。

老紀做夢了。那隻貓繞過一趟趟空蕩蕩的社宅,突然看到院中那個熟悉的石磨,看到石磨後屋檐下的水缸——它飛快地竄進來,徑直去缸下屬於它的水盆,大口大口地痛飲……這水一直在等它來喝,水是老紀來省城那天早上新換的。

第二天一早,老紀就說要回去,兒子兒媳都挽留不住。兒子要送他,老紀不讓。大兒子說那你下樓就打車,直奔火車站,別走丟了。老紀說好的,放心吧。大兒子遞給老紀零錢,老紀沒接,說他兜里有。

老紀出門後,向一個清潔工問路。清潔工告訴他,在前面100米的路口,有公交車到火車站。老紀坐公交車,又坐動車,兩個多小時就回到村裡。老紀急匆匆地走進院子,迫切地去看那個水盆。

盆里的水沒有少。

老紀坐在冰冷的炕沿上,他點一隻煙,深吸一口,緩緩吐出。在淡藍色的煙霧中,他想,這裡才是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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