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場一瞥︱新見樓適夷致施蟄存信札
樓適夷致施蟄存信
文︱羅 遜
自2005年起,樓適夷致施蟄存信札不定期現身拍場。兩人是舊相識,1931年,樓適夷從日本回來不久,就發表了《施蟄存的新感覺主義——讀了〈在巴黎大戲院〉與〈魔道〉之後》,自此施氏被劃入「新感覺派」。緊接著阿英在《一九三一年中國文壇的回顧》里助拳,杜衡以《「第三種人」的出路》反擊,直到1933年,施先生才在《我的創作生活之歷程》中鄭重聲明:「因了適夷先生在《文藝新聞》上發表的誇張的批評,直到今天,使我還頂著一個新感覺主義的頭銜。我想,這是不十分確實的。我雖然不明白西洋或日本的新感覺主義是什麼樣的東西,但我知道我的小說不過是應用了一些Freudism的心理小說而已。」
這批信自施家流出,寫於1981-1983年之間。恩怨已過去半個世紀,信中談的大多是現今的事,這封也不例外。
蟄存同志:
您在春節寫的信,一直擱在社裡,我到前幾天才收到,同時也收到了承蒙寄贈的《燕子龕詩》,非常感謝又不及及時作復,為歉。從前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寄來《外國獨幕劇選》,早已收到,我不知是您寄贈的,亦未及復謝,甚罪。
曼殊詩自幼愛讀,但現在已幾十年未接觸了,您編這套文庫,介紹古今中外藝文精品,很有意義。關於曼殊身世,這裡收錄的柳亞子《新傳》,是1928年之作,後來是有訂正的,即關於曼殊為日本人之說,是誤信曼殊自撰而故作玄虛的《潮音跋》及《斷紅另簡記》故事所作錯誤結論,後經調查核實,作了重大更正,確定曼殊是蘇傑生與日女若子所生之子,是中國人。另作《蘇曼殊傳略》及《重訂蘇曼殊年表》推翻前說。這是我最近偶然翻閱81年6期《人物》雜誌,見到柳無忌《關於蘇曼殊》一文才知道的,請參閱。曼殊的小說《斷鴻另簡記》、譯詩《海潮音》,如有可能收入《文庫》也好。
天馬書店出版的《創作的經驗》,是1932年(33?)為左聯籌款,由我編輯的,各篇都是名家專寫的,收日人一篇是魯迅先生指出叫我譯出的,我早已見不到此書,您看看是否值得重印,由您決定好了。
您一直在勤懇地寫作、翻譯與編書,非常欽羨,身體一定很好吧!我在一個冬天,只能閉門籠火,偶有小的活動,工作也只是一天打漁,兩天晒網,沒什麼成績,連僅有的余年也在蹉跎,很慚愧,只望春暖後好好振作一下了。專覆 即頌
健壽
樓適夷
二,二三
信落款沒有年份,依據正文提到的兩本書,考證不難。《燕子龕詩》,蘇曼殊著,施蟄存輯錄,為「百花洲文庫」一種,1981年9月由江西人民出版社發行;《外國獨幕劇選》第一集,施蟄存主編,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6月出版,可知寫信為1982年2月。
信封正面
施蘇交往,除曹旭先生《施蟄存、蘇曼殊和我》以外,成文不多,依據沈建中先生編撰的《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可輯錄相關事迹。說是交往,並不確切,1918年2月,蘇曼殊於上海逝世時,施蟄存時年十四歲,就讀於松江縣立第一高等小學,兩人從未謀面或書信往來。儘管天人永隔,從施氏的用功用心而言,神交倒也不為過。
《燕子龕詩》引言里說,大概十歲時,施蟄存在《南社集》中讀過蘇曼殊的詩後,立即成為蘇氏的崇拜者,在他眼裡,蘇氏「每一篇都有高度的情韻」而自己「幾乎每一首都能背誦」。不過,隨著年齡漸長,浪漫漸退,認同也有了微妙變化。
《燕子龕詩》
1925年,施蟄存就讀於大同大學三年級,當年他的投稿重地《世界小報》,刊登了《金君珏致施眉子書》,提及「兄詩瓣香定公,可謂探驪」。「定公」是龔定庵,此乃褒獎,施蟄存卻不認同,四天後回復《奉金君珏書,眉子拜上》, 開篇就是「足下謂弟詩似定公,果何所據。不覺其似定公於萬一也」;意猶未盡,順手掃了一下詩界前輩,「上至蘇曼殊,下至朱鴛雛,莫非學定公者,然而皆但得似其格調,而不得其境界也」,「陳小蝶亦步定公,然而敗矣」,字裡行間可知當時態度。
步入老年,且歷經多次運動後,施蟄存心態又有改變。如1962年,見到哈依納曼書店的當年書目,外文出版的新資料獲得不易,「閱之竟夕,亦過屠門而大嚼也」。自我滿足的同時,也念及故人,尤其是逝者。如讀到Verlaine的詩作又有出版,而中譯自田壽昌、戴望舒後,久無人繼起,於是想起蘇曼殊舊句「震旦事事不如人」,不由得不合時宜的感慨:「藝文之衰落,於今尤甚。」
三年後,讀報知西湖秋瑾、徐錫麟、蘇曼殊墓均已移至龍井,「謂風景區不當有墳墓也」。少年時偶像的遺迹不得保存,無處憑弔,只能收點私貨以紀念。友人曾饋贈四張曼殊畫作的照片,是高天梅的遺物,原畫作於1903-1909年間,早已無存。1972年,施蟄存六十八歲,「在很孤寂無聊的時候,忽然得到一本柳亞子印的蘇曼殊詩集《燕子龕遺詩》。重讀一遍,好像遇到了青年時代的老朋友,竟使得我恢復了青春」。於是搜覓並抄錄集外詩,又匯抄了當年諸家投贈、題詠、哀悼之作,各編為一卷,「放在書架上,隨時吟詠,藉以解悶銷愁」。第二年又有跋語,「乃今之少年,幾不知有蘇曼殊,則世運轉移,人情亦變,今之少年,無曼殊之情致矣。詩人之於時代,其得失皆在於此,甚可唱也」。
《燕子龕遺詩》內頁
終於,荒唐的時代過去,《燕子龕詩》付印,印數六千五百冊,頗受歡迎,當時的文學青年萬君超,特地請施先生題籤。不過書的質量一般,萬君超說,「老人嘆息此書錯字頗多,真無可奈何」。而且編輯方面的指責聲漸起,1983年《文學遺產》第一期刊登林辰《評新編兩種蘇曼殊詩集》,提及施編不夠規範,如「輯者沒有一一註明它們的來源」;依據的本子也有問題,如最值得研究的《本事詩十首》,「這個輯本里卻面目大變,無論在內容上、在編排上,都與歷來的傳本相差很大」,而且「沒有作一字說明」;「校勘斷句上,也有一些錯誤」。 文中特地指出的《曼殊新傳》失察,全與樓適夷信中相同。口氣也不留情面,「施蟄存同志在《引言》中自述青年時代是曼殊的『崇拜者』,現在又輯錄曼殊的詩,而他竟未見這些重要本子,反而求諸坊間俗本,這倒真是令人覺得『可異』的」。
1983年《文學遺產》第一期
從出版而言,林說都是硬傷,但回到非常時代,倒也情有可原。《燕子龕詩》引言提到,這書印行的因緣,是「秘本」被一位青年朋友發現,他堅執把抄本借去,施蟄存回答:「不必了,抄一遍也費事,還是找個機會把它印出來罷」,可知此書是沿用文革時的輯錄,後來未再修訂,書後兩跋,時間還停留在1973、74年。人事屢更,復罹兵燹,施蟄存舊藏蘇詩諸本盡皆亡俟,這個輯本以新得王德鍾輯《燕子龕遺詩》為主,用《沈尹默書曼殊上人詩稿》增補,後又得中央書店刊本《蘇曼殊詩文集》(林口中的「坊間俗本」)。樓適夷信中提到柳亞子改正前說的《蘇曼殊傳略》,發表於1932年上海《文藝茶話》,後又收入1933年開華書局版《蘇曼殊文集》,如前文所述,施蟄存此時對蘇著興趣索然,估計均未讀過。此外,此書輯錄時是為了自用,最多給朋友看看,並沒有想到出版,所以隨見隨抄,沒有詮次,都是遺留問題。
《蘇曼殊詩文集》
實際上,施蟄存對蘇詩的再度興趣,更多只是停留在特殊時期。讀了林文後,他曾對朋友說,林辰寫得很好;大概也覺得,這樣的事情,有能力做的人也還有。樓適夷提議「百花洲文庫」收入《斷鴻零雁記》(信中誤為《斷鴻另簡記》),施蟄存也沒有採納。1983年,遠在香港的學生古劍,要把關於蘇曼殊的文章寄來,施先生回復說不必寄了,「我現在已看不完許多需要我看的文章了」。
《斷鴻零雁記》
施蟄存與樓適夷的交往,相關文章也未查到,此信恰好處於節點,不妨就此回顧。有記載的兩人通信,早在1932年1月。《文藝新聞》刊登了《施蟄存談一生之希望》,這個題目太大,不像是施先生感興趣題材,果然,這只是一封回信,題目應是樓適夷後擬。通讀全信,大概是這麼回事,《文藝新聞》寄來一封信,列重大問題數十個,請施先生回答。先生說了兩個意思:第一,國事、世界事不敢過問,也無學力過問;第二,自身之事,無可回答,「弟一生希望,只是每年能夠寫幾篇愜心的創作,譯幾本看得過去的書而已」。推辭之際,又提到視樓適夷為「有為者」,而近來自己「異常消沉」,精氣神不在一個層面;至於自己的希望,「去年如是,今年亦如是,至明年後年亦將如是」,你們如要列入文藝年鑒,「每年刊載一遍可也」。這近乎戲謔的回復,樓適夷不會讀不出來,他也不含糊,乾脆來個全信刊登,交給讀者評判。
類似的事情,第二年又來了。1933年,上海天馬書店約稿《創作的經驗》,組稿者又是樓適夷。當時的後記說,此書的目的只是「使那些專門找作法入門的人,可以有機會認識一些創作的實踐的途徑」。直到1982年重印,樓適夷在新的題記中,才正式道出實情:「當時編這本書是當作『左聯』的一項任務來做的。我們約請了『左聯』的作家,也約請了幾位不屬於『左聯』的作家為此書寫作專稿。他們雖沒有參加組織,但對『左聯』的事一向都是積極支持的」。
《創作的經驗》
這次施蟄存沒有推辭,大概是提前得知了稿費將全部捐贈左聯。約稿的成功,讓樓適夷很興奮,半個世紀後還津津樂道,他說:「這件事象徵地說明了三十年代『左聯』所取得的一些成就,不但是『左聯』本身,其中實在也有周圍許多朋友的力量。」由此信可知,此書1982年12月的再版,正是樓適夷向施蟄存建議。此書收入「百花洲文庫」第二輯,其實題材有撞車,上海書店於1982年4月也影印了此書,收入「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不過當時正是出版業的春天,此書作者大牌雲集,有魯迅、郁達夫、丁玲、張天翼、葉聖陶等,何況一影印一排印,倒也不為過。
「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影印的《創作的經驗》
而後兩人交往不多,偶有謀面,也是公務。如1954年中國作協召開「全國文學翻譯工作會議」,全國應邀出席的翻譯家有一百零二人。這是文學翻譯界的頂尖會議,上海去的代表有伍蠡甫、李青崖、施蟄存、包文棣、草嬰和任溶溶, 樓適夷作為北京的代表也有出席。
之後運動頻頻,熟人尚且互相避之唯恐不及,更別說是泛泛之交。可以查到兩人恢復聯繫是1977年,8月20日,樓適夷有信給施蟄存。這也是一份回信,從內容看,施蟄存曾去信詢問社裡的存稿,並商談今後譯事的設想。樓適夷當時尚未平反,但人文社都是故舊,舉手之勞而已,他轉告外文編輯部去函聯繫。信尾他還有些唏噓:「十年辛苦不尋常,大家總算過來了一條艱危的長道,追懷不少中途逝去的友人,心裡是悲鬱的。」施蟄存談到會北京一游,樓適夷的熱情似乎有些過,「吾兄京游,希能早日成行,一抒積悃,親朋日稀,良深同慨也」,不過也可感觸到他樸實的性子。
兩人的交往,樓適夷在北京的朋友圈中也有提及,比如馮亦代。他比施樓二人小一輩,卻也是舊相識。1940年在香港時,施馮就有交往。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組織了一個暑期講習班,戴望舒、馮亦代等人都沒有這種經驗,正好施蟄存一月前抵港,被戴拉來籌備,還擔任了教課。不過後來斷了音訊,1979年馮寫信過來,談到自己現在《讀書》編輯部,想請先生寫關於《現代》和《文飯小品》的文章,還需特地提及是從樓適夷處得知先生近況的。此信還講到施蟄存必定感興趣的一件事:「望舒明年逝世30周年,京中友人總希望能做些什麼紀念他。」
1980年7月, 施蟄存七十六歲時,繼去年參加文代會後,文革後第二次來京。這次也是公幹,主要任務是帶領研究生們去北圖查閱畢業論文所需古籍文獻。上次以聽取報告,分組討論為主,這次時間自己做主,安排可以公私兼顧。一行人住在北師大招待所,每天上午八時至下午二 時,先生帶五名研究生去柏林寺分館閱書;下午2 時至3 時半在妹妹施燦衢家吃午飯,以後即外出訪友;周六、日不去圖書館,前往各處名勝遊覽。
北京的故舊太多,「四窗」皆備,拜訪的人包括茅盾、張天翼、卞之琳、鍾敬文、端木蕻良、聞宥、黃君坦、黃葯眠、夏承燾,孫源、葉祖孚、張伯駒。也訪問了人文社,見了不少編輯,如孫繩武、蔣路、李易、張木蘭、王央樂、綠原、郭豫適、許覺民。當然,也有樓適夷和馮亦代。有些謀面,名頭很大,卻沒什麼乾貨,比如和沈從文先生。施蟄存後來在《滇雲浦雨話從文》里回憶:「由於我的聽覺已衰退,使用助聽器也不很濟事,從文說話還是那麼小聲小氣的,都得靠他夫人傳譯和解釋」,以致「如今也不記得那天談了些什麼」。當然,意外收穫也有。去戴望舒女兒詠絮家訪,「檢閱望舒遺物,發現了一批外國友人給他的信札,最多的是艾登伯的信,共十八封。我把這些信帶回上海,想譯成中文,供研究詩人戴望舒的青年學者參考,也讓幾位僅存的老朋友看看,多了解些望舒。」施蟄存的執行力很強,後寫成《艾登伯致戴望舒信札》,刊登於1982年《新文學史料》第二期。
1982年《新文學史料》第二期
此信還有下文。1982年4月10日,樓適夷復施蟄存函,談的還是《創作的經驗》。施先生認為此書不錯,可收入第二輯,並建議樓的舊作也可以出一本。樓適夷回答得很實在:「我沒有可供『文庫』收編的作品,舊稿年來是收集了一些,想編集子,有人約好,但我自己看看,越看越不想編……我譯的書,是不少,可能有些還有用,但都是轉譯的多,在當時還可以,現在重印就無必要了」。
當年10月,樓適夷在李易的陪同下,登門拜訪施蟄存,估計還是談出書之事。此後,兩人聯繫日漸稀少,但通過這幾年的交往,施先生對樓的本性有了認同,多年後仍有提及。1993年,施蟄存已八十九歲,在復李歐梵信中說:「樓適夷這位先生十分老實,他從日本回來,覺得我的小說很像日本的『新感覺派』,因此寫了一個書評,發表在《文藝新聞》上,當時並無什麼反應。近年來,我分辯了幾次,我說我不屬於這一類,他就寫信來表示歉意。其實大可不必。」
最後,信中施蟄存主編的兩種書,均見證了文學類圖書的興衰,也可以說一說。「百花洲文庫」看上去蕪雜,其實著眼於三個方面:新文學方面,選取絕版又沒有重印的;古典文學,側重於沒有單行本的專集、別集;外國文學,則編印短小精鍊的譯本。十種為一輯,每種十萬字左右,以《燕子龕詩》為例,單本定價兩角六分錢。
第一輯十種:《二十一個及其他》(張天翼)《邊城》《江南風景》(端木蕻良)《山谷》(劉北汜)《王昌齡詩集》《東坡小品》《燕子龕詩》《西窗集》(卞之琳)《高龍芭》(梅里美)《王后的裙子》(匈牙利作家米克沙特)。從目錄看,果然是百花叢生的野洲。然好花不常,施先生1983年1月私信提到:「百花洲文庫已印出第一輯十冊,第二輯十冊春季可印出,第三輯十冊已發稿,以後恐將停止,出版社無興趣矣」。
「百花洲文庫」
1992年,歷經人事與市場的變動,《外國獨幕劇選》終於出到了第六集。此書歸屬於 「文學作品選讀」叢書,當年《外國短篇小說》一種,印數即達十五萬冊。第一集的編輯海岑,頗具傳奇色彩。他原名陸清源,是海上小說家兼名醫陸士諤次子,也是施先生的老朋友。上世紀四十年代曾在福建永安(戰時省會)行醫,醫運不壞,用行醫所得辦了個出版社,印行了不少文藝書,暢銷東南五省,其中就有施譯德國劇作家蘇特曼的《戴亞王》。這次重續舊緣,合作非常愉快。
可惜第一集出版前2月,海岑就過世了,施蟄存頗為傷感。一、二、三集先後於1981、82、83年出版,印數分別為五千三百五十、六千、四千五百冊。後面就不順了,1985年7月,施蟄存給編輯金名的信中說:「四集早已校了清樣,還要四季度才出版,同我的《詞學》一樣,現在有些不想編書了」。直到來年6月,第四集才出版,印數銳減為一千七百冊。至於第五、六集,1988年上半年已經付型,1992年1月方才發行,印數分別為六百冊與六百五十冊。不過,極少的印數,倒也成就了舊書業的奇貨可居,在某舊書網上,這兩個當年的難產兒,現標價已達每冊四百至八百元。
《外國獨幕劇選》
·END·


※羅炤︱悼念王學泰先生:他的心靈深處原來還是一位儒生
※今心︱無聊了讀書,有聊還在於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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