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意氣-原地待好，等我回來
本期作者：靜候花開
原地待好，等我回來
靜候花開
小的時候，個子矮，據爺爺奶奶說到一直三年級我都是放學舉班牌的那個人——舉班牌向來是小排頭的事，混在人群中根本找不見。於是每次坐地鐵的時候，父親都會一臉凝重，語重心長地對剛及他腰的我說：「地鐵站人多，你又不會用手機。萬一走丟了可不好辦。」然後垂頭，盯著我的眼睛問那個千篇一律的問題：「如果我趕上了地鐵，而你沒有，你會怎麼做？」
起初我只是一臉無知無助地望著他，手不自覺抓緊他的衣袖——即使只是抓著衣袖我也需抬高胳膊——然後慢吞吞地搖搖頭。我每次得到的都是同一個答案：「聽好了，你就原地待好，不許到處跑，等我回來找你。」那時父親的神情很嚴肅，本就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更顯得不容置疑。深邃的雙眼在厚厚的眼鏡片後面直直地盯著我，彷彿一把鎖，鎖住我所有其它的念想，耳邊只剩下那句殷切而鄭重的叮嚀一遍遍迴響，迴響在耳邊，撞擊在心中。年少的我看著他懇切的眼神，卻似懂非懂，只牢牢地將那句話一個字一個字鐫刻在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在記憶最深最遠的地方，對它背後的深意，卻從來都不理解。於是每次都只是懵懵懂懂地點點頭，然後又轉過頭去看那些花花綠綠的廣告了。
從那以後便開始注意到，那句叮嚀就像是一句口頭禪，每次倒著小腿，蹦躂著下樓梯，站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抬頭面對高大的父親時，他總要問一句：「走丟了怎麼辦？」然後，甚至不等我作答，就俯身在我耳邊說那句說了上百遍的話。那聲音異常有力，異常清晰，蓋過了地鐵進站撞擊軌道的隆隆聲，蓋過冷風呼嘯而過的嗚嗚聲，蓋過周圍七嘴八舌的嘈雜與喧囂，如一聲驚雷，一次又一次炸響在我心間——「原地待好，等我回來」。可我到也真的沒有走丟過，所以心裡一直暗暗遺憾不曾有機會實踐這句叮囑。
時間在人不曾察覺之時悄悄從指縫溜走，帶走了父親滿頭的黑髮，和挺直的背脊。當年只及他腰的小女孩，也慢慢地，可以不再向上伸手臂，就可以握住他的手。但是，他卻開始放手了，讓我自己解決假期的午飯，讓我自己坐地鐵上學下學，早已不擔心我會走丟，更是早就沒再說過那八個字了。偶爾想起，總不理解，為什麼這一句簡單的話，父親要重複那麼多遍，那麼多年。
長大後，再回首，突然明白，這不只是父親的一句叮嚀，這更是一種習慣，一句諾言，是父親一生恪守的人生信條，這是他用愛和行動詮釋的最平凡又最深情的箴言——原地待好，等我回來。
最初的最初，他用這句話安撫襁褓中哭鬧的我。我看他的嘴一張一合，然後留給我一個高大的背影，短暫消失後，又掛著笑容出現在我眼前。我去公園玩耍，他讓我在樹蔭下等他，一個人排隊買票，身影在人潮中那麼不真實，那麼渺小，彷彿隨時就會消失。但我知道他會回來，因為他對我的承諾從來都會兌現。我想吃零食，他端著一桶冰激凌回來，遞給按照他的旨意乖乖坐在椅子上等他的我；在國外迷路了，他讓我不要慌，然後一個人操著一口濃濃中國味的英語，艱難地和外國人攀談······
相伴而行的一路上，總是他跑前跑後，披荊斬棘，為我開出一條最暢通的路，每次都讓我在原地等他，看他帶給我溫暖，帶給我驚喜。其實，父親一直一直都在踐行那句話——原地待好，等我回來。
都說父愛是最深沉的情感，多少花言巧語都說不出的父愛，卻在這樣簡單的八個字中，栩栩如生地被勾勒了出來。
前不久在地鐵上，不經意間，一個溫柔的女聲落入耳畔：「爸，地鐵上人多，您小心別走散了。您又不怎麼會倒騰手機，走丟了可不好辦。」詫異地回頭，看見一位約莫三四十歲的女子臉色凝重地對著一位佝僂著背的老人說話。老人頭髮已是霜雪的顏色，縱橫的皺紋昭示了經歷過的風霜與歲月，那雙布滿老年斑，宛若樹皮的手，緊緊抓著女子的袖口。「爸，以後萬一我擠上了地鐵，您沒上來，您會怎麼辦？」又是那個女子在說話，她說話的時候，那肯切的眼神，微微前傾的上身，緩緩與記憶中的畫面相重合。老人睜著一雙已有些許渾濁的雙眼，沉默地看著她，然後慢吞吞地搖搖頭。女子一字一頓地說道：「那您就在原地待好，哪兒也別去，等我回來。」
眼眶忽然沒由來地，因為那一句「原地待好，等我回來」而濕潤了。嘴角鹹鹹的，我連忙低下頭，裝做整理書包的樣子，用袖子拂了拂臉。人的眼睛能裝下星空，能裝下大海，可偏偏，裝不下兩行清淚，因為那兩行清淚里，蘊含了太多沉重的情感，太多之前不明白的東西，此刻豁然開朗。
就在那一刻，淚眼朦朧間，我彷彿看見了我和父親的影子。仍然是兩個人，一個付出著，另一個等候著，相攜而行，向著遠方的地平線出發。以前，強壯的他和懵懂的我；以後，羽翼已豐的我和風燭殘年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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