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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談論詩的時候,談論什麼?

蜘蛛網

幾分鐘前,我走到屋外的

露台上。從那裡我可以看見和聽見海水,

以及這些年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悶熱而寧靜。潮水退了。

沒有歌唱。當我靠著柵欄

一隻蜘蛛網觸到了我的前額。

它絆進我頭髮里了。沒有人能責備我轉身

走進屋子。沒有大海

死一樣沉寂。我把蜘蛛網掛在燈罩上。

當我的呼吸碰到它,我望著它不時地

顫動。一條精美的線。錯綜複雜。

不久之後,不等人們發現,

我就會從這裡消失。

這個早晨

這個早晨不同尋常。一點小雪

在地上。太陽在清澈的

藍天里。海是藍的,一片藍綠,

遠到視線所及。

幾乎不起一絲漣漪。靜謐。我穿上衣出門

散步——在接納大自然必然的

饋贈之前不打算回來。

我走過一些蒼老的,躬著身子的樹。

穿過散落著堆積小雪的石頭的

田野。一直走,

直到懸崖。

在那裡,我凝望著大海天空,以及

在低遠處白色沙灘上盤旋的

海鷗一切都很可愛。一切都沐浴在純凈的

清冷的光里。但是,和往常一樣,我的思想

開始漫遊。我不得不集中

精神去看那些我看著的東西

而不是別的什麼。我不得不告訴自己這就是

緊要的事,而不是別的。(我確實看著它,

一兩分鐘之久!)有一兩分鐘

它從往常的關於是是非非的沉思中

掙扎出來——責任

溫柔的回憶,關於死亡的想法,以及我該如何對待

我的前妻。我希望

所有的事情這個早晨都會離開。

我每天都要忍受的事物。為了

繼續活下去我所糟踐的東西。

但是有一兩分鐘我真的忘記了

我自己以及別的一切。我知道我做到了。

因為當我轉身返回我不知道

我在哪裡。直到鳥兒從扭曲的樹上

騰空飛起。飛翔在

我需要行進的方向。

透過樹枝

順著窗子向下,在露台上,幾隻亂蓬蓬的

小鳥聚集在食槽邊。相同的鳥兒,我想,

每天都來吃食,吵嚷。時間是,時間是,

它們叫著,相互擠撞。叫的幾乎就是時間,是的。

天空整天陰暗從西邊來,

不停地吹……把你的手伸給我一會兒。握在

我的手上。對了,就是這樣。緊緊握住。時間就是我們

以為時間就在我們身邊。時間是,時間是,

那些亂蓬蓬的鳥兒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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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談論詩的時候,談論什麼?

——讀卡佛詩三首

作者/納蘭

把你的手握在我的手上

詩人紅亞坪說:「當我們通過閱讀一首詩建立起一種個人的全能的視角去觀察一首詩的時候,這首詩就獲得了全新的生命,它進而會參與到閱讀者的人生當中去,而不僅僅是體驗那麼簡單。」我贊同他的「個人的全能的視角去觀察一首詩」這個說法,但質疑我們是不是真具有「個人的全能的視角」?如果一首詩是一個「活體」,我們豈可殘忍的對一首詩進行「解剖「;如果一首詩是一具冰冷的「屍體」,我們又豈能觸摸到一首詩的靈魂與外貌?

我也不贊同,「以貌取詩」和「詩的外貌」這樣的提法。作為讀者,豈能膚淺的用看臉和看顏值的方法,審視一首詩呢?「它會以自身的姿態、體型以及顯而易見的外表去打動一個讀者的視角。」詩打動讀者,靠的不是顏值,而是實力。詩對讀者的打動是情感的經驗的智性的打動。我們對詩的看重不是「姿態、體型和外表」,而應該是「氣質、思想和品性」。詩應該具有對單一和麻木審美感受給予糾正和喚醒的功能。

「這種外貌一旦得以建立,它就會給你正確的指引,」我們越是對「外貌」過分的看重,就越會輕視一首詩的內在「氣質「」所謂「正確的指引」,也是不存在的。一首詩,就是引讀者走向「歧途」。一首詩或許是詩人一次失敗了的試驗,是給讀者的一個警醒,是設置的一個不要涉險的「警示牌」。它給我們的或許是一個說明「此路不通,敬請繞行」。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說,一首詩不是正確的指引,而是指向「正確」。

「為你重返詩歌獲得一種無法描繪的力量——你會走進去,和它融為一體,而且有一種恰當的力讓你和這首短詩得以相互融合,而不是欣賞它和理解它。」這是一種很主觀性的感受,這不是唯一的標準答案。你走進一首詩,就好比是進行了一次「器官移植」,一首詩會對你產生一個身體上的「排異反應」,一首詩拒絕你的闖入。詩作剛好與讀者「契合與匹配」是很小的幾率。從某種意義上說,詩與讀者,是相互排斥的。

「一首短詩不但有靈魂,而且一首短詩還具有外貌,它不但能讓讀者沉迷於閱讀,而且能讓讀者醉心於觀察」。與我而言,我更看重的是一首詩的靈魂。一首詩是,就是人企圖模仿上帝進行一次新的「創世紀」,從這個世界返回另一個「世界」;是對「道成肉身」的逆向而行,即肉身成道的野心與渴望。

以上觀點,不是刻意對詩人紅亞坪的觀點的批評,而是一種回應。下面,我談一談對這首《透過樹枝》的理解——

卡佛為什麼要寫《透過樹枝》這個題目呢?沒有遮蔽,難道不是看得更為清晰透徹嗎?

「順著窗子向下」一種俯視的視角,詩人開始了自己的觀察,小鳥在食槽邊吃食和吵嚷。這就是全部的角色和事件。「相同的鳥兒」和「每天都來吃食」,相同和每天,給我們一種重複的單調的生活的感受,在這生活的重複中意義何在?《聖經》中的主禱文,說,「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神也知道,飲食是人之大事。

為什麼「時間是,它們叫著,相互擠撞。」?時間不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時間就是鳥兒的碰撞與吵鬧。在對鳥兒的觀察中,時間流逝。鳥兒的活動本身就是一個時間。詩人對鳥叫的記錄,就是時間;詩人的這首詩就是一次鳥叫,我們對這首詩的傾聽,就是對傾聽的納稅和時間的奉獻。「把你的手伸給我一會兒。握在/我的手上。」這樣,每一個個體對時間的感受,就變成了「我們」共同的感受;每一個個體對時間的無力,也就變成了「我們」共同的無力。時間不再是一個威脅,因為「時間就是我們」。我們與時間達成了一個和解。

時間是那些亂蓬蓬的鳥叫,時間是我們共同的「傾聽」。

鳥的騰空即我需要行進的方向

這個早晨有何不同尋常之處?卡佛的詩的開頭第一句,就吊足了讀者的胃口。他必然會在接下來的詩中,對此「不同尋常」進行細節上的呈現。「一點小雪/蓋在地上。太陽浮在清澈的/藍天里。」這句詩里出現了小雪和太陽兩個事物,小雪與浮在藍天的太陽,這是一種既不是刺骨寒冷又不是艷陽高照的場景,這樣的景正符合作者「靜謐」的心境。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所用的「蓋」和「浮」,這兩個精準的動詞。太陽在清澈的藍天里。一改人們常規的「太陽掛在半山腰」「太陽升空」「太陽出來了」等描述,一個浮字,使人有了擺脫輜重和束縛的感受,彷彿自己是輕盈的,具備了從塵世之重中超脫的浮力。

他寫海的顏色,也是儘可能精確,他用了「一個藍綠」。他隨著「遠到視線所及」,思緒也開始「心游萬仞」。這句「幾乎不起一絲漣漪」,不僅是水的寧靜不動,也是心的寧靜不動。

詩中出現了「靜謐」一詞,這個詞單獨存在,並以句號完結。靜謐是這首詩的核心詞。似乎可以看作是一種小雪,太陽和海的事物對人的一種洗禮和凈化。這些事物有洗去塵垢的功效,這些事物有阻擋喧囂的功效,阻擋多少的喧囂就加深了多少靜謐。經過事物的洗禮,呼吸這些靜謐的事物,似乎一個靜謐的我開始獻身。

我穿上衣出門

散步——在接納大自然必然的

饋贈之前不打算回來。

這三句詩,很像是不願意對能凈化人心的小雪和溫暖人心的太陽等事物的淺嘗輒止,所以他寫下了這句「在接納大自然必然的/饋贈之前不打算回來」。他把這些事物,當作是饋贈。讓似乎進入到了自然的深處,進行一種看不見的修行。沒有覺悟,就不覺醒。

作者把事物當作「饋贈」,也當作「老師」。「我走過一些蒼老的,躬著身子的樹。」躬著身子的樹,我彷彿看到了作者在學習一種樹之老者的智慧和謙恭。

隨著「我穿上衣出門」「我走過……」「穿過……」到「一直走」,身體上的移動必定伴隨著思想上移動。樹,堆積小雪的石頭,田野,懸崖,大海,天空,海鷗……這富足的意象,即是作者富足的內心。這些事物,像是作者步行去一一拜訪的高貴的知己。作者沉醉在事物的海洋里,事物讓他釋懷,愉悅,脫離了人群中的擁擠和謬誤,喧囂和爭競,脫離了罪。「我」像是從事物的洗禮和凈化中獲得了新生。

一切都很可愛。一切都沐浴在純凈的/清冷的光里。」在靜謐之境中,「我」也變得了靜謐,彷彿心眼被打開,靈性被復甦,感受力和愛心也被激發,眼中無處不美,無物不美,萬物都在光的照耀下都被拯救。讀到這句詩,似乎瀕臨一種高潮。事物的洗禮和凈化也告一段落,「我」不得不從事物中返回「事務」。思想的漫無目的的漫遊不得不轉變為對「緊要的事兒」的聚焦和思索。

緊要的事兒是什麼呢?「責任,/溫柔的回憶,關於死亡的想法,以及我該如何對待/我的前妻。」這些沉重的事務與「輕盈的事物」之間的落差、比對和失衡,構成了一種詩的內容的張力。沉重的生活瑣事會將一個人壓垮,輕盈如雪的事物會讓一個人獲得短暫的靜謐和休憩。美好如小雪,海鷗的事物並不是桃花源,「我」不得背起責任的十字架和生活的重擔。「我希望所有的事情這個早晨都會離開。」身在五行中,哪能片葉不沾身?所有的事情並不會在這個美好的靜謐的早晨離去,所有的事情不會減少一絲一毫,這希望有一種悲涼和無奈。

但是有一兩分鐘我真的忘記了

我自己以及別的一切。我知道我做到了。

「我」像一個得到了短暫救贖和頓悟之人。一兩分鐘的時間,似乎很短,但又似乎很長。在這一兩分鐘的時間裡,我似乎遊歷了至美之境。「當我轉身返回我不知道/我在哪裡。」真的有一種沉醉不知歸路的感覺。一兩分鐘的時間的時間裡,忘我,忘憂,忘記身在何方。

直到鳥兒從扭曲的樹上

騰空飛起。飛翔在

我需要行進的方向。

「我」是智者,既不忘記生活的責任,勇敢的背起自己的十字架,也不忘記自己的精神追求。事物和事務,都是一個人所不可少的歷練。作者似乎找到了第三條道路「鳥的騰空即我需要行進的方向」。在這樣一首意象富足的詩里,讀者也經歷了一波三折,打撈到了面對生活的智慧。詩的結尾,有一種內外明澈的通透,有一種看透「諸相非相」的圓融。任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的洒脫和堅韌。

我想到了這是一個對宇宙人生,既能出也能入的詩人形象。

一首詩里,彷彿經歷了他的一生。

一條精美的線

我不得不說對一個詩人和他的詩歌的親近和進入是需要機緣的,他有賴於作為讀者的「騎手」練習騎術,降服和駕馭詩人所誕下的這匹詩歌的「列馬」。如今,再讀雷蒙德·卡佛的詩作,他讓我產生了「瞬間的震驚」。我彷彿進入了一個陌生而熟悉的境界。橋已經鋪設好,從此岸到彼岸的障礙已經不復存在。

細讀卡佛的這首《蜘蛛網》,你知道那不是描述蜘蛛如何捕捉獵物的網,或許是詩人寫的「誤入塵網中」的世間之網。

讀這首詩,我覺得要抓住兩個點,「走到屋外的露台上。」和「我轉身走進屋子。」從這兩句詩中,我們看到了詩人從塵世之網的出走的瞬間之所見所聞和返回塵網中的「死一樣沉寂」。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是「可以看見和聽見海水」的理想世界,另一個是「沒有大海/死一樣沉寂。」的被現實束縛和缺乏生機生趣的世界。在屋外的樓台上,「我」的視覺和聽覺似乎獲得了敏銳的感受力。「海水」也並不是真正的被看見和被聽見,而是一種詩人的海市蜃樓和願景。卡佛這裡的「海水」,也就相當於陶淵明的「悠然見南山」的南山,這是一種閑適之心境的物化。在屋外的露台上,作者似乎找到了一個發泄心聲和反觀自我的一個場所和途徑,「露台」之露,恰是真實無偽的自我的無所遮掩的流露,「我可以看見這些年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這樣的一句詩是沉甸甸的,他彷彿在告訴你去想像在成為今日之我,是經歷了多少的苦難與試煉。

悶熱而寧靜」可以看作是詩人心境的真實準確的表達。悶熱之悶,也是一種束縛,是靈魂被肉身的禁足,是肉身被現實的拘禁。寧靜是一個可貴的品質,他讓一個人不至於在被生活所囚禁的時候,不至於亂了方寸和迷失自我。悶熱而寧靜,像是被束縛的我與渴望突圍的我搏鬥和摔打。

潮水退了。」和「我就會從這裡消失。」,這兩句詩放到一起去讀,可以看到一種驚人的一致性,潮水退了與我的消失,彷彿是一回事。詩人在這首詩里似乎不發一言如「沒有歌唱」,他在逃離生活之網的同時,也在用無言編織一張語言之網,作為讀者的你,作為和卡佛靈魂契合的你,將會被「一條精美的線」絆倒,將會如一隻金蘋果墜入這張語言的「銀網」里。他似乎在玩一種渾身被鎖鏈束縛後的「逃生的魔術」,他成功的逃脫了,而你也毫無懸念的墜入了。你彷彿是他的替身,你在經歷他所經歷的一切。這一切都是一個網。一個語言的騙局。

「當我靠著柵欄」,這柵欄可不可以看作是「蜘蛛網」的固化和變形?或者說柵欄即豎著的蛛網,而蛛網即橫著的柵欄。然而,他需要的是一種可以依靠的柵欄,而不是被束縛的蛛網。

「一隻蜘蛛網觸到了我的前額。/它絆進我頭髮里了。」我始終與蛛網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蛛網和額頭的觸碰,蛛絲與頭髮的糾纏,這似乎是一種提醒的觸碰和詩意的糾纏。它提醒你「放風」的時間結束了,是該返回到「現實的屋子」的時候了。

「我把蜘蛛網掛在燈罩上。」詩人這樣做是幹什麼呢?他似乎是在晾曬一件衣服;似乎一個襟懷坦蕩之人,沒有可被人抓住的「把柄」。

卡佛對於細節的描繪,令人信服。「當我的呼吸碰到它,我望著它不時地顫動。」他為何對「蛛網」花費那麼多心思和筆墨?詩人終於亮出自己的獨特的創見,「一條精美的線」。從錯綜複雜到一條線,詩人已經完成了一次對複雜的簡單化,對一盆渾水的澄清和靜待一盆螺絲的污穢物的吐納。

最終,屋外的露台也不是終極的解救,走進屋子也不是束縛。「我就會從這裡消失」。他像說出「要有光」一樣說出即是創世的神一樣,他要消失了。隨著最後一句詩的完成,一張精緻的語言之網,也即誕生,只等君入瓮。

這就是卡佛,他所憑藉的無非是海水,柵欄,鳥,風,等幾個簡單的道具,但他有高超的技藝,和觀察事物的獨特的視角和非凡的洞見。你會被他的「一條精美的線」所絆倒。你也會想逃離,你也想獲得在「屋外的露台」上小憩的時刻。

當一首詩完成,也就是「我就會從這裡消失。」的時刻。我不應該留在一首詩里和讀者搏鬥,詩就該是一張透明的網,任憑你自由的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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