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文學：親吻鐐銬的女子！

張曉惠專欄：

長篇紀實文學

《維納斯密碼：撼動心靈的30位傑出女性》

連 載 之五：

親吻鐐銬的女子

鹽城/張曉惠

「為了我們的愛情，我要永遠跟隨你。讓我失去一切吧：名譽、地位、富貴甚至生命！」

——十二月黨人的妻子穆拉維約娃

一

皚皚白雪，白雪皚皚。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荒原上，寒風刺骨透徹心腑。一名衣著華貴的美婦人，葉尤傑琳娜·伊萬諾夫娜·特魯別茨卡婭從馬車上匆匆而下，匆匆而下的她疾行至一隊手鐐腳銬的囚徒面前，揪心地尋找深情地凝望。

謝爾蓋、謝爾蓋我的親人啊！美婦人忽地在一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長須囚徒面前緩緩跪下，緩緩在雪地上跪下，柔潤火熱的雙唇向著囚徒——她的愛人,她愛人的鐐銬深情地吻去！

剎那間啊，西伯利亞的荒原為之顫抖，凜洌呼嘯的寒風為之噤聲，押送囚徒的俄羅斯軍人咽下了即將衝出喉管的斥罵——天與地之間，迴響著無聲之歌，為眼前的這位美婦人特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鳴奏出一曲屬於俄羅斯更是屬於人世間最蕩氣迴腸的愛之千古絕唱。

二

1、血流成河的彼得堡廣場

1825年12月14日，彼得堡參議院廣場，數百名俄羅斯貴族革命家，背叛了他們曾經捍衛的制度，拋棄了自己的家庭，放棄富裕的生活、特權與地位，為推翻極權的君主制度、在國內建立民主立憲、解放沒有人身自由的數千萬農奴的偉大事業，將自己與國家民族的命運捆綁至一起，向沙皇專制制度發起了第一次衝擊。

沙皇豈容得了這些貴族子弟的反叛？這是一場悲壯而慘烈的貴族革命，激昂而過於理想主義的政治理想在集權統治的鐵腕下，終是以卵擊石。

沙皇一聲令下：殺！血流成河，革命者被殺，起義領導人被沙皇尼古拉一世處以絞刑，121名起義者被押送到風雪交加生存條件極為惡劣的西伯利亞服苦役，漫漫無期。

這些十二月黨人大多數出身於貴族家庭並且在沙皇統治機構中擔任一定的官職，他們從愛國主義和人道主義的立場出發，努力探尋俄國社會的出路。他們從少年時代起大多接觸過西方的文化和教育。

十二月黨人起義是俄國歷史上對沙皇專制制度的一次巨大的衝擊，儘管失敗，他們的壯舉卻在廣袤的俄羅斯大地，在俄羅斯人的心中播下了民主與自由的種子。

2、讓我們隨愛而去吧！

而更令世人震撼並千古傳頌的，是她們的妻子、情人、女友們為愛而去的美麗與慘烈。

起義失敗，親人、情人被殺被流放，養尊處優、美麗嬌柔的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情人們嚇呆了，驚慌了，痛苦了！

十九世紀的官廷婦人、名門閨秀是以纖纖十指拈花弄盞的，是沙龍悠閑歌舞昇平的，是看閑書啜飲香甜的下午茶的。兄弟瀝血，丈夫被捕，家室被抄，風花雪月溫柔鄉剎那間風刀霜劍嚴相逼！

而令人所料不及的是這些公爵夫人、將軍妻子、近衛軍的情人們竟然義無反顧地作出了令沙俄震驚的抉擇：追隨丈夫與情人踏上漫漫流放之途，甘苦與共生死相依。

一封由幾十位女士、小姐們簽字署名的請求書送到了沙皇尼古拉一世的案頭：親愛的主，讓我們隨心而去隨愛而去啊！沙皇為之大怒，不準！不到一個月，同樣的一封信，還是那密密麻麻娟秀的簽名：讓我們隨愛而去吧！

沙皇忍無可忍，這些他的伯爵、公爵、驃騎兵，都是貴族子弟卻背叛了他。現在，這些人的妻子、女兒又要走上繼續背叛的路子。

他拍了桌子下了詔書：願意跟隨丈夫流放西伯利亞的妻子不得攜帶子女，不得再返回家鄉城市，並取消享有的一切貴族特權。這一法令，將要把這些往日風姿楚楚、活躍在舞會和其他社交場合的俄羅斯貴族女子，永遠打入「流放苦役犯」的行列。

3、風雪中的堅強又美麗的守望

葉尤傑琳娜·伊萬諾夫娜·特魯別茨卡婭是第一個趕到西伯利亞的。十二月黨人特魯別茨基公爵的妻子。

當她的馬車在寒風凍雪中賓士了五個星期，來到貝加爾湖畔的伊爾庫茨克省時，省長大人奉沙皇的旨意，規勸她回到彼得堡去，她卻堅定地說：「縱然我會死去，但並沒有什麼遺憾！我要去！我要去！我要死在丈夫的身邊。」

亞歷山大拉·格利戈里耶芙娜·穆拉維約娃是在整整鬥爭了一個月，才爭取到流放機會的。

當尼基塔·穆拉維約夫在監獄裡會見從莫斯科趕來的妻子時，他驚詫地發現，經歷了千辛萬苦的妻子特意略施粉黛，一朵象徵純潔愛情的白色星形小花別在她的頭髮上，美麗嬌艷，又飄逸溫柔。

此情此景，令尼基塔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我對不起你。你還是回莫斯科吧。我不願你與我一同身受饑寒之苦。」「為了我們的愛情，我要永遠跟隨你。讓我失去一切吧：名譽、地位、富貴甚至生命！」

法國姑娘唐狄在巴黎聽說昔日的情人伊瓦謝夫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消息，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俄國，並向當局要求批准她到西伯利亞去與情人結婚。她得到了許可，他們結了婚，幾年後，在冰雪和疾病的折磨下，一對異國情侶終於倒在了西伯利亞的千古荒原。

法國女時裝師波利娜·蓋勃里的婚禮是在貝加爾地區的監獄裡舉行的。她的情人伊萬·安寧科夫被捕之前曾是一名前途輝煌的貴族軍官。

當伊萬·安寧科夫入獄後，波利娜上呈沙皇尼古拉一世，要赴西伯利亞完婚。也許是當時沙皇尼古拉一世心緒很好，也許考慮到她是法國公民，很快就批准了她的請求。

嚴酷的環境，窒息的生活一度讓青年軍官瓦西里·伊凡紹夫萬分憂鬱，於是他打算逃跑，因為他再也呆不下去了。他說：「與其這樣活下去，毋寧死去。」正當他悲觀絕望的時候，他收到了家庭女教師、年輕貧窮的法國姑娘尤米拉·列丹久的求婚信。

他對這位性格溫和、聰明美麗的姑娘記憶猶新。當時他們情趣一致，相互尊重，然而兩人不同的社會地位，阻礙了他們愛情的萌生。瓦西里·伊凡紹夫不願連累這位純潔的法國姑娘，但是尤米拉·列丹久卻不顧一切地來到他的身邊……

是的，萬里迢迢、風雪與苦役、身份與地位、未可知的明日，這與銘心刻骨的相思和愛情相比，算得了什麼？！

西伯利亞陰冷無比的監獄因愛人的居住成了這些名媛貴婦魂牽夢縈之所在。公爵夫人第一個在西伯利亞監獄裡與丈夫--前公爵、上校相會了。

渥爾康斯尤婭來了，格利戈里耶芙娜她整整鬥爭了1個月時間，才幸運地得到流放的權力，忍痛丟下了3個年幼的孩子也來了……絕大部分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和未婚妻陸續抵達了。

這些美麗堅強的俄羅斯女子用生命和愛情為流放地的囚犯們帶來了生的希望，陽光，空氣，鮮花，慰藉著俄羅斯英雄的靈魂。

但冰天雪地、荒無人煙的流放地，終究不是這些嬌嫩的花朵綻放的花圃，一位又一位貴婦與名媛倒在了西伯利亞，再也回不了家鄉，但卻是心甘情願地長眠在愛人的身邊與懷抱中。

讓人永遠不能忘懷且令世人為之感動的是特魯別茨尤婭與丈夫相會的場面，詩人涅克諾索夫這樣地描繪：

我在他的面前不禁雙膝跪倒，

在擁抱我的丈夫之前，

我首先把鐐銬貼進我的唇邊，

四周圍站著的人們，

是那麼蒼白嚴肅與激動……

苦痛與憂傷被特魯別茨尤婭的深情一吻，吻成了綿綿不絕的幸福與愛戀，吻成了無可比擬的莊嚴與神聖。從此，親吻鐐銬的女子成為俄羅斯堅貞愛情的永久象徵。

三

不止一次有人提出，為何，這些名媛貴婦敢於這樣不顧一切地去愛？她們的愛情之花為何在冰天雪地間綻放得如此鮮艷？

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後，沙皇尼古拉一世命令他們的妻子與「罪犯丈夫」斷絕關係，為此他還專門修改了沙皇法律不準貴族離婚的法律：只要哪一位貴婦提出離婚，法院立即給予批准。

出人意料的是，絕大多數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堅決要求隨同丈夫一起流放西伯利亞！迫於情勢，尼古拉一世不得不答應了她們的要求。

但政府緊接著又頒布了一項緊急法令，對她們作出了限制：凡願意跟隨丈夫流放西伯利亞的妻子，將不得攜帶子女，不得再返回家鄉城市，並永久取消貴族特權。

這一法令的頒行，無異於釜底抽薪，這就意味著：這些端莊、雍容、高貴的女性將永遠離開金碧輝煌的宮殿，離開襁褓中的孩子和親人，告別昔日的富足與優裕！

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能夠完全理解丈夫與情人理想上的追求和為之獻身事業的偉大歷史意義嗎？我不認為。

但是她們一定能夠完全理解什麼是愛情，什麼是愛情的真諦。許多十二月黨人曾經有過在法國留學的經歷，在這些流放在西伯利亞的十二月黨人的妻子中，有許多同樣在法國接受過教育或本身就是法國女性。

不是說法蘭西的文化或是法國的女性就對愛情特別的忠貞，但毫無疑問地是，法蘭西民族的浪漫、熱情與細膩對這些女子愛情觀與價值觀的影響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而同時，十九世紀初期，世界文藝復興浪潮的多種元素，衝擊著這個時期的所有人，對自由、民主、個性解放的追求，這批有較高人文素養女子的影響顯而易見是強烈的。

在這個層面上，她們所追索的不只是愛情，還有自由和解放。正是這樣她們可以放棄親友規勸和沙皇的命令。而她們沒有放棄的苦難愛情，才把她們的形象彰顯得美麗而高潔。

容我在此盪開幾句：提到不能不說的一個詞：貴族。貴族的氣質。真正的貴族所崇尚的精神不是暴發戶的精神；真正的貴族更不意味養尊處優與奢侈享受的生活方式。

在西方，貴族意味著以榮譽、責任、勇氣、尊嚴以及勇於犧牲等一系列價值為核心的精神。現在很多人以錢來認定貴族與平民，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人們常說的是「三代出不了一個貴族」，這至少也是對真正貴族精神一個淺顯的認知吧。十二月黨人與他們的妻子都是貴族，貴族的氣質與精神決定了他們、她們作出這樣愛的抉擇和為愛情心甘情願的犧牲。

沒有這群女子的生死不離，被流放的十二月黨人也許就不能夠在冰天雪地里堅持下去；沒有這群女子的相依相伴，他們中的許多人也許就活不到30年後大赦的那一天。

世界越世俗化、物慾化，十二月黨人妻子的精神就越發顯得超凡而脫俗，越發顯得高貴而聖潔。她們義薄雲天的壯舉、浩若瀚海的深情，澆開了荒蠻寒冷的西伯利亞冰原上絢爛的愛情之花。

十二月黨人是自覺地獻身於自己的政治信仰的，正所謂「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則是在把愛情獻給自己丈夫的同時，又把青春、富貴、本應是幸福的一生，無怨無悔地獻給了丈夫的苦難事業。

也就是說，雖然她們沒有直接參加十二月黨人革命，但是由於她們對於丈夫事業的支持，也就間接地為俄羅斯民族的解放事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這些血統高貴、風流倜儻的貴族，因為理想而抗爭、因為理想而流放，卻因為堅貞不渝的愛情而使生命得到了升華！

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是一群冰清玉潔、超凡脫俗、道德高尚的巾幗英雄。她們早已成為一座雕像，永遠屹立在蒼涼的西伯利亞大地。她們身上所折射的人性之美，將穿越時空，亘古長青！

四

歲月斑駁著歷史，許多許多遠去了，只是歷史。但冰天雪地中美麗的堅守，浪漫氣質與英雄情結的完美結合，十二月黨人妻子用生命與鮮血譜就的愛情神話，令世上所有的甜言蜜語、世俗情愛黯然無光。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真摯情感從來就是那樣的質樸。十二月黨人妻子中最後辭世的亞歷山大拉·伊萬諾芙娜·達夫多娃說的話直擊我的心房：「詩人們把我們讚頌成女英雄。我們哪是什麼女英雄，我們只是去找我們的丈夫罷了」……

「只是去找我們的丈夫罷了」。是的，可天下又有多少人能做到這樣地去尋、去找？！

是十六歲知曉的十二月黨人與他們的妻子，這麼多的歲月了，從少女到中年，我是這樣地對她們念念不忘，是如此地滿心敬仰，更願意如她們這樣為了真理，為了愛，去尋去找，且九死而不悔。

敲下這些文字時我在想啊——

如果有可能，我想去彼得堡，去彼得堡的參議院廣場，徜佯於涅瓦河，去聆聽近兩百年前十二月黨人的正義呼聲，去感受十二月黨人妻子的徹骨疼痛；

如果有可能，我要去赤塔。朋友說是穿過呼倫貝爾大草原，行過滿洲里，進入俄羅斯，去赤塔，那兒是當年十二月黨人流放的地方，有一座十二月黨人的紀念館，有關於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感天動地愛情故事的記載；

如果有可能，我要去看那座電燈泡閃亮了若干個日日夜夜，為安葬穆拉維約娃和她兩個孩子的墓碑與電燈祭壇。說是風霜雨雪花開花落，墓碑前永遠是蒼松翠枝，祭壇至今仍保存完好；

我更想去拜謁那座雕像——那座以特魯別茨卡婭與丈夫相會的場面，那捧起鐐銬深情一吻的雕像。說是已成了俄羅斯人純潔忠貞愛情象徵的雕像，俄羅斯青年人結婚都要去獻上一束玫瑰。

我也要為這些女子，這些擁有真純愛情直到地老天荒的女子們，獻上一束紅得深沉又熱烈的玫瑰花……

（下周二呈獻的是：《特洛伊戰火的點燃者》，敬請關注！網路圖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在此表示感謝！）

總編：駱聖宏

特邀編輯：李建麗

文/張曉惠

江蘇鹽城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書香鹽城形象大使，全國三八紅旗手。發表散文、隨筆、報告文學五百多萬字，出版《坐看雲起》、《維納斯密碼》、《北上海》、《碧血雨花飛》等十多部散文、紀實文學作品集，先後獲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全國紀實文學作品一等獎、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市政府文藝獎一等獎等多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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