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節日讀首詩?人日
原標題：一個節日讀首詩?人日
《人日思歸》
入春才七日，
離家已二年。
人歸落雁後，
思發在花前。
隋朝開皇五年、南朝陳國至德三年（公元585年），正月初七、「人日」佳節，陳國首都建康（南京），台城宮殿。
陳後主陳叔寶正在這裡，和自己有著「文學家」之稱的宰相江總，加上陳暄、孔范、王瑗等一干大臣，舉行正式宴會，宴請來自北方隋國的使臣——正使、內史舍人、散騎常侍薛道衡，副使、通直散騎常侍豆盧寔。
酒至半酣，一向自認對北方擁有文化自信的陳國大臣們，提議賦詩助興，並請素有能詩之名的隋國正使薛道衡先來第一首。薛道衡也不推辭，開口吟道：「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今天是正月初七「人日」，進入春天才七天，可是我離開家鄉，已經有兩年時間了。
薛道衡這裡說的是實情。他和豆盧寔是去年十一月從長安受命出發的，長途跋涉到建康時，已經是十二月了。今天是「人日」，新年的正月初七，雖然離家總共只有兩三個月，但就年頭而言，身在異國、度日如年的他，可不是離家兩個年頭了嗎？
實情自然是實情，可是，我們是在作詩好嗎？這樣平白如話地數日子、數年頭，真的好嗎？你這樣作詩居然還被稱作北方的大詩人？當下，陳國大臣中就有人衝口而出：「是底言？誰謂此虜解作詩？」——這是什麼詩句？是誰說這個北虜會作詩來著？
當時，南方人稱呼北方人為「北虜」，北方人也不示弱，稱呼南方人為「南蠻」。此人「虜」字出口，早已見慣煙雲、時年已46歲的薛道衡毫不介意，很有涵養地看了這個不懂禮貌的「南蠻」一眼，輕輕吟出了下面兩句妙之極也的千古名句：
「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看來，我回家的日子，要落在春暖北飛的大雁之後了，可是我回家的念頭卻在春花開放之前就有了。
據《禮記·月令》記載：「孟春之月……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可見，最早在孟春之月，大雁就已開始北歸。
而當時處於因公出差狀態、在建康度過新年的薛道衡，卻不能回家。所以，完全可以想像，他在耳聞目睹家家團圓之際，也曾經在思鄉的寂寥中，目送過天邊北飛的大雁，只恨自己不能像它們一樣，早日振翅北歸。
薛道衡的這兩句詩妙在何處？清朝的詩論家張玉谷在他寫的《古詩賞析》中，如是點評第三句：「點醒遲歸，恰又補點『人』字，與『雁』對剔」；又如是點評第四句：「正點『思』字，『在花前』恰又抱轉人日，流對極為巧切。」
果然，薛道衡當時這兩句詩一出，陳國君臣都是識貨的，這才驚喜地嘆息道：「名下固無虛士！」
這首《人日思歸》，雖然不長，卻是古代詩詞中關於「人日」的名篇；這個「名下固無虛士」的薛道衡，其實在當時大名鼎鼎，被稱為隋朝的「一代文宗」。
薛道衡出身名門，河東薛氏。這是一個與裴氏、柳氏齊名的「河東三姓」之一，也是我國中古時期最牛的世家大族之一，被稱為「隋唐全期三百餘年的寵兒」。
看看史上薛家那些赫赫有名的文臣武將，我們就可以知道，上天的確曾在隋唐那三百多年間，深深地寵愛了這個家族。
據《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記載，薛家最早繁衍於蜀地，薛齊曾為蜀地太守。公元263年，劉備建立的蜀漢滅亡後，薛齊率領族人五千戶降魏，被封為光祿大夫，並且舉族遷徙至河東汾陰定居，被稱為「蜀薛」。西晉時期，薛家分為北房、南房、西房三個房系，分別發展壯大。
薛家北房在隋朝，最有名的就是官至左御衛大將軍、涿郡留守的名將薛世雄；薛世雄共有四子，其中三個都成為「以驍武知名」的唐朝名將：一個是官至右領軍將軍、梁郡公的薛萬淑；一個是官至左屯衛大將軍、潞國公的薛萬均；尤其是幼子薛萬徹，不僅得娶唐朝丹陽公主，官至右武衛大將軍，而且被唐太宗李世民稱為當世三大名將之一。
薛家南房最有名的人物，就是「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的薛仁貴。薛仁貴建功立業於唐太宗、唐高宗時期，後來官至右威衛大將軍、平陽郡公，以七十高齡善終；薛仁貴的兒子，並不是《薛家將》中那個把父親薛仁貴誤殺了的薛丁山，而是南房第一個出將入相的薛家子孫——薛訥，不僅在公元710年成為唐史上第一個被封為「節度使」的官員，而且在唐玄宗時期登上宰相之位。
直到唐末，薛家南房子孫都是以武功見長，這才有了那本演義小說《薛家將》流傳到後世。遙想當年，筆者還是農家窮小子時，無限仰慕的薛仁貴、薛丁山、樊梨花、薛剛、薛姣，那些個雖然閃亮但卻大多屬於虛構的名字，原來都是薛家南房一脈啊。
薛道衡，則屬於薛家西房，是西房在隋唐時期第一個有名的人物。
薛道衡入仕，是在北齊。在北齊文宣帝天保八年（公元557年）前後，他就因才學出眾，被北齊朝野的前輩們，誇成了一朵花：一個將他比之東漢經學大師鄭玄，「吏部尚書隴西辛術與語，嘆曰：『鄭公業不亡矣。』」；一個將他比之擁有三千弟子的「關西孔子」楊震，「河東裴讞目之曰：『自鼎遷河朔，吾謂關西孔子罕值其人，今復遇薛君矣。』」這一年，薛道衡其實才剛剛年滿18歲，真的還只是一個花季少年。
薛道衡38歲那年北齊亡國，但他繼續得到了隋文帝楊堅的賞識和重用，先後任儀同、攝邛州刺史等職。在出使陳國的前一年，薛道衡得除內史舍人，兼散騎常侍。
薛道衡所在的西房，是薛氏三房中最為顯赫的一房。薛道衡之子薛收，是李世民當上皇帝之前的核心謀臣之一，官至天策府記室參軍、汾陰縣男。李世民登上帝位之後，仍然對英年早逝的他念念不忘，說：「薛收若在，朕當以中書令處之。」可惜，薛收有宰相之才，卻無宰相之命。
這個遺憾，在薛道衡之孫、薛收之子薛元超的身上，終於得到了彌補。薛元超是薛氏西房的第一位宰相，並且他擔任的，就是父親薛收沒能擔任的中書令一職，「獨知國政者五年」。
薛氏西房的第二位宰相，是薛道衡的曾孫、薛元超的侄子薛稷。這位薛稷，不僅官至宰相，而且還是與褚遂良、歐陽詢、虞世南並列的「初唐四大書法家」之一，更是一位大畫家。他是中國畫史上畫鶴第一名家，人稱「鶴樣」。《歷代名畫記》說：「屏風六扇鶴樣，自稷始也。」
薛道衡不僅兒子孫子猛，就連教出來的女兒也猛。他的一個女兒，嫁給唐高祖李淵為婕妤。因為才學出眾，後來竟然當了唐高宗李治的老師。《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載：「有尼寶乘者，高祖神堯皇帝之婕妤，隋襄州總管臨河公薛道衡之女也。德芬彤管，美擅椒闈。父既學業見稱，女亦不虧家訓。妙通經史，兼善文才。大帝幼時從其受學。嗣位之後以師傅舊恩，封河東郡夫人，禮敬甚重。夫人情慕出家，帝從其志，為禁中別造鶴林寺。」
與南房武將輩出、武略見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薛道衡所在的西房，則是文人高產、文采見長。
薛道衡本人，就是西房這一系列出類拔萃文人的源頭。史稱他「專精好學」，「一代文宗，位望清顯」，「世擅文宗，令望攸歸」。對於現在出使的陳國，薛道衡早就已經是名震該國朝野的文化大咖，「江東雅好篇什，陳主尤好雕蟲，道衡每有所作，南人無不吟誦焉。」
在當時，薛道衡能做到這一點，相當不易。就是從他開始，改變了南方文人看不起北方文人的被動局面。僅僅三十多年前，「七世舉秀才」「五代有文集」的南方著名文學家庾信，在初到北方時，被問及「北方文士如何？」，庾信回答說「唯有韓陵山一片石堪共語。薛道衡、盧思道少解把筆，自余驢鳴犬吠，聒耳而已。」
而到了此時此刻，在庾信眼中只是「少解把筆」的薛道衡，在陳國宮廷宴會上隨口吟出的這首《人日思歸》，唐朝的大詩人李商隱後來還專門寫詩點贊：「獨想道衡詩思苦，離家恨得二年中。」
一
在陳國至德三年（公元585年）的「人日」佳節，當著陳後主和一干大臣們吟誦《人日思歸》的薛道衡，其實不僅僅只是一個詩人，也不僅僅只是一個使節，在我看來，他更是一個不懷好意的間諜。
堂堂正正的使臣，怎麼就變成了偷偷摸摸的間諜了呢？
正使薛道衡、副使豆盧寔當時在陳國具體幹了哪些間諜活動，紙上的證據——史書上並沒有記載，但地下的證據——發掘出土的《豆盧寔墓誌》中卻透露出了線索：
「其年，兼通直散騎常侍，與薛道衡聘陳。於時，朝議將圖江表。既欲取亂海亡，必須觀風省俗。公之出使，義屬於斯。既至於陳，待遇優厚，……復命之日，具敘敵情，甚會帝心，號為稱職。」
可見，此次出使陳國，薛道衡與豆盧寔的身上，還負有「觀風省俗」的間諜使命。等到他們在開皇五年（公元585年）七月以前「人歸落雁後」，「復命之日，具敘敵情，甚會帝心，號為稱職」，圓滿完成了出使及間諜任務。
再說「不懷好意」。就在出使陳國之前，薛道衡向隋文帝楊堅呈奏了《因聘陳奏請陳主稱藩》：
「江東蕞爾一隅，僭擅遂久，實由永嘉已後，華夏分崩。劉、石、苻、姚、慕容、赫連之輩，妄竊名號，尋亦滅亡。魏氏自北徂南，未逞遠略。周、齊兩立，務在兼并。所以江表逋誅，積有年祀。陛下聖德天挺，光膺寶祚，比隆三代，平一九州，豈容使區區之陳久在天網之外？臣今奉使，請責以稱藩。」
可見，薛道衡想得很簡單，此次出使他要乾乾脆脆、直截了當地要求陳國臣服稱藩，以一舉實現東南部的統一大業。但楊堅知道，陳國不是這麼容易對付的，所以他對此表的答覆是：「朕且含養，置之度外，勿以言辭相折，識朕意焉。」
在楊堅的統一計劃中，陳國排在最後，當前要解決的是北方的突厥和江陵的蕭梁。楊堅怕薛道衡此次出使，在言辭之中泄露天機，激怒陳國君臣，打亂了自己統一天下的次序，特地對他有此一番告誡。
現在大家知道為什麼薛道衡吟出《人日思歸》前兩句、有人稱他為「虜」時，他為什麼那麼有涵養了吧？因為他的大boss都說了「朕且含養」，要求他「勿以言辭相折」。於是，薛道衡只好我忍我忍我再忍。
這一忍，就是四個年頭。
開皇八年（公元588年）十一月，49歲的薛道衡接到「淮南省行台尚書吏部郎、兼掌文翰」的任命，輔佐元帥、晉王楊廣，元帥長史高熲，出兵五十萬，以雷霆萬鈞之勢，大舉伐陳。薛道衡，終於盼來了這一天。
平陳之後，薛道衡因功升任吏部侍郎。那些在開皇五年（公元585年）「人日」佳節、在建康宮殿宴會現場聽他吟出《人日思歸》的陳國君臣們，已成階下之囚：陳叔寶、江總被活捉到了長安，分別受封長城縣公、上開府，當上了高級俘虜；至於孔范之流，因隋廷認為其「邪佞於其主，以致亡滅」，都被流放，「投之邊裔」。
薛道衡在隋朝的高官之中，是後來者，並不是一開始就和楊堅一起打天下的元從功臣。但他很快就溶入以楊堅為首的隋朝創業團隊，與其中的蘇威、高熲、楊素等人，建立了良好的私人關係。
或許，這種私人關係的良好程度，在某些時候，有些過份了。而且，這種過於親密的私人關係，直接導致了薛道衡此後人生中幾次大挫，甚至最後還為此而丟了性命。
第一次是因為蘇威。蘇威當時兼任吏部尚書，是薛道衡這個吏部侍郎的直接領導。開皇十二年（公元592年），薛道衡就因為與蘇威的良好同事關係，而倒了霉。「坐抽擢人物，有言其黨蘇威，任人有意故者」，簡單地說，就是有人未獲重用，心懷不滿，就向皇帝攻擊組織部的正職和副職，選人用人存在不正之風。結果，蘇威被免職，一百多位官員受他牽連得罪，薛道衡也在其中，被「除名，配防嶺表」，也就是流放嶺南。
流放嶺南走哪條道呢？薛道衡出現了選擇困難。如果只考慮路程最近，其實他只有一種選擇，就是從長安出發，途經漢水，走荊襄古道，水陸兼程，經過今天的湖北、湖南，再到廣東。
但在當時，有人給他提供了另外一條路線：向東繞遠一點，走揚州路，然後再去嶺南。而且承諾，如果他到了揚州路，這個人會為他出面，向皇帝請求將他留在揚州路算了，不必再去嶺南了。
這個人是晉王楊廣，當時駐節揚州路。顯然，楊廣此舉，有拉攏薛道衡之意。幾年前的平陳之戰，楊廣就當過薛道衡的直接領導，現下又出手相救，多好的事兒啊。
還是老領導，會疼人兒。「晉王廣時在揚州，陰令人諷道衡從揚州路，將奏留之。」可是薛道衡就是不領楊廣這個情，「道衡不樂王府，用漢王諒之計，遂出江陵道而去」，弄得晉王楊廣「由是銜之」。
說起來，薛道衡對於此事的處理，極不明智：你不領楊廣的情也就罷了，為什麼非要聽漢王楊諒的話？那可是一個後來楊廣剛當皇帝就造反的人物啊。楊諒楊廣這兩兄弟的關係，一直就不咋地啊。你聽楊諒的，楊廣自然要恨你了。
楊廣後來賜死薛道衡，追根溯源，就在於此。
接替蘇威的，是楊素。這是另一個出將入相的隋朝開國重臣，也是薛道衡的終生好友，沒有之一。所以，楊素一接替蘇威，薛道衡就「尋有詔征還，直內史省。」好朋友楊素執政，薛道衡自然要佔便宜了。
楊素與薛道衡的友誼，史書中證據多多。《隋書·楊素傳》：「素性疏而辯，高下在心，朝貴之內，頗推高熲，敬牛弘，厚接薛道衡。」《隋書·薛道衡傳》：「楊素雅相推重，聲名籍甚，無競一時。」
楊素現存詩歌只有19首，其中17首屬於唱和詩，而其唱和的對象，居然只有薛道衡一人！實際上二人唱和的詩篇，遠不止此。唐朝大詩人李商隱在所著《謝河東公和詩啟》中說有數百篇之多：「當時與之握手言情，披襟得侶者，惟薛道衡一人而已。及觀其唱和，乃數百篇。」楊素於大業二年（公元606年）完成的絕筆詩，就是贈給薛道衡的十四章七百字五言組詩——《贈薛番州》。
這其間，在楊素和高熲的共同提攜下，時任內史侍郎、時年58歲的薛道衡，在開皇十七年（公元597年）達到了一生仕途的頂峰。
這一年，皇帝楊堅主動說：「道衡老矣，驅使勤勞，宜使其朱門陳戟。」於是進位上開府，賜物百段。道衡辭以無功，楊堅說：「爾久勞階陛，國家大事，皆爾宣行，豈非爾功也？」
楊堅在這裡體貼地為薛道衡送上的「朱門」，比較好理解，杜甫有詩曰：「朱門酒肉臭」，指的是高官貴族漆成紅色的府第大門。那「陳戟」是怎麼回事兒？
戟，最早是上古時期的實戰兵器。到三國時期，名將呂布用的還是長戟。後來由於冷兵器作戰模式的演進，戟逐漸不具備實戰作用，而成為一種禮儀兵器。
最遲在北周時期，高官府門之前就有了設立門戟的制度：「武賤時，奢侈好華飾。及居重位，不持威儀，行常單馬，左右仆一兩人而已。外門不施戟，恆晝掩一扉。」這條《周書·達奚武傳》中的史料說明，達奚武是按照制度應該設立門戟的，只是由於他自己低調，才沒有在外門設立門戟。
到了隋唐時期，制定了嚴格的門戟設立制度。隋制，「三品以上，門皆列戟。」薛道衡受封的「上開府」是從三品，正好有了門前列戟的資格。
然而，就在不久之後，此時此刻慷慨給予薛道衡「朱門陳戟」之榮的皇帝楊堅，也開始對楊素與薛道衡這二位中樞要臣的過於親密的私人友情，感到不安。畢竟，政壇不是講感情的地方，兩個中樞要臣過於親密，要是勾起手來搞政變，可不是玩的。
終於，在自己去世的前一年，楊堅作出了預防性安排，「仁壽中，楊素專掌朝政，道衡既與素善，上不欲道衡久知機密，因出檢校襄州總管」。
楊堅與薛道衡，是同齡人，都已六十齣頭，此番生離，等同死別，所以告別的一幕，顯得極為悲情：「道衡久蒙驅策，一旦違離，不勝悲聲，言之哽咽。高祖愴然改容曰：『爾光陰晚暮，侍奉誠勞。朕欲令爾將攝，並撫萌俗。今爾之去，朕如斷一臂。』」
這真的就是君臣二人的最後一面了。第二年，即仁壽四年（公元604年）七月，楊堅死去，太子楊廣繼位，是為隋煬帝。此時，薛道衡已在轉任的廣州刺史任上。
不過，因為要避楊廣的名諱，他所任職的「廣州」，將被迫更名為「番州」，薛道衡由「廣州刺史」變成了「番州刺史」。這，似乎是上天提供的另一個暗示。暗示著薛道衡與楊廣兩人之間的關係，將會磕磕碰碰，很不平坦。畢竟，薛道衡是楊廣早在十年前就「銜之」的人。
薛道衡當然也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在楊廣當上皇帝的頭一年，就「上表求致仕」，請求退休。可楊廣不讓，還將他上調中央任職：「道衡將至，當以秘書監待之。」秘書監是秘書省的一把手，正經的三品大員。在此之前，楊廣的秘書監是柳顧言，那是一個出自楊廣潛邸晉王府的心腹學士。楊廣讓自己的心腹騰出高位，可見他對於薛道衡，一開始真的是想尊崇而且重用的。
可是，薛道衡再一次地，沒有領楊廣這個情。大業二年（公元606年）一到長安，他就獻上了長篇雄文《高祖文皇帝頌》。常理來講，楊堅剛死，薛道衡作為先朝老臣懷念先帝，並無不妥；同時，當著兒子的面讚美其父親，本來就是極為討好的事兒。可是，薛道衡硬是把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帝覽之不悅，顧謂蘇威曰：『道衡致美先朝，此《魚藻》之義也』。」
楊廣也是文化人兒啊，他這一句話，我還得幫他解釋一下：《魚藻》是《詩經·小雅》里的一篇。這首詩的創作目的，一直被權威解釋為「刺幽王也。言萬物失其性，王居鎬京，將不能以自樂，故君子思古之武王也。」
楊廣認為，像《魚藻》「刺幽王也」一樣，薛道衡的《高祖文皇帝頌》則是在諷刺自己。於是，他「不悅」了，三品的清要高官「秘書監」也不給了，只給了一個四品的事務官職「司隸大夫」，這是一個負責監察的事務繁雜、容易犯錯的崗位。
楊廣將薛道衡放到這樣一個容易犯錯的崗位，明顯不懷好意。所以《隋書·薛道衡傳》說楊廣此舉的用意：「將置之罪。道衡不悟。」同事房彥謙也預感到了危險，「知必及禍，勸之杜絕賓客，卑辭下氣，而道衡不能用。」
不聽人勸、一意孤行的薛道衡，不久就在一個官員們開會討論朝廷新令的公開場合，說出了那句致命的話，犯下了那個致命的錯：「會議新令，久不能決，道衡謂朝士曰：『向使高熲不死，決當久行。』」得，一句話捅了個大大的馬蜂窩。
其實薛道衡這句話的本意，只是想簡單地懷念一下當年高熲執政時的高效率，卻在不經意間提及了皇帝楊廣最大的政敵。
在楊廣奪嫡道路上，高熲曾經是他最大的障礙。高熲是前太子楊勇的兒女親家，曾堅決反對立楊廣為太子。即使在楊廣即位以後，也曾公開批評「近來朝廷殊無綱紀」，這才被楊廣怒而誅之的。這樣一個人，薛道衡公開懷念，基本等同於找死。果然，「帝怒曰：『汝憶高熲邪？』付執法者勘之。」
在這件事上，薛道衡顯然低估了事情的嚴重程度：「道衡自以非大過，促憲司早斷。暨於奏日，冀帝赦之，敕家人具饌，以備賓客來候者。」他還打算寬赦回家後請客吃飯呢。
楊廣呢，則顯然高估了事情的嚴重程度：「及奏，帝令自盡。道衡殊不意，未能引訣。憲司重奏，縊而殺之，妻子徙且末。時年七十。」薛道衡被楊廣視為高熲餘黨，下令勒死了。
一個年已七十、風燭殘年的讀書人，而且又為大隋立過功，也就是說錯了一句話而已，難道就不能通過勒令致仕、罰俸、坐牢甚至流放等方式來進行懲罰？非要直接將其致之死地而後快？
楊廣如此干法，相當不厚道，亡國之君的面目已初現端倪。我這個觀點，很榮幸地和《劍橋中國隋唐史》的作者崔瑞德先生高度趨同。他在書中論及此事時評價說：「609年年邁的薛道衡因含蓄地批評時局而被蓄意判處死罪之事，也肯定使煬帝的執政由此進入了更黑暗的第二階段。」對於薛道衡的死，在唐朝編撰《隋書》的魏徵等人，當然不肯錯過這個黑楊廣的良機了，重重地加了一句：「天下冤之」。
從以上可見，楊廣殺薛道衡，主要是因為政治原因，主要是因為薛道衡在政治上站錯了隊。
開皇十二年（公元592年）那次流放，在兄與弟之間，薛道衡選擇了晉王楊廣的對頭漢王楊諒；大業二年（公元606年）那篇《高祖文皇帝頌》，在父與子之間，薛道衡選擇了晚年與楊廣抵牾頗多的楊堅；大業五年（公元609年）那句致命的話，在君與臣之間，薛道衡選擇了楊廣最大的政敵高熲。
連續三次都站錯了隊，難怪楊廣急著要把年已古稀的薛道衡整死了。
可是，關於薛道衡的死因，從劉餗的《隋唐嘉話》開始，包括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都認為楊廣殺薛道衡，是因為妒忌後者的詩才和名句：
煬帝善屬文，而不欲人出其右。司隸薛道衡由是得罪，後因事誅之，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其實，楊廣在政治上固然不是個好鳥，但他本人的詩才還是過得去的，那首《飲馬長城窟行》就寫得相當不壞，似乎不必去妒忌薛道衡那句「空梁落燕泥」。咱就不冤枉他了。
二
今天的我們，已經只知正月初七，不知「人日」佳節。
人日人日，人的生日。傳說，盤古在開闢天地以後，前六日依次造出了雞、狗、羊、豬、牛、馬等生物，第七日才創造出了人類。所以，正月初七是人的生日，簡稱「人日」。
「人日」，又稱「人生節」「人勝節」「人慶節」「人節」「人氣節」「七元」。
從文獻記錄來看，最早記錄「人日」的是西漢東方朔的《占書》：「歲正月一日佔雞，二日佔狗，三日佔羊，四日佔豬，五日佔牛，六日佔馬，七日佔人，八日佔谷。」
我國古代的人，具體在什麼時間開始過「人日」節，至今無定論，有西漢說、魏晉說等等。反正，很久很久了。
對「人日」節俗最確切的記載，來自於南朝梁時宗懍的《荊楚歲時記》：「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剪綵為人，或鏤金箔為人，以貼屏風，亦戴之於頭鬢。又造華勝以相遺。登高賦詩。」
按照宗懍的說法，至少在南朝梁時，「人日」就已經是明確的節日，不僅有了確切的時間，還已經有了具體的民俗活動。薛道衡賦詩《人日思歸》之時，已是南朝陳國和隋朝並立的時期，「人日」已是當時人們必須熱鬧度過的節日了。
到了薛道衡所在的隋朝，尤其是唐宋兩代，「人日」開始進入興盛期，受到朝廷的重視，被確定為官定節日。唐朝的《開元七年令》《元和令》《天聖令》《元豐令》《慶元令》等等政府律令都規定：「人日假一日」。宋朝則繼承了唐朝的假日制度。
在隋唐宋，「人日」的火爆程度，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全民狂歡日」。從留存到今天的隋詩唐詩宋詞當中，我們可以看出「人日」的火爆程度。
這些詩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詩人自己想寫的「人日」詩。比如張九齡《人日剪綵》、徐延壽《人日剪綵》、韓愈《人日城南登高》、宋之問《軍中人日登高贈房明府》。
另一類就是薛道衡《人日思歸》這種，是詩人們受到邀請或接到命令而寫的「人日」詩。唐詩就更多了，以《奉和人日重宴大明宮恩賜彩縷人勝應制》類似詩題作詩的，就有崔日用、宗楚客、李嶠、韋元旦、李適、蘇頲、沈佺期、馬懷素、李乂、鄭愔等多位詩人。
宋詩宋詞也一樣。蘇軾《人日獵城南會者十人以身輕一鳥過槍急萬人呼為韻軾得鳥字》一詩，就直接描述了「人日」出遊的盛況。陸遊則在《人日游蟆頤山》詩中寫道：「玻璃江上柳如絲，行樂家家要及時。只怪今朝空巷出，使君人日宴蟆頤。」蟆頤山在四川眉山，這詩正是描寫當時眉山人民在「人日」「空巷出」游和官宦宴飲於此的盛況。
皇帝、官員、老百姓，都在「人日」這一天過節。可見，「人日」在當時，已是全民性盛大節日，也已是全國性法定假日。
見諸史籍的過「人日」節的地區，已遍及全國。隋朝有建康等地，唐朝有長安、洛陽等地；宋朝有開封、荊楚、巴蜀等地，甚至包括了當時與北宋同時並存的遼國這樣並非由宋朝統治的異國地區。
「人日」的主要節俗，主要分為四大類：節日儀式、節日活動、節日忌諱、節日飲食。
（一）「人日」的節日儀式，主要有剪綵、點燈、禳鬼鳥。
剪綵，我們今天是這樣式兒的：鞭炮齊響，禮樂共鳴，領導們笑容可掬地上台，一群禮儀小姐用盤子端著一串連著大紅花的紅帶子，然後另一群禮儀小姐給領導們遞上一個個鍍金的剪刀，最後領導們正視前方，咔咔咔，把紅帶子剪斷，記者們的鏡頭，啪啪啪，記錄下珍貴的畫面。OK，大禮告成，萬事大吉。
不是這種剪綵。「人日」的剪綵，又叫剪綵勝、剪華勝、剪金勝、剪玉勝、剪人勝。這是「人日」的標誌性節俗。
一大堆「勝」，先搞清楚「勝」是啥意思。「勝，婦人之首飾也，漢代謂之花勝。」
所以，剪綵就是用紙、玉、絲織品，甚至金箔，剪成花草燕雀人物形狀的裝飾品，然後人們尤其是女性，再把這種裝飾物戴在頭上，或者貼於屏風、窗戶上。
剪成花形的彩勝就是花勝，又叫華勝；用金箔剪就是金勝，用玉來雕刻，就是玉勝。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人勝。人勝可不是拿人來用剪刀剪，大過節的，不帶這麼殘忍的。將彩勝剪成人形即為人勝，俗稱抓髻娃娃。
抓髻娃娃剪紙，現在也可以經常見到。它的主體形象是正面站立、頭飾雙髻的娃娃，雙手上舉或外撇，雙腿分開站立，主要功能是招魂、辟邪、送病、驅鬼、鎮宅、祈雨等。所以李商隱在《人日即事》中寫道：「鏤金作勝傳荊俗，剪綵為人起晉風。」
剪綵勝，需要當時美女們的巧手。「閨婦持刀坐，自憐裁剪新。葉催情綴色，花寄手成春。帖燕留妝戶，黏雞欲向人。擎來問夫婿，何處不如真。」（徐延壽《人日剪綵》）為了維護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識相的夫婿們，當然不敢說剪得不好、不真了。
第一個儀式剪綵，是白天的儀式，還有一個跟燈有關的儀式，得在晚上進行。這就是第二個儀式「點燈」。「人日」要點燈，因為「燈」的諧音是「丁」，象徵人丁興旺。「人日」點燈，就是借「人日」生人之吉兆，希望子孫繁衍，家族興旺。
與點燈有關，還有「偷燈求孕」這一習俗。傳說夫妻無子的，在「人日」這天晚上同去一富人家裡，偷一個燈盞回家，放在自己家床底下，這樣就可以當月懷孕。現在放開「二孩」，有興趣的朋友們，可以在今天晚上試試，別只顧著和小情人吃大餐和逛街購物。
「人日」第三個儀式是「禳鬼鳥」。禳，是禳解、禳災，即祈禱以消除災殃；鬼鳥，又叫做鬼車鳥、姑獲鳥，它還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名字，叫「九頭鳥」。
傳說在「人日」這天夜晚，鬼鳥會從空中飛過，它還會把自己的血滴在小孩子的衣物上作為標記，然後讓孩子患病，從而把孩子的魂魄偷走。所以，這晚只要聽到鳥的鳴叫聲，家家戶戶都要馬上滅燈，槌床、射門，捩狗耳讓狗吠叫、放爆竹等等，用來驅趕和恫嚇鬼鳥，以保護家裡的小寶貝們。
可見，「人日」禳鬼鳥的習俗，主要目的是保護生命，消除危害家人尤其是兒童生命安全的因素。
（二）「人日」的節日活動，主要是登高、踏青、賦詩。
「人日」登高自魏晉以來一直頗受人們喜愛。每逢「人日」，上自帝王將相，下至平民百姓，紛紛走出家門，或登樓閣亭台，或登山寺高峰，極目遠眺，喜迎新春。唐朝喬侃《人日登高》詩，將此俗寫得最直白：「登高一游目，始覺柳條新」。
至於踏青，與登高本就是一碼事。宋朝蘇轍在《踏青詩序》留有當時人們在「人日」踏青的直接證據：「每正月人日，士女相與游嬉飲酒於其上，謂之踏青。」
人們在這天「登高」「踏青」之際，往往也會思念親人、友人和家鄉。同樣，孟浩然也有一首登高懷友的詩——《人日登南陽驛門亭子，懷漢川諸友》：「朝來登陟處，不似艷陽時。異縣殊風物，羈懷多所思。剪花驚歲早，看柳訝春遲。未有南飛雁，裁書欲寄誰。」
話說隋唐宋時期的人，也真是狠，隨便登個高、踏個青，都可以寫詩。如果改在今天來過這個「人日」，我本人登高、踏青是行家，賦詩就只好將就著背一背薛道衡這首《人日思歸》，也就罷了。
（三）「人日」的節日忌諱，主要是忌做針線活、忌陰天雨雪、忌用刑、忌出門。
古人很講究在「人日」這一天守忌諱，卜吉凶。
忌諱做針線活，是防備對眼睛造成傷害，俗語說得好：「人日做針線，專扎婆婆眼」。當然，跟婆婆不對付的兒媳婦除外，你們盡興。
這天也不能對犯人用刑，以防沖了人氣。
這一天還忌出門，「七不出門八不歸家」，如果有事出門，一定要避開正月初七，歸家也要在初八以後。
人們還根據「人日」這天天氣的陰晴雨雪，來預卜一年的運氣。如果天氣晴好，則一年順利如意；如果陰雨風雪，則預示著病災坎坷，需要時時留意。
最後還有一條：「人日」這一天，因為人為大，所以各位家裡的小寶貝兒也為大，家長們可不能在這一天教訓他們，打他們的小屁屁喲。
（四）「人日」這一天，吃啥菜喝啥酒？
宴會是「人日」一項重要的活動，正如薛道衡所參加的陳國宮廷宴會一樣。「人日」當天，由皇帝出面，賜宴百官，君臣同樂。這種宴會，有音樂，有美女，有吃的，吃完還有拿的。拿什麼？皇帝賜的彩縷人勝。
崔日用等諸多唐朝官員，都享受過這等高級待遇。他寫下的《奉和人日重宴人明宮恩賜彩縷人勝應制》，雖是奉命之作，但仍可以從中一窺皇帝「人日」在大明宮賜宴的熱鬧場面：「新年宴樂坐東朝，鐘鼓鏗鍠在樂調。金屋瑤筐開寶勝，花箋彩筆頌春椒。曲池苔色冰前液，上苑梅香雪裡矯。宸極此時飛聖藻，微臣竊抃預聞韶。」
作為「人日」的標誌性節日食物，這一天，南方人應吃七菜羹，北方人則應吃煎餅。不出意外的話，在南朝陳國至德三年（公元585年）的「人日」，薛道衡是一邊吃著七菜羹，一邊吟出《人日思歸》的。雖然此時此刻，他心中最為想念的，還是北方家鄉的煎餅。
七菜羹，就是用七種蔬菜做成的菜羹。但是具體是哪七種蔬菜，已不可考。可能在不同地域，蔬菜的種類也不一樣。
為什麼要吃七菜羹？因為不吃沒辦法。隋朝杜公瞻注《荊楚歲時記》云：「今日一日不殺雞，二日不殺狗，三日不殺羊，四日不殺豬，五日不殺牛，六日不殺馬，七日不行刑。」從初一到初六，雞、狗、羊、豬、牛、馬都不能殺，那到了初七吃什麼？只能吃蔬菜羹了。
關於煎餅，《遼史·禮志》記載：「人日……俗煎餅食於庭中，謂之『薰天』。」據說之所以要在庭院這樣的戶外吃煎餅，是為了讓煎餅的圓對著天空的圓，以示對女媧補天的紀念。
除了蔬菜羹、煎餅以外，民間還有在「人日」吞吃紅豆禳災祛病的風俗。《太平御覽》說：「正月七日男吞赤豆七顆，女吞二七顆，竟年無病。」不知是什麼赤豆？也不知其依據何在，有興趣的可以自己試試。反正吞吃赤豆也不是個啥有礙身體健康的壞事。
「人日」這麼大個節日，豈能無酒？「人日」的專用酒，叫酴醿酒。這有唐朝閻朝隱的《奉和聖制春日幸望春宮應制》一詩為證：「彩勝年年逢七日，酴醿歲歲滿千鍾。」
酴醿酒，也叫「酴醾酒」。其得名來由有兩種說法：一是指經過幾次復釀而形成的甜米酒，也稱重釀酒。二是指用酴醿花薰香或浸漬的酒。酴醿，又叫山薔薇，是一種春天開花的薔薇科落葉小灌木。如今此酒已經絕跡，我等酒徒只能幹咽口水了。
至於薛道衡在「人日」當天，是不是在酴醿酒的微醺之中，寫出《人日思歸》如此佳篇絕構的，史無明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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