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刀砍嗎？這個問題頭疼！
這一刀砍嗎？這個問題頭疼！
江春電影札記：石榴坡的復仇（日，2014）
一部幾乎沒有激烈動作畫面的影片，能掀起你內心的波瀾，並直問自己靈魂作答，你還能淡定旁騖嗎？！
這一刀砍？還是不砍？左右不是。其，外似雪山飛狐中充滿疑惑的一刀；內似哈姆雷特里痛苦思索的一問。大凡陶醉於東方文化傳統的人，實際無法正面回答。
德川幕府控制下的日本，迎來了改變歷史的櫻田門外之變。在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中，幕府大老被人刺殺。侍衛武士志村金吾自感失職，在接下來的十三年里追捕漏網刺客。豈知，明治維新之後的日本滄桑巨變，政府廢藩置縣，僅剩這個早已不合時宜的武士，仍在執著追尋僅存的一人刺客。兩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悲劇小人物，終於迎來了宿命的重逢。
從大是非的故事起源來說，日本人的櫻田門外之變和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一樣，是一伙人突襲搞死另一伙人，這兩伙人都代表各自的政治勢力；不同的是，李世民殺了太子逼宮篡位，卻被視為正統；日本人殺了迎合侵略者的叛逆，卻又是歷史進程的阻礙者。然而，哪一種情況，無論進程與結局，都與草民百姓沒有半毛錢關係。
從具象的事件上來說，日本人的這個故事主角與近來陝西漢中的張扣扣一樣，都是潛心復仇預謀追蹤了十幾年，一心一意就是要把仇人搞死。
區別在於：被搞死的彥根藩主井伊直弼時任幕府大老，由於專制世襲奪嫡身陷爭鬥，加上美國佬佩里的黑船撞開日本國門，他又先行與入侵者談判，由此招致刺殺。幕府失去這最後一根支柱，不數年大政奉還，明治維新發端，十八死士也就成了愛國志士楷模。可是，考量一下才會發現：當年櫻田門外那個被砍掉腦袋的井伊直弼，才是代表時代的發展方向啊！這樣一想，那幫十八名死士還憑什麼享受歷史勳章？
而陝北漢中的張扣扣，就是因為十幾歲親眼目睹親娘被人打死，並隨後被迫接受有失公正的司法判決，積心處慮幾十年，終於手刃殺母元兇。然而，報仇未必真能雪冤。此案接續前案，又將演繹出怎樣的結果？也是困惑執法者的現實而棘手難題。
睚眥必報，恩怨兩清，這自然是東方文化傳統中的基礎與主張，中國人的武俠文化與江湖規矩都講究這個，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就更加肯定這樣的內涵。在時代巨變的歷史漩渦裹挾之下，每個人特別是小人物，都自主或不自主地捲入其中。某個大人物的一瞥一笑，就是他們喜怒哀樂、生老病死的全部一生，甚至生已終局，骨已成灰，而獨余那些談論著他們又和他們無關的凄慘記載。
明治維新時代的日本浪人志村金吾是這樣；二百多年之後，中國的退伍兵張扣扣亦是這樣。他倆的命運有相近相似的歷程，有同樣的困惑與痛苦。那麼這一刀砍還是不砍？！
志村金吾原為大老侍衛頭領，櫻田門外之變發生之後，他父母代其受過雙雙自戕。他自己被革職、不許切腹，必須取逃亡五人之首級才能洗脫罪名。之後十三年，不管幕府倒台還是明治維新，他一直留著月代頭，腰插長短刀，從內而外保持武士的形神，一直在追尋漏網的刺客。有人批評他，認為如果人們都這樣糾纏陳年往事，日本就永遠不會走向文明。他回答，縱然外在改變但依然不忘初心，這不也是文明嗎？這當然就是武士道精神了，讓人記起由士而俠，處江湖之遠卻能鋤強扶弱、匡扶正義的那個特殊群體。
電影中，志村金吾這十三年都是在屈辱中苟活。他夫人阿節靠酒店打工、縫製衣裳支撐著整個家庭的用度。志村和阿節，都秉持著將那個時代的道德規範，而且遵從內化後的信念而處世行事，雖然承受不同的痛苦，但旁人由衷地羨慕、欽佩、幫助他們。因此，到了事情必須終了的那一刻，連坦然接受復仇的刺客應不應該被殺，也已經無須顧忌。
中國陝西漢中弒凶復仇的張扣扣呢？似乎也一樣能夠贏得來自民間比較一致的認同、讚賞與援助。可是，當他面對官方與法律的時候呢？幾乎可以斷言：這一切罪不可恕的情有可原，都會因為政治與局勢的考量，成為情有可原但罪不可恕。
請看志村找到刺客的那場戲及其對話吧：
（作為人力車夫的刺客逃亡者，看到政府公布的禁止復仇令，心中悲苦萬分。這時，志村走到他面前。）
逃亡者（收起報紙藏入懷內）：您要去哪裡？
志村：倒沒有什麼要去的地方。
逃亡者（掀起人力車的頂蓬，拿出毛毯，撣落車上的雪花）：那就是要賞雪咯。您這樣腰插兩把刀的武士，倒真是好性情啊。
志村（向旁走了兩步）：要論雪景，還數櫻田門吧。
（逃亡者手中動作停住，沉默。）
逃亡者：天公不作美，恐怕上不了櫻田堀的坡呢。請原諒。
志村（看著逃亡者，點點頭）：這樣啊。其實櫻田門的雪景，我這輩子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逃亡者低著頭，看不到臉，喉頭蠕動了一下。）
志村：能請你把頭抬起來嗎？
（逃亡者抬頭，志村確認了是他找了十三年的那張臉，無語。）
逃亡者（重新低下頭）：請上車。讓小人陪您賞雪。
（人力車進入街道，鏡頭在志村臉部特寫和逃亡者背影之間切換。）
志村：能請教你的名字嗎？
逃亡者：小人名叫直吉。
志村：不，我想問的是你做車夫前的名字。
逃亡者：曾經叫佐橋十兵衛，十是八九十的十。
志村：和直吉這個名字一點也不像呢。（語氣嚴厲）是為了掩人耳目嗎？
逃亡者：並非如此。武士，您願意聽聽小人的故事嗎？
志村：你說吧。
逃亡者：直吉之名，取自因我年少莽撞而命喪我手之人名諱中的一字。
志村：（喃喃自語）直……吉，（手摸向懷內井伊直弼親筆寫給他的和歌）為什麼？
逃亡者：事後想起來，那人所言才是正確的。
志村：（語氣轉急）那麼這樣說來，殺那個人是錯誤的了？
逃亡者：不，那並非錯誤。只是他當年所言都是正確的，他當年的主張現在都逐一實現，所以我便借他名諱中的一字，至少也算是為了銘記他的慧眼英識。即使我苟且偷生到新時代，只要一息尚存，也許還能為這個國家盡一份力。所以如今，我這樣日復一日地活著。
（開始上坡，車速變慢，兩旁漸無行人。車停下休息。）
志村：這條坡是？
逃亡者：此坡名叫柘榴坡，往前是久米留藩有馬大人的府邸，再往前是豐前中津藩奧平大人的府邸。
志村：是嗎，你對此知之甚詳啊。
逃亡者：這一帶是本應自絕於世的小人，苟且偷生之處。
（志村欲言又止，沉默。）
逃亡者：小人繼續走了。
（到了坡上一處空地。）
志村：就到這裡，停車吧。
可見，寬恕便是救贖。兩個悲劇的小人物就這樣，在大雪紛飛中面對著自己的宿命。也因此，當志村金吾拔劍出鞘的那一刻，才會有雪山飛狐一般的痛苦與猶豫。
寬恕，便是救贖？徜若將此場景挪到陝西漢中，故事的進程與結局會怎樣呢？假設張扣扣換一個仁慈的復仇方式，被張扣扣手刃的三個久處江湖老手就會幡然向善嗎？
張扣扣刃決仇人，並不肯傷及無辜，也彰顯了張扣扣已劃定自己的道德底線。這底線，肯定比許多國人的內心慾望更寬厚。因為，按江湖義氣作導向，斬草除根，才是快意恩仇。
再假設有一萬個變數，現實中張扣扣自首投案的事實就不會被人有意忽略，對不？！
僅此一點，張扣扣復仇的刀是否會砍下去？
張扣扣比誰都更明白：這個國度里的惡棍不會尊重您的寬恕，他們會視善良為愚蠢。而相關各方均已深信，犯上就是忤逆，逆勢就是顛覆。穩定現有秩序，才是壓倒一切的壓艙石。
日本人的石榴坡，是日本國歷史進程中分岔口；可以肯定的是，張扣扣的案件，也將又一次影響中國社會的進程。
由此，作為旁觀者，我們內心還存有那麼一點點祈望：看眼下高懸於張扣扣頭上的那把刀，是否會立即砍下去？
（配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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