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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散文】吳玲作品

【吳玲散文專號】

【吳玲創作簡介】聞山水清音,著率心詩文。著有《緩慢的雪》《紫陌紅塵》《盛妝》《囚禁的風》等詩文集。現供職於合肥市廬陽區教體局。

【編者按】鄉村記憶,是作家揮之不去的鄉愁。城市回憶,是縈繞耳畔的市井人情。臘月吃食,是家家戶戶、年裡年外、全民張羅的中國年俗。吳玲的老村莊和舊街道,喬遷之餘,留下遺憾。吳玲的臘月食事,回味著生活真味和暖暖親情。一個作家的憂思,或正是文化擔當。

吳玲散文(三篇)

吳 玲

我們的村莊

母親是最後一個搬出村子的。

去年臘月回鄉過春節。母親說,村莊就要拆除了,左鄰右舍已有不少在城裡租好了房子。元宵節一過完,果然村裡一多半人家都陸續搬遷了。母親簽了字,划了押,卻把老屋的鑰匙緊緊攥在手裡。

終於,剩下的幾個老姐妹也來和母親告辭了。村裡很快斷了電,停了水。不放心母親一人留在村莊的老屋裡,在我們姊妹的一再催促下,弟弟接走了母親。

母親借故搬得倉促,老屋裡要帶走的舊東西還沒有拾掇完,於是隔三差五又獨自回老屋,這次尋回一隻小匣子,下次又背回一小袋麻豆。

一直不願意相信村莊要夷為平地的事實。三月的一個周末,我提出和母親一同回鄉下。曾經熟悉的家園已人去屋空,村莊像被洗劫了一般,進村的道路遍布瓦礫和殘渣,幾扇門虛掩,被風吹得啪啪直響,更多的門窗早被拾荒者卸走,遠遠望去,像一隻只黑洞洞的眼睛。

村莊四周所幸還有大片泛著金色波浪的油菜花地,即使岑寂,也使得村莊遠遠看過去還像個村莊的樣子。雞鴨和老牛自然都沒有了,連嘰嘰喳喳的鳥雀也杳無影蹤。是被大風吹跑了嗎?這些油菜花像懂得村莊將要在黃土地上消失似的,作為守護村莊的最後一季農作物,它們拚命綻放生命中的活力與絢爛。

沿著油菜花和蒲公英花開滿的小路,回家。回我童年的故鄉。

那時候的春天,茅檐真是低小,梁間有飛來飛去的燕子。盤桓在田野里的斗笠蓑衣,像會走路的蘑菇。我出去割草餵豬喂牛,脖子上掛一把鑰匙。婆婆納開著藍色小碎花,薊菜和紫雲英到處都是。有時候割一整天才回來。餓的時候就拔茅針,也嚼紅花草的莖。冬天,寒風吹徹,大雪傾野,那個叫「豬三」的孩子光著腳,在雪地里喊「痛」。晚上,我和弟妹在豆粒般大的煤油燈下寫字。天太冷,火柴凍紅了鼻頭。父母清貧,卻是年華正好。

以為一生一世都會呆在這裡,誰知過著過著,我們都生活到了別處,只留下年邁的父母。母親獨守老屋,父親長眠於青草覆蓋下的另一座村莊。

在土地上勞作了一生的母親身體還算硬朗,愣是將與父親一起耗費了畢生心血翻蓋的幾進大瓦屋一一掃凈。母親已汗珠涔涔。我勸母親別再打掃了,都不在這裡住了,還掃它做啥呢?母親說,屋子打掃乾淨才像個家啊。我問母親,大門口的花壇里那株二十多年的海棠樹哪裡去了?母親說弟弟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它挖起來,帶回山裡他買的大院子里去栽了。

母親掃完院子,取下掛在牆上的父親的照片,仔細擦凈上面的灰塵,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掛回去。父親在十年前的秋天猝不及防地離開了我們。父親不在了,每次回老家,我就會默默地對著牆上的照片說:父親,我回來看你了。我看著看著,就會覺得朗朗的笑聲馬上會從他的身體里迸發出來,很快,一屋子都回蕩著他的大笑聲;有時候,我也會覺得父親的腳步聲還像年輕時那麼倉促有力,匆匆進來又匆匆出去忙別的事。十年里,我從未覺得父親已不在人世、與我們陰陽兩隔。像誰說的,或許,父親只是在逗我,故意藏到掛在牆上的那張照片里。不要多久,他就會扛著一把鐵鍬,或者拉著一輛板車,悄悄地在某個夜晚,回到我們熟悉的家。

恍惚的我,此刻卻不知道要做些什麼。我在父母的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走。有時停佇,有時目光轉向一個角落。我在母親老舊的梳妝匣里,發現一疊發黃的列印紙稿。是父親去世前一段時日寫下的幾篇文字。我已經找它很久了。原來竟給母親收藏在這裡,而母親早已記不起來了。我將它們一一攤開來,坐在地上,一行行的閱讀它們,彷彿聽見父親在對我說話,說那些他還沒有來得及告訴我們的事情。讀著讀著,我就眼睛模糊了……

穿過老屋的北院門,是個偌大的菜園,是母親在勞作之餘開墾的,收拾得妥帖整齊,綠蔬們株株營養充沛,萵筍與葯芹的葉子水淋淋的,油烏髮亮。母親蹲在菜畦里,地上已經堆了許多摘乾淨了的生菜、芫荽、大蒜,可是母親還在低頭忙碌著。這是母親的習慣,每次回家,車裡裝著的不是母親收穫的山芋、玉米、花生啥的,就是大包小包的各種時令蔬菜。「自家種的,吃著放心。」母親總有我拗不過的理由。我勸母親別再侍弄這個菜園子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早到了該「享福」的年紀了,可是母親怎麼閑得住呢?「一天不下地,這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了。」以後母親住到城裡的兒女家,無法再到田野和菜園裡勞作,她會不會很快感到渾身不對勁呢?

我沿著村莊向前走,夕陽正一寸一寸向下挪,照著許多空空蕩蕩的門框,村裡從沒有過像現在這樣令人不安的寂靜。村口的老槐樹下,孩子們追逐嬉鬧的身影不見了,陸家媳婦門口每天約好了似的坐成一排曬太陽的老人不在了,該到做晚飯的時辰了,高高低低的煙囪冰冷冷的戳向天空。

這讓我想起許多年前,泥土芬芳,草木清香,也是這樣的黃昏,我們從學校或者放牛回來,父母親挑著稻草或扛著鋤頭回來,一頓簡單的晚飯使勞累一天的家人圍聚在一起。父親點燃一根煙,母親默默的收拾碗筷,弟妹年幼,纏著祖母講故事。不一會,村莊的上空就亮起許多星星,如果再遲些日子,池塘里的青蛙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昆蟲就會此起彼伏的響在村莊四周。

緊挨著村莊不遠的,還有許多掩映在油菜花間的墳塋,村裡的人老了或病死了,和父親一樣,他們不願意將一把白骨一小撮骨灰埋到遠處。現在,他們長眠在這裡,村莊的兒女們搬走了,他們還能在這裡睡多久呢?

你看那墳前開滿鮮花,是你多麼渴望的美啊。你看啊,漫山遍野,你還覺得孤單嗎?塵世間多少繁蕪,從此不必在牽掛。人的一生,能活多久呢?一個村莊的一生呢?它有多幸運,比一個人加一個人再加一個人的一生活得永久嗎?人死了還有一把骨灰,而養育了一代代人的村莊死了,它能剩下什麼呢?

行走在童年的、行將消逝的故鄉,我能帶走什麼呢?一家子團圓的笑聲,村莊里遮天蔽日的濃蔭,房前屋後的一磚一瓦,田野里稻菽與野花的芬芳,還是一場又一場的風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黑黑的、天長地久的懷念?

男人街

我搬離龔灣巷久了,一數,竟有八九年了。若非必要,我不來男人街也久了。偶爾途經三孝口,我會有意繞行於此,看看那些熟悉的人物與場景,因為它已成為我生命中悠長時光的一部分。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位於合肥三孝口商業圈中的核心位置處,有兩條被冠以性別頭銜的小街巷,這在別處似乎沒有聽說過的——女人街,男人街,非常的紅極一時,老合肥大約沒有人不知道罷?

也就在那個時候,偶然得一機緣,我住進了省城最繁華的的鬧市區——男人街頂東頭的龔灣巷(那時叫永紅路),一住,就是七八年。說繁華可是一點不假。步行不出五分鐘,皆可抵達學校、醫院、商場、銀行、影院、博物館等,是名副其實的三孝口商業圈中的核心位置。如果再往南偏東一點,會遇見一座年月更久的月壇庵或者尤其讓合肥文人引以為豪的赤闌橋——它們都緊挨著有翡翠項鏈之稱的合肥環城公園。

男人街真的很不起眼。它正在發生和經歷的一切可能是任何一條小街巷正在發生和經歷的一切。窄窄的巷道內住著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有錢的,沒錢的,身份尊貴的,出生卑微的,他們同樣不可避免地經歷著人世的生、老、病、死。

緊挨著男人街的大多是些老舊的居民樓,電線柱子上松垮垮的電線,拐角處不甚乾淨的垃圾箱,牆上有些褪色的櫥窗,道板磚看似平整,一遇雨,踩上去,「啪嗒」濺你一身一臉的污水。

說男人街女人街是合肥「大名鼎鼎」的「小街小巷」,這身份真算是非常貼切的。從長江中路與金寨路交口處的三孝口天橋往南不足百步,以金寨路一分為二,路西為男人街,路東則為女人街,長度都不足五百米。在我居住那個年代,擁擠與熱鬧皆超出常人的想像。

男人街女人街是民間的稱呼,為何有這樣的命名,我沒有考證過,反正大家一直這麼叫,我們也跟著這麼喊了。

曙色未晞,男人街照例在瀰漫著豆漿油條、餃子包子的味道中睜開惺忪的眼睛。這些帶有地方特色的小吃流傳了一代又一代,人們吃了一年又一年,誰也沒有厭倦過。

春天,太陽艷艷的,站在男人街西段,可以清晰的聽到永紅路小學孩子們爛漫的笑聲和歌吟一樣的讀書聲。夏天的傍晚,不少人家在戶外晚餐,桌子上有饅頭稀飯,辣醬鹹菜,也有豆乾肉丁,或者一盆冬瓜燒肉,一大家子圍著桌子,啪嗒啪嗒地吃,無限享受的樣子。天空高遠,秋陽如酒,有收破爛的老人搖著撥浪鼓經過,臉上帶著比這個城市還古舊的滄桑,遠遠地傳來「磨剪子唻——戧菜刀——」的吆喝聲,非本地人,那聲音也是緩慢而滄桑的。冬天是很冷的,暖烘烘的太陽升起兩三丈高了,坐輪椅的老人被家人推了出來,不一會就在暖烘烘的陽光下打起了瞌睡,也有幾位老太太,攏著棉衣袖,長一句短一句地拉著家常。

男人街的四周沒有多少大的行政機關,多是這個城市的土著居民,因而生活節奏是舒緩的,充滿濃郁的市井味,人間煙火在此演繹得淋漓盡致。不長的街道兩側,有賣外貿出口轉內銷服裝的,水果攤販的,修鞋修拉鏈的,開書店文具店的,有沿街叫賣辣醬豆腐乳的,修傘配鑰匙的,收舊書報及廢銅爛鐵的,應有盡有。

我似乎沒有見證過男人街經歷過多少大事件。

沒有顯赫的建築。因為它主要的幾棟高樓譬如天都大酒店、郵政局、銀行都是面對長江路,背朝男人街。非凡之處,就是一家名為「小有天」的餐飲店,店前的門廊上有一幅對子:「道道非常道,天天小有天」,用紅紙寫的,褪色了,應該很久沒有換過了吧?小有天門前有個大鐵爐子,炭火殷紅,生意異常興隆。它店面不大,一二十平米,有個隔層,踏著吱吱呀呀的木板台階可上二樓的「雅座」。主打早點有大餅、油條、糍糕、麻圓、糖糕、米餃、稀飯、豆漿、豆腐腦等。中午和晚上,上面擺了很多瓦缽蒸的熟菜:小蔥雞蛋、梅菜扣肉、毛豆鴨爪、粉絲牛肉、千張鹹肉等。最好吃的是白斬雞,嫩、爽、滑,調料好;其次是牛肉粉絲,牛肉切塊,爛、香、辣,湯汁芬芳濃郁。小有天因為價格公道,符合大眾的消費水準和舌尖美味,所以漸漸有些名氣了。先生出差日,我和小孩便是那裡的常客。

巷子里有位賣糯米飯糰的老婦人,小推車上,一隻木質飯桶,幾個搪瓷茶缸,分別盛著雪菜、炸醬、海帶絲、火腿腸等。老人很清爽,齊耳短髮,穿戴得整齊利落,盛飯、夾菜、卷油條,再用一塊濕濕的白方巾一擰,就將飯糰就擰成小孩拳頭大小的橄欖球形,幾乎一氣呵成。讀小學的孩子那時迷上了老人的飯糰,吃了多少回,已數不清了。

更多的時候,我會在街中間那爿名叫《芳知書店》翻閱一些似曾相識的老書,然後聞聽店主輕聲細語地告訴我又到了哪些新書。即使沒有新書,碰巧看見可買可不買的書,店主又真心的說:感謝您光顧,今天又雨,成本價給你。說罷殷勤的替你包裝,你豈有不買的道理?於是,安心站在書架前,等雨聲漸息,主人也不催,道別後提著包好的書離去。

書店隔壁是窄窄的一間廂房,有一對修鞋兼製鞋的鄉下小夫妻,男的話少,只顧低頭幹活;女人活泛些,洒掃採買還兼修補待客。落了灰塵的鞋子送去,不用論價格,下班順便取回,不僅修好脫落了的鞋跟,而且擦得纖塵不染。那女人有一對長麻花辮子,遞鞋子時,黑幽幽的眼窩裡全是滿足,真是好看。

還有修傘配鑰匙的老人。一年四季,除了雨雪天,他都時鐘一樣準時出現在固定位置。約摸六十歲上下,黑瘦,常年圍著一條深藍色長圍裙。他臉上有一塊塊粉色的斑點,手臂和手背上也有,是白癜風的一種。有次遮陽傘的骨柄壞了,去取時,他說「五塊」,我沒有零票,給了張十元的,說不用找了。他連連搖頭說「不值十塊」,一邊在破舊的抽屜里找翻找,我已經走了很遠,他追了上來,硬是塞給我五元硬幣。

夏天一到了,男人街就炫目、牛氣了。尤其華燈初上的夜晚,男人街真正呈現出男人的氣概來了。龍蝦成為男人街特色小吃的一道靚麗風景。東頭兩棵碩大無比的梧桐樹下,掛滿閃閃爍爍的霓虹燈,向西一溜排開的快餐桌,高高堆起一盤盤紅彤彤的龍蝦。樹梢微漾,天氣極熱。穿著短叉背心,踢踏著拖鞋,臉上冒著汗漬,面前啤酒泡沫冒得老高的人們,自然是男人居多。店家的吆喝聲,顧客的喧鬧聲,碰杯的噼啪聲,賣小玩意的招徠聲,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口吐髒話的罵娘聲等,一概有滋有味,活脫脫一幅市井生活圖。

男人街除了物質生活層面的東西,還有可供居民近水樓台、率先享受精神生活的一個重要場所——光明影都。男人街最東端、面朝金寨路的光明影都,當時是合肥聲名遠揚的四大影院之一,其餘三家分別是解放電影院、長江劇院和江淮大戲院。有點文藝情懷的人們在夜幕降臨時,換了一身乾淨的夏裝,搖一柄芭蕉扇,悠悠地步出家門,有的一家子一起,有的爺爺奶奶帶著小孫子孫女,孩子的身上散發六神花露水或者痱子粉的香味,也有半遮半掩一前一後走著的情侶,和著盛夏的晚風,走進影都。光明影都的門前鋪著紅色的化纖地毯,我們去看過《泰坦尼克號》和《阿凡達》,走出院門,孩子一臉喜氣,不停議論著影片的內容。

幾百米長的男人街朝北有兩條小巷,名曰西菜市支巷和郵局巷,朝南有一條名曰教堂巷,因為緊挨著的光明小區,有一座建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教堂,簡歐式建築,羅馬柱,耶穌的十字架直立在屋頂。

有一陣子,我天天路過過小有天,因為三孝口天橋壽數已到,要拆遷了,我必得繞道回家。我也曾偶爾於天都大酒店宴請過一些師友;書信式微的年代去郵局給遠方的朋友郵寄過一些書籍、明信片這類;更多的是與冗常生活相關:來不及做早餐時,匆匆拎袋豆漿包子什麼的;挑兩件童裝幾支水筆;下班回家順便給孩子買點水果。

後來,我遷新居的時候,光明影都似成一棟爛尾樓,矗立在城市中央。數年過去,偶去男人街,似乎找不到多少變換的痕迹。只是在它的東邊豎起了百大CBD等幾幢高樓。紅旗百貨大樓、龍圖商場在激烈的商戰中不斷改弦易轍。為更好地輻射優質教育資源,金寨路上的46中遷校至濱湖新區。

男人街的人們依舊在此生活,該早出晚歸的依舊早出晚歸。豆漿油條依舊在賣。修鎖修鞋的大爺還在埋頭勞作。修鞋店的一對夫妻的孩子早進學校讀書了。遭遇網路書店的衝擊,和許多小的、舊書店一樣,芳知書店靜悄悄的沒了影蹤,不知搬遷了還是被浪潮淹沒。光明影都正投入偉大的建設中。

舊光陰還在。只是,有的人已不見,見著的人都覺出老了。

就在前幾日,在桐城路某校開會,我特別繞道男人街女人街,認真看了兩街的指示牌,在男人街的東段入口處,新豎了一塊牌子,上面卻是寫著「西菜市巷」。而對面修葺一新、頗具小資韻味的巷子前,則是嶄新的「女人街」。使我突然覺得女人街像嫡子,男人街卻像庶出。

我走過一些地方,看過一些頗有名氣的街巷,比如成都的寬窄巷、福州的三坊七巷、桐城的六尺巷,三河的一人巷,當然名氣再大超不過唐代的韓愈、劉禹錫,這兩位文學大咖詩中描述的「天街」和「烏衣巷」了吧?這些街巷或許正在蒼老、枯萎和凋敝,但它們曾與這個城市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更見證了城市的人文和歷史。這些富有傳奇、蘊含深厚文化底蘊的小街巷,大多被定格在時光的印記里,多少年後的多少年,仍會被人們津津有味地咀嚼。

臘月食事

罍街小友暉寄來一包快遞,是煮臘八粥的蓮豆棗粟,一份份裝在攔腰印花的小布袋裡。晚上取出一袋,在陶瓷瓦罐里浸泡,熬粥。第二天是臘八,恰遇朔風凜冽,雪花飄蕭,晨起,用自製的糖醋白蘿蔔佐以綿綢軟糯的豆粥。又到一年歲末時。

裝豆米的粗棉布袋有種懷舊熨帖的喜悅。周末晴好,女友故作神秘:下鄉打年糕吧?傳統手藝日漸荒疏的時代,倒真想體驗一回年糕是如何「打」得的。於是一行人興沖沖馳往百里開外的舒城某農家。門前一畦碧綠的菜地,霧汽氤氳的廠棚里幾件看起來並不複雜的機械,幾個揮舞木杴大鏟的操作工人。將粳米與糯米的比例搭配好,淘凈瀝干後,碾粉,攪拌,蒸煮,定型,在機器的轟鳴聲中,白中隱青的條狀即食物瞬間鋪滿一張張竹籬笆。不是純手工,但滿院子里熟稔的米香,馥郁得令人沉醉。

年糕過往屬節令食品。中國古代有「四時七十二候」之說,即所謂歲時節令,它是農耕文化最為直接的反映,萬物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與季節相對應的皆有含蘊豐富的各色飲食,當然飲饌在習慣上與地域風俗乃至信仰亦關係甚密。

舊年裡鄉下的臘月常常天寒地凍,卻是一年中最忙碌最歡欣的日子。家家戶戶都在忙著縫新衣,掃塵埃,祭灶王,剪窗花,殺年豬,備年貨。歲時飲饌,清嘉與奢華並存。皖中腹地,鄉下並無奢華,多是寒儉的飲食。江浙一帶有釀酒遺風,多美啊,光聽那些酒的名字就會熱切勾起善飲者的慾望吧:秋露白,靠壁清,天香,竹葉青等。年在酒的醇醪中徐徐拉開帷幕。

老話說「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吾鄉親鄰未見有大酒量的,一度我曾疑心是四方八里都不曾釀酒的緣故。但是腌臘肉鹹魚炸圓子的習俗卻是延續到今。這門生活的技藝耳濡目染久了,終是鐫在心裡難忘,人到中年諸事可休,唯一日三餐乃是大事。隨園有語「凡事不可苟且,而於飲食尤甚」,更耐人尋味。如此,竟也樂得試它一兩回。立冬後,除了腌幾塊鹹肉灌幾根香腸漬一壇雪菜,還會去菜場挑選豬的半身精五花,切條,以豆瓣醬稀釋後灑些許姜,糖,花椒,煮半盆湯汁,泡滿盆醬肉,寒冬臘月露重霜濃,手倦拋書懶怠出門,便是幾片醬肉,一碟烏菜,免去廚房鍋碗瓢盆叮噹響的許多功夫。瑞雪兆豐年。冬天的色彩總是偏素,不妨在舌尖上增加一味,彷彿生活亦多了一款味道。只是,留一二條換味而已,余者分送親友,倒也收穫了半筐子親情。

記憶中的年糕純粹母親手工製作,一年只吃新年前後的一段日子。彼時沒有機器,糯米泡酥後,只能在石臼里用榔頭磕,復用篩子篩,直至將制年糕湯圓的幾十斤黏米全部碾成臨風飛揚的粉末。磕米粉是件單調繁重的力氣活,但臘月里家家戶戶卻都是女人在做,並且一年年的循環往複。母親脫了棉衣,額上的短髮仍是濕漉漉的。我陪伴在她身邊,心裡為舉不動榔頭而暗自羞愧。

後來村裡有了台石磨,人們便日夜排隊等候,母親就曾三更半夜起床。省去了掄榔頭的辛苦,變成長毛驢兒推磨——兜圈子,但到底省了好些力氣。磨好的米漿盛在木盆里,用棉布嚴嚴實實的罩著,倒上乾淨的草木灰汲干水分,一半留下包湯圓,另一半放鍋灶里蒸熟,壓成如意筆筒狀抑或團成嬰兒拳頭大小的疙瘩,晾乾後放水桶里養著。年糕切片可煎,可炸,可炒,可水煮,吃它七七四十九天,不壞。小孩子們頑皮,會將年糕放到火爐旁炙烤,很快瀰漫一屋子的焦香。二月二龍抬頭,年糕亦不存了。唐詩有雲「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河畔柳絮吐蕊,田野里的動物們睡眼惺忪,人們開始又一年的春播勞作。

也有例外,再吃得一兩回。村裡的女兒嫁出去,添了外孫子,擇個良辰佳日,媳婦回娘家,外婆會給孩子擔回兩籮筐年糕,用來饋贈親友和鄰居。年糕用碗盛著,八隻或者六隻,也有給十隻的。那年糕皆是圓形,手掌心大小,有淺淺的花邊,中間印著一朵牡丹或者一個「福」字,圓心處,還點了一顆小小的五瓣紅梅芯。收到年糕的長輩會回贈孩子壓歲錢或「步步糕」,「糕」、「高」諧音,同樣取吉祥祝福之意。

去冬我逛紹興老街,不經意間瞥見一家賣木質模具的老店,有鏤刻成魚,葫蘆,壽桃等形狀的,屋檐下掛得密密麻麻,將一爿小店幾乎些皆遮住。老時光里的物件,總是給人幾分緘默幾分歡喜。選一款棒槌樣大小的柚木花卉模具,前些日子用它做了桂花夾心年糕,桂花醬是秋天木樨花開時效仿林清玄《茉莉香片》里的文字如法炮製的。

《板橋家書》里記述:「天寒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讀師範時,春季開學,家住安慶的同學除了帶回一腔更為濃郁的黃梅方言,還從家裡帶來大罐炒米,同學分享,變獨樂樂為眾樂樂,那咯嘣咯嘣的脆響猶在耳畔。合肥有幾家名「柏兆記」的店面,安慶人開的,還賣炒米,我買過幾回,用滾熱的雞湯澆注,吃出了別樣的風味。而吾鄉小時候家裡最隆重的待客之道是雞蛋挂面元宵。記得兒時每給姨夫拜年,才問了安叩了頭,大姨就趕緊「下茶」,熱氣騰騰的一大碗,挂面元宵外還會扯上一隻雞腿外加三隻白煮蛋。

大姨已近米壽,依然端莊美麗。中學最後一年我曾寄居姨家讀書,那年冬天,搓綿扯絮般的大雪沒完沒了地下,我曾於書桌前目送過一個少年,一次次走過白雪皚皚的原野。就在這一年,鯉魚跳出龍門,合了父母的意,家裡少了一個吃閑飯的丫頭,亦從此改變了我的生命軌跡。如今該我來孝敬她了。糯米粉已成家常必備之物,餡料亦已備足,熬了玫瑰豆沙,拌了油渣芝麻紅糖,亦剁了薺菜肉糜。母親在電話那頭說,明天,嗯,明天。她們老姊妹已經準備好,我要親自駕車接來她們,那時,廚房將變得神聖,我們將在這樣的臘月里辭舊迎新。哦,芝麻油渣餡的元宵是父親的最愛,可他已去了遙遠的天國,我還要記得把這碗湯圓獻給他。

此外,我還自告奮勇,炸了半竹籃圓子,包一屜餃子。其實自立門戶二十餘年,炸圓子的經歷屈指可數。但我竊喜有炸圓子的「秘訣」與「天分」:糯米不出飯,注水很關鍵,米飯和肉餡得有適當的比例,鹽乃百餚之將,一點兒不能走偏,生抽提味,蔥姜蒜末斷不會遺忘。彼時,出鍋的糯米圓子鮮圓飽滿,遍體金黃,嘗之,味厚而不膩。

臘月多「閑」,唯食上忙。這時臘梅和水仙次第開了,遠人也已歸來,從此處到彼處儘是看見看不見的繁華和熱鬧。臘月的最後一天,曰「除夕」,各地皆有守歲習俗,小兒女終夕博戲不寐,直至爆竹驚春,競喧闐。又是新的一年。

註:圖片來自網路。

《皖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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