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蒙辟開 石頭情來
開闢鴻蒙
《紅樓夢》中有三位主人公：寶、黛、釵，他們背後交叉對應著三種文化：儒、釋、道。
胡適說《紅樓夢》於中國文學史「獨據最高峰」1，是對其文學地位的至高評價。魯迅說它「悲傷之霧，遍被華林」2，所言的是一種美學風格，極艷極悲、樂極生悲。王國維是第一個用哲學之眼凝視這個「太虛幻境」3的國人，他稱《紅樓夢》為：「哲學的也，宇宙的也，國民的也」4。
它脫胎於才子佳人體小說，卻振翅紅塵，直逼形而上的天穹。前有黨爭朝斗、名妓情深的《桃花扇》5，以及在世俗中墮落並頓悟著的《金瓶梅》6，《紅樓夢》牽扯著政治的千絲萬縷，高蹈著市井的爾虞我詐，走入了數百年未曾被叩響的思想極境。那是跛足道人胡言亂語的《好了歌》7，是塵埃落定的「白茫茫大地真乾淨」8。
《紅樓夢》的每一個字句都可成為一種文化符號，進而考據出一片全新的氣象和戰場。賈寶玉與納蘭性德貌合神似9，曹家與雍正的恩恩怨怨，後四十回究竟會不會是曹雪芹親筆，晴雯生的是什麼病，黛玉葬的是什麼花……它就像一個中華文化的縮影、一座文明「大觀園」的盆景10。
曹公為此書「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心懷的是一種不世出的虔誠。不求等身著作以榮身，而是以心以血為文章做灌溉。正是這樣的一部「作者痴」11，讓後世解味者耽溺著迷，一代又一代。
《紅樓夢》一書中充滿對儒釋道最深切的領會，和對三教最機敏的嘲諷。寶玉不僅一次鄙棄襲人或寶釵的經世致用說教，他的頑愚，恰是一種人類渾金璞玉的純真。而他也在軟玉溫香轉瞬即逝的環繞中，懷疑過老莊「致虛極，守靜篤」12是否真為大智慧。
莊子說：「故絕聖棄智，大道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13，寶玉隨之戲筆曰：「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情減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
如何在青春正盛時心如死灰呢？如何在繁花似錦時拒絕世界呢？《紅樓夢》是古人的一本「青春文學」，是中國最好的青春文學，因為它用大半部的篇幅來表達了一件事：青春，就是最好的文學。
所以，林黛玉在還不到初中生的年齡，寫下了一首惜春的絕唱：「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14
即使《紅樓夢》最終的謎底是「死亡」，但在「似水流年」或悲情或猙獰的面目之後，人們還是記住了它最燦爛的「如花美眷」。醉卧芍藥陰15，飛燕泣殘紅16，芙蓉女兒誄17，「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18……曹雪芹用這個中國詩歌最一流的譬喻，畫出了一個飄逝而永恆的春天。
注釋：
1．胡適《紅樓夢考證》。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呼吸領會之，唯寶玉而已。」大意是：悲涼的霧氣已經遍佈於表面的繁華，然而能呼吸，可以感覺到這種隱隱變化的只有寶玉一個人。
3．太虛幻境，《紅樓夢》中的女兒仙境，警幻仙子司主。它位於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放春山遣香洞，以夢境的形式向甄士隱、賈寶玉二位有緣人顯現。體現了審美上增添夢幻旖旎之美，在哲理上標誌著情悟，在神話上象徵愛情根基，在文法上有伏筆暗示作用。
4．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大背於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即在此。」王國維說《紅樓夢》是宇宙的，是指作品的無限自由時空，是指《紅樓夢》具有一個大於家園境界的宇宙境界。
5．《桃花扇》，孔尚任（1648年-1718年）作。《桃花扇》將明末侯方域與李香君的悲歡離合同南明的興亡結合在一起，表現亡國之痛。
6．《金瓶梅》，是中國第一部文人獨立創作的長篇白話世情章回小說。其成書時間約在明朝隆慶至萬曆年間，作者署名蘭陵笑笑生。
7．《好了歌》，《紅樓夢》中為跛足道人所詩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8．《紅樓夢》第五回：「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意思是人們爭名奪利到最後，好似鳥兒把食物都已吃盡，四散投入林間，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茫茫大地，一無所有。暗喻四大家族家敗人亡各奔東西，總寫賈寶玉和金陵十二釵等的不幸結局和賈府最終「樹倒瑚猻散」的衰敗景象。
9．納蘭性德，（1655年—1685），葉赫那拉氏，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清朝初年詞人。大學士明珠長子，其母為英親王阿濟格第五女愛新覺羅氏。著有《通志堂集》、《側帽集》、《飲水詞》等。
10．大觀園是《紅樓夢》中賈府為元春省親而修建的別墅，元春題其園之總名曰「大觀園」，正殿匾額雲「顧恩思義」。元宵省親後，元春命寶玉和諸釵入園居住。
11．作者痴，《紅樓夢》第一回，作者曹雪芹有幾句自我評價：「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痴的意思就是執著。
12．語出老子《道德經》第十六章。 原文為：「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 意思是：使心靈保持虛和靜的至極篤定狀態，不受影響，為的是萬事萬物並行發生時，我用這種心態觀察事物循環往複的規律。
13．語出《莊子·胠篋》。
14．《紅樓夢》中林黛玉作《葬花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15．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藥茵。
16．《紅樓夢》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
17．《紅樓夢》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征姽嫿詞 痴公子杜撰芙蓉誄。賈寶玉祭奠丫鬟晴雯時所用的一篇祭文，是《紅樓夢》所有詩文詞賦中最長的一篇。
18．《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黛玉《問菊》詩：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本篇題目「開闢鴻蒙」，語出《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警幻仙姑帶領寶玉聽的《紅樓夢》仙曲十二支中的引子。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
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
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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