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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今晚的夜空很美,我說是啊是啊

幾年前,看過一部松田龍平主演的日本電影《蟹工船》,當時是有些錯愕感的。錯愕感並非來自於影片本身的藝術感染力:一是因為這是日本無產階級文學奠基人、共產黨員作家小林多喜二代表作的改編,偏偏出現在這個時代;另一點來自演員本身,印象中松田龍平是「美少年」人設是偶像明星,在《御法度》《娜娜:世界上的另一個我》中,算是「顏值擔當」的存在,而在《蟹工船》這樣一部講述最底層勞工的影片中,「顏值」毫無「正義」可言。

然而轉念一想,這就是自己的「刻板印象」了。受大眾話語的影響,我們容易將今天的日本電影用「日系小清新」一類的概念框住,用「佛系」系住,用各種小情調調製出心靈的各種麻沸散、催眠葯,配合市儈消費主義,用各種「感恩」「原諒」「治癒」,掩蓋了真正的社會問題。我們卻忘記了,日本文藝中從不缺乏真正的文學家、藝術家,也一直都有著鬥爭,甚至有時是以慘烈的結尾收場。而對社會現實的觀照從來也沒離開過日本電影,雖然早已與商業片無關。

所以,當日本《電影旬報》2017年的年度十佳中,第一名是《夜空中總有最大密度的藍色》,完全不令人奇怪,這是最「正常」的業內人士應該做出的評選。有趣的是,松田龍平也是這部影片的主演之一。他演一個看起來有點酷,雖然境遇不佳也能隨心所欲,但突發腦梗死亡的民工。在1983年出生的導演石井裕也的《編舟記》中,他也是男主角。

《編舟記》,不難讀懂其中傳統的(也是刻板的)、日本式的「匠人精神」,當然可以歌頌這種精神。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匠人精神」也並不能成為剝削和壓迫的一個借口或助攻。「你一定要很努力地去工作呀」對社會不公而言是無濟於事的。正是在這個層面上,我們可以對石井裕也這部新作進行一些解讀,這部影片流露出更多不同的意味。

《夜空中總有最大密度的藍色》改編自日本當代詩人最果夕日的詩集。這個出生於1986年的女詩人20歲的時候就獲得了日本「現代詩手貼獎」。她的詩以易懂而著稱,有時候會有歌詞的感覺,在詩人中算得上是暢銷通俗的「接地氣」款。然而她的詩歌並不寫「情懷」和「遠方」,也從不寫「小鎮姑娘」,而是致力於一個反方向:將那些被濫俗故事套路化、標準化了的情感、人際關係等進行一種生活中真實的還原。從這個角度講,算是反「小清新」「小確幸」了。據說,導演是讀了她的幾十首詩作後,得到了靈感。

應當說,影片是「接地氣」的。要重點指出的是,這不是網紅、小鮮肉引導的消費主義式的接地氣,而是與之相反的,在消費主義社會中艱難活著,卻拒絕認同消費主義強加給我們的無恥邏輯,因而活得更艱難、但又更加努力地活著的一些人。他們是中產、偽中產眼中的「底層」,也是多數電影中被消失的面孔。這部電影的成功,主要在於成功塑造了這個人群的群像。固然,影片所傳遞的「詩意」也不乏可圈可點之處(畢竟是從詩集改編過來的),有準確的對詩歌情緒的傳達,但這部影片對主人公社會身份、生活境遇、心靈真實的描繪,更令我們動容,也更值得當下的中國電影思考——我們究竟要為何拍電影?拍給誰看?

影片主人公由一女四男組成:白天做護士、晚上做酒吧小姐的美香;四個民工:一隻眼睛失明的慎二(扮演者池松壯亮也是偶像劇常客)、接近喪失勞動能力的岩下、有心腦血管隱患的智之、菲律賓外籍勞工安德雷斯。導演絕非偶然地使用了這樣一組蒙太奇:工業流水線上出產的便當,被送到另一些生產流水線,主人公們在簡陋的工棚汗臭中、醫院的露台一角里吞咽著這些食物,就如同給流水線上的「齒輪」補充能量,以便維繫機器的運轉。這些主人公便與這些「齒輪」無異。這裡並非過度解讀,影片中在智之的追悼會上,工地老闆的代言人警告慎二:「跟大家都說一下,別死在工作時間裡。」此時,我想起的卻是許立志那首《一顆螺絲掉在地上》:在這個加班的夜晚/垂直降落,輕輕一響/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在此之前/某個相同的夜晚/有個人掉在地上。

他們每個人都承受著生活的「碾壓」。美香白天要目睹病患的死亡,晚上要應對客人的調笑,內心深處則始終對母親的自殺難以釋懷;她如此努力工作,因為還要給老家沉湎於賭博的爸爸寄錢,供養妹妹念書。慎二除了眼睛失明的問題之外,租住蝸居,雪片般的賬單,各種社會負面的信息碎片都壓得他喘不過來氣,我們更是不知曉他作為一個優等生的過往。令人感到諷刺的是,帥哥智之沉湎於女同題材錄影帶。岩下年紀略大,一身毛病,腰腿都不利索,時刻面臨著失業危險,小便後褲鏈敞開著(他自稱沒有力氣拉上)。安德雷斯為了來日本當建築工人借了一大筆款,還要忍受與家人的分離。總之,他們的生活中充滿著各種壓抑,各種「喪」:鞠躬接過工頭手中微薄的薪酬,目睹各種死亡,還要忍受前男友、前女友帶來的壓力……

描寫各種「喪」在日本電影中並不少見。畢竟,那是「喪」文化的發源地嘛。關鍵是你怎麼去應對「喪」。比如,是「憑自己的精神防護,不讓霧霾進到心裡」呢?還是認同「比你條件好的人都比你更努力」呢?或者花掉最後一筆存款去放縱自己,無論是供養女主播或是李澤言?

那麼,這部影片的不同就在這裡,它一腳踢開了所謂的小清新治癒系套路。我們不難看到,其中的主人公都不乏一種抗爭的精神。至少是,不接受被社會的邏輯、資本的邏輯定義為敗者。這種邏輯的荒誕性在於,一般來說,講述這種階層人物的故事一定要堅持要求主人公「逆襲」,好比王寶強演的那類角色一定要見到范冰冰,最平淡無奇的瑪麗蘇也一定會有一個邪魅狂狷的霸道總裁無條件寵溺她,IT民工最後一定要成為上市公司總裁——這種邏輯下的故事不僅無恥,而且淫蕩,並且正在侵蝕著我們社會的肌體,配合各種選秀、「遠方」、相親、撕牌視頻節目,編織著一個又一個做不醒的春夢,形成了一個又一個密不透風的消費主義景觀。

《夜空中總有最大密度的藍色》中的人物群像,行進在消費主義春夢的反方向,具有一種抗爭的特質。有時「逆行」也通過圖像表現:他們總是與低頭看手機的上班族人群反方向行進。例如美香,她的妹妹可以說是一個瑞麗模特類型的女生,沉溺於戀愛、與小清新男友去東京讀書,實現小確幸這種粉紅色的少女夢,卻自私到從未考慮自己多年來正是靠姐姐辛苦打工供養的。美香雖然暫時在酒吧做陪酒小姐,卻並不隨波逐流,她是清醒的。通過動畫,我們知道她的身體里涌動著反抗、撕吼(她練習空手道並非為了防身),甚至是破壞:動畫里那個有一個人猿泰山一樣男友的女孩,滿意地看著被男友摧毀的城與人。而與此相應的,為慎二所描繪的動畫是被關進籠子,進行「清理」的流浪狗,在城鄉結合部他們像流浪狗一樣死去,屍骨化成灰,化成一道青煙,從焚屍爐的灰色大煙囪里飄散,與畫面正中心的絢麗的東京塔形成鮮明對比。難道這些畫面還需要詳細解說或暗示?美香是清醒的。她對前男友說,巴基斯坦地震死了100人媒體也不會停播搞笑節目的,洛杉磯發生地震就會。這是不是不平等?總有一些人在被漠視吧?已經步入另一個階層的前男友是不懂她的。她與慎二在一起,因為彼此懂得。當然也有抱團取暖的意味。

抱團取暖,確實也體現在影片所描述的這一階層中。例如智之的猝死,他們都做出了真誠的哀悼,實際上他們與智之並沒有熟悉到那種程度,連安德雷斯都在自己的菲律賓工友中進行了哀悼。這與資方的反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雖然說日本社會的階層構成已經不復是小林多喜二那個時代的狀況,但確實也存在著新的問題。影片中另一個重要信息也容易被忽略:他們能夠有這份臨時工的工作還要拜即將到來的東京奧運會所賜。一旦奧運會結束,他們的生計就會再次受到威脅。幾個主要人物都是汗流浹背地工作,至少可以說工作得誠實而乾淨,可世界並非對他們總是報以善意。但這部影片「正能量」的一點是,他們依然努力活出自己的生命:即便是瀕臨失去勞動能力的岩下,也無妨憧憬家庭生活,去趟女孩酒吧,足以成為他的興奮點,與便利店女孩約會,足以使他充滿幸福感。他安慰慎二:「就算是這樣的生活,也是活著,我們還活著,也在戀愛啊!等著瞧!」

或許我們不應當把這部影片的結尾看作是一例雞湯。在一起的美香與慎二,不僅看到了東京的夜空總有最大密度的藍色,看到了花開,也知道了那個街頭無人問津的、聲色俱不佳,甚至有點走音的歌手叫做彩子,她終於要出唱片了。這不一定與「音樂夢想」有什麼關係,她又不是西單女孩,在現實生活中不太可能出道的,這更多是一種打氣,就像日本人常念叨的那句「加油啊」。要知道,這首歌的歌詞大概意思是:在意腋下的汗水,但我還活著。和往常一樣強顏歡笑,這裡是東京,大家都一樣吧?加油啊。

歌並不好聽,但勝在真誠吧(因此不太可能「走紅」)。縱然影片最後「用愛來抵禦寒冷」的對策似有雞湯之嫌,創作者的真誠與誠實,也是值得肯定的。更何況,獲得愛的能力,本身即是鬥爭。

文| 黑擇明

本文刊載於20180209《北京青年報》B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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