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的歌聲
每個滿月的晚上，廣場里都會傳來邈遠的歌聲，歌聲清越，彷彿從曠古傳來。
正在工作的人們往往一怔，抬起頭環顧四周，問這是什麼歌聲啊。人們都搖搖頭，也說這到底是什麼聲音啊。漸漸就習以為常了。
這樣的歌聲往往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並不是來自廣播電台，而是具體的人聲。比廣播更有靈性，更加婉轉，彷彿在訴說著什麼，用滿腔赤誠如炭火的熱情。彷彿直接從胸膛里取出來的心之火。
幾個人特意結伴去廣場考察一番，當他們回來時，人們問，到底是誰在唱。幾個人都搖搖頭，悵然地說什麼都沒有。於是新一撥人們再次去考察，對不知內情的人說，確實什麼都沒有。
越來越多的人受這歌聲的吸引，彷彿受了潮汐的牽引而從家裡走出來。他們靜靜地站在月光下，目光如弦一般直，受著月色的沐浴，穿過走廊，繞到廣場上，痴痴地站著。有人情不自禁地跳舞，像是被操縱的木偶。
廣場的石柱默默矗立著，都閉著眼，環繞在廣場周圍，一隻滾圓的金色蘋果卧在高高的螺旋形的黃色堆積方塊上。一條小路在樹林中間蜿蜒，一直通向廣場圍有護欄的邊界。在月光的施灑下，林蔭彷彿薄薄的蟬翼，空洞而美麗地敷在地表。旁邊的高地上還支棱著細碎的雜草，一片殘損的白雪砌在下面。
人們小心翼翼地邁著腳步，彷彿生怕踩住歌聲及地長裙的裙擺。他們繞過小路，還爬上欄杆，在另一邊結冰的湖底張望，然而什麼都沒有。他們聽著美妙的歌聲，心神為之一洗，有人說，我從來沒聽過這麼悅耳的歌聲。有人眼中閃爍著豆大的淚花。他們聽出這是一個女聲，一個在他們的耳廓里游洄的美妙女聲。
但這樣的玲瓏的聲音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卻誰也不能知道。
下一次滿月時候，圍攏在廣場的人更多了，他們彷彿來到一場演唱會。不同的是，這裡並沒有歌者的蹤影，而聲音卻均勻地彌散在整個廣場，像是一張網捕撈每個人的耳朵。每個人都用力張大自己的耳朵。自己的神智也漸漸迷失在音樂中。
一個人說，這是從遙遠的海上傳來的塞壬的歌聲，一個說，這是從天宮中飄下來的，人間能得幾回聞，一個說，這這裡面或許有我們各自命運的闡說呢。音樂一直飄揚到凌晨兩點，一些人耐不住瞌睡就早早回了家，更多的人興緻勃勃地聽著，曼妙的樂曲像是薄薄的雨，聽完後人們都感覺身上濕漉漉的。在這樣的歌聲中，他們渾然忘卻了睡眠與第二天的工作，他們長久地激動，難以抑制地歡笑，像是發瘋一樣地在地上打滾，歡快地呼喊著對方的名字。
明亮飽滿的月亮像一個奶油麵包掛在天空上。風聲不緊不慢。人們卻不感到冷，只如同喝了一罐啤酒一般。他們神思徜徉，像是受了催眠。歌聲從他們的耳朵上滑落到皮膚上、心脾上，讓他們持久地為這生動與美而顫慄。有人興奮地跳舞，翻跟頭，和愛人深情擁吻。
當人們正不知歌者是誰時候，許多女子說是她們所唱，一個女子說那是她在夢遊中的傑作，醒來後就再也唱不出來了。一個女子還錄製了一段她唱歌的視頻片段，但並不如月圓之夜人們聽到的歌曲好聽。許多新聞紛紛報導了這一奇事，一篇《誰是動人的歌者》在人們中間廣泛流傳。其中寫道，一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歌者用她美妙的聲音曲線勾勒出了人們的心曲。她獨特的唱法，高超的唱功，非凡的音色讓人想入非非……
受這篇文章的吸引，許多來自很遠地方的人紛紛趕來，其中還有各種被疾病困擾的人，當他們聽完之後，紛紛表示自己多年以來的病痛被這世上最美的歌謠治癒了，目盲的人重新聽見了世界，耳聾的人也看到了世界。有人希圖用設備將這歌錄製下來，但當他們試圖重播時候，卻只聽到一片寂靜，就像想要煮雪卻只得到一抔水一般。因為不可複製，所以愈加美妙。這獨一無二的歌謠啊。
如果仔細聆聽，就會發現每個月的歌聲並不相同。即便在每個人心中，如果要說出對音樂的感受，也都不盡相同。有人說那代表了內心的希望，有人說表達了遊子對家鄉的思念，有人說是因為愛情，有人說是田園的悠閑，還有人說那是代表了對社會的抗爭。但他們都在一點上達成了共識，那就是音樂是美的。美得人間所有的美女都會失色，所有受傷的心靈都會癒合，所有經年的死亡都會重生。
但社會上忽然颳起一陣反對的聲音，他們說這樣的音樂是對理智的腐蝕，就像不明化學物一樣有害。說不定還會對人進行催眠，讓人做出不好的事來。
彷彿為了驗證他們所說的話似的，在一個滿月之夜，一個坐在那裡獨自飲酒的人在喝了十九瓶酒後跳湖自殺了。臨死前他說，我是為了尋找美而死的，我去得很快活，勿念。還有幾個人因為受了美的鼓舞而產生了幻覺，不停地說胡話，最後被送到精神病院。他們被送走之前還一直說，放開我哪，我是大清國的皇上。
科學家在對滿月的廣場考察一番後，也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他們搖搖頭說，實在難以解釋。可能是土壤的原因，或許是天氣，大概和月亮也有一些關係。忽然撲過來一隻貓，將他的臉挖了一道紅色的印子。科學家氣急敗壞地說，總之，是古怪的，說不定和貓有關係，貓就是幕後的黑手。
幾個在滿月中失蹤的孩子又成為人們詬病歌聲的原因。家長說一定是由於歌聲的吸引，不然他們怎麼會離開我們。政府又派出一批地質學家、音樂家、建築師、醫學家等在內的考察隊伍。但沒有人能說得清，還有一個考察隊員在聆聽音樂時產生了癲狂，他口中高呼著我是垃圾我是垃圾堆我是垃圾場，放開我，我要吃垃圾。
據統計，每個滿月之夜都有人陷入瘋癲，即便是在人們看來最正常不過的人。人們漸漸對此產生了恐慌，在音樂聲響起的時候，都捂住耳朵，閉住眼睛，像是包住皮的餃子一般。然而音樂如同一鍋滾滾的湯，餃子彷彿受到了召喚，撲通撲通跳進水中。人們也紛紛跳進河中。到後來，人們不得不將自己綁在家裡，以免於災難的發生。
廣場已經被憤怒的人們拆得七零八落，石柱被掘土機推倒，金蘋果也被從黃色方塊上取下來，樹木偃卧著，草被踏得四分五裂。四周圍著鐵制護欄，前面立著木牌，寫著，禁止入內。
在月圓之夜，一聽到美妙的歌聲，人們都嚇得屏氣凝神。身體不住地抽搐，像是得了羊角瘋。為了治癒這一疾患，城市人不停地吃羊角麵包，有人吃得身輕如燕，最後扶搖羊角而飛升至月球上去。而迷信的鄉下人請來道士做法，捉拿妖怪。桃木劍劈在黃表紙上，一道鮮紅的血跡就洇出來。像是經過擠壓而吐出的果醬。帶著黃色方巾的道士說，你們看，妖怪已經被我除掉了。臨走還留下幾小包用灰製成的葯，叮囑每天晚上八點準時和水服下，不能遲一刻，不能早一秒。然而不論是麵包還是葯，總是沒有效驗。
死亡像傳染病一樣蔓延。人們用消毒水在額頭上塗抹，人們吃大蒜，喝雄黃酒，童男子的尿。人們當眾在大街上交媾。人們居住在樹上。人們用斧頭理頭髮。人們用紙糊出一個假太陽。人們開始學會漠視死亡。
沒過幾天，一個聲稱找到了抑制歌聲的江湖術士走街串巷，搖著鈴鐺說真正的藥方，包治百病的藥方，你們需要的藥方。一個蓬頭垢面的婦女從一扇門中走出來，問你能治了歌聲引起的疾病嗎。術士說一物降一物，我的藥包治百病，除百祟。在婦女與其丈夫服藥之後，並無效用，反而在一個月圓之夜雙雙自掛東南枝；還有一戶人家吃了後從五十層樓跳下。此時江湖術士早已不知所蹤。
又是一個月色明亮的晚上。月色朗照九州，萬物纖毫畢現，微風如如不動，草木翠色慾滴，一個女子彷彿飛一般從湖水中走過來，穿過廣場，穿過街巷，引吭高歌，所至之處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女子披襲一身白衣，像是雪花一般降落大地，容顏如蓮花開落，給人間帶來泠泠寒意。花朵為之而枯，月亮為之而虧。人們的耳朵聽到，這聲音就像那廣場的聲音，比橡皮糖還要像。眾人紛紛圍住她，但她似乎視若無物，穿過人群，並一直向南疾速駛去。
後來，據說住在城南的人都發了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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