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黃仲則
風逢飄盡悲歌氣,泥絮招來薄倖名。
十有九八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上了兩三周的詩歌鑒賞課,聽崔向榮教授在台上講的慷慨激昂,興緻高亢,便知,他是極愛詩歌的。當然在上課前我也做足了功夫,買了《宋詞三百首》和西渡編的《名家讀唐宋詞》,每日讀上十多頁。愈往下讀,愈發覺自身的淺薄。從前,有人說我是急性子,不愛排隊,做事速戰速決,一等待就焦慮不安,確實有道理。
讀詩詞,是需要慢的,像人們鄙夷的蝸牛速度,越慢越好,越慢越能解讀深透。詩詞的語言是簡短的,它可能只有二十多字,最多不過百十字,然而精簡的語言背後,卻擁有如海水般深不可測的含義。能否破解它的意義,與人自身的學識深淺、修養高低有關。
我有幸選修了這門課。有一日,待崔老師講完課,我惴惴不安地走上台問他:「老師,您都是講詩歌,能否講一講詞嗎?」他說:「我們這門課講詩的多,詞比較少涉及。」語罷,我失落地回到座位上,收拾好離開課室。
轉念一想,興許是我愛宋詞多於唐詩,所以連訂購的課本《中國詩歌鑒賞》這幾個字都沒有好好揣摩清楚。再來,詞比詩更吸引我,乃是它的音律參差錯落,讀來抑揚頓挫,而且意境優美,是那種一看就讓人愛到心裡去的。如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讀著讀著,就可以想像出那樣的場景:放眼望去,山影闃靜,湖面廣闊無垠,靜得像一塊未被雕琢的璞玉。湖面是深邃的,水天一色,那麼明凈,澄澈如碧。無風,無大浪,洞庭青草,光潔得就像處女的皮膚,膚如凝脂,吹彈可破。而這狀闊的、茫茫的水天之上,只安置著詩人的一葉扁舟,彷彿從古至今,它都亘古不變地立在那裡,好像在說:自然造化,隨我所用;好像在說,我獨立於天地間,只能孤高自賞。張先的《天仙子》有「沙上並禽池上瞑,雲破月來花弄影」一句,大意是黃昏後,鴛鴦在池邊交頸而眠,雲隙處,月光灑下清輝,花影扶疏,搖曳生姿。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點評此句,說:「『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詩詞之妙亦妙在其中,花何能「弄」影呢?它不是水中的鴛鴦,自身不能行動,自然是有外力的作用,像雲被風吹「破」般,花也被「弄」,隨風舞動,落下斑駁陸離的花影。大風起兮雲飛揚,捲動簾幕,吹熄燭火,摧殘花樹,所以才有下面的「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從前我讀詩詞從來不求甚解,只愛它的文辭優美,昨日,去圖書館借閱了孟慶文主編的《新唐詩三百首賞析》,才於字句中讀出詩的精妙幽微。
陳子昂的這一首《登幽州台歌》,是很久以前就讀過的作品,只有二十二字: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詩短小精悍,卻包含萬象,所以被後人稱為高震唐音,初唐詩中的千古絕唱。世人評價這首詩,多是從「知人論世」的角度,即陳子昂所處的政治背景去看他。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契丹反,攻陷營州,武攸宜奉命率軍征討,當時陳子昂隨軍擔任參謀。武攸宜輕率寡謀,次年兵敗,形勢緊急。子昂請求遣萬人前驅擊敵,武未允。稍後,子昂又提建議,武不但不採納,反而責他多言,將其降為軍曹之職。子昂滿腔忠憤,才登上幽州台,寫了這首詩。
讀了這段史料,我心中也有忿忿不平之氣,想那武攸宜不過仗著自己是皇親國戚,有權有勢,就可以肆意妄為,怕在軍事上,一點雄韜武略都沒有,全仗著手下的人出謀劃策。想必,他對陳子昂的才華早已略有所聞,嫉妒不已,所以對子昂的建議,才充耳不聞,甚至伺機報復,置國家的安危於不顧。而對陳子昂來說,更是委屈不已,報國無門,懷才不遇,卻受這樣的奸佞小人的迫害,於情於理都有失公道,換作他人,又怎不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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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才之人,命運多舛。讀《中國文學史》時,我曾為陳子昂的文學理論所驚嘆:
「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於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睹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出自《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序》)
他反對齊梁浮靡文風,推崇建安風骨,主張「風雅興寄」、「漢魏風骨」的文學傳統。其實詩歌往後發展,愈加證明他的理論是卓越的,眾所周知,李白繼承他復古的思想,對詩歌完成了一次革新。想想流於輕艷的宮體詩,又怎能與慷慨正氣的古體詩相比較呢!蕭綱的「浮雲舒五色,瑪瑙映霜天。玉葉散秋影,金風飄紫煙。」與曹操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猶如截然不同的「氣候」,一柔媚流麗,內容貧乏,一剛健雄偉,感情深沉。就是人們認知中的婉約詞,也遜色於豪放詩派。南宋俞文豹《吹劍錄》中就記載這樣一件妙事: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
總而論之,《登幽州台歌》與陳子昂的詩歌理論是不相悖的,反而極其鮮明地體現他革新復古的主張。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一句破空而來,看似無緣無故,實則醞釀深久。題目《登幽州台歌》點明了詩創作的地點,陳子昂憑弔古迹,登上幽州台,憑樓遠眺,望著遠處蒼茫的雲山,葳蕤深茂的樹木,沉默了許久許久。他在想什麼呢?幽州台,即幽州的薊北樓,是燕國的國都。相傳燕昭王修建了幽州台,將黃金置於其上,喻意「千金買馬」,所以幽州台又稱為「黃金台」,燕昭王築台而師郭隗,黃金台築起之後,樂毅、鄒衍、劇辛及其他有才能的人皆來歸附燕國,燕國因此而富強起來。陳子昂在《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所寫的內容可與之互證,其中有一句:「逢時獨為貴,歷代豈無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黃金台。」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也曾用這個典故,他在《雁門太守行》中寫道:「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幽州台,在詩人們的筆下,意蘊深厚,它不僅是一處古迹,更代表著著那些意欲得到明君賞識重用的文人志士的理想,古往今來,莫不如此。李白寫過最長的一首詩,《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便與幽州台有關,詩中說:「攬涕黃金台,呼天哭昭王。無人貴駿骨,騄耳空騰驤。」其中提到的「駿骨」,依然是化用郭隗對燕昭王講的,千金買馬的故事。
陳子昂登上幽州台,思緒穿過遼闊的高空,飄向悠遠的古代: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用啊!賢明的君主,像燕昭王那樣的明君,何時能重現在世。很明顯,「前不見古人」中的「古人」,不僅指燕昭王,還代指像燕昭王那樣禮賢下士的明君,那些被重用的志士忠臣。歷史如煙,曾經籠罩在這片天地間:姜子牙受命於周王室,使天下昌盛;燕昭王禮遇樂毅,征伐齊國,成就帝王偉業;荊軻受命於燕太子丹,背負刺秦的使命一去不復返,風蕭蕭兮易水寒... ...
陳子昂面對著幽州台上的浩蕩風雲,思前想後,心緒早已跨越了空間與時間,與古今勾連。他心中渴求得到賞識和重用,哪怕像荊軻一樣,死生未卜,也是光榮而有價值的。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然而,「古人」二字,卻道出慘重的事實,像燕昭王那樣的君主,已經成為歷史,成為過去式了,現今不會再有了,所以「後不見來者」,自己再怎麼追根溯源,也是無法攀附而上的。現實是冰冷的利刃,斬斷他對於理想的美好遐想,武攸宜等人的輕蔑,狀在目前。
可悲可嘆啊!自己明明懷抱著一腔熱血,滿腹才華,卻沒有施展的餘地。我生存的,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呢?陳子昂椎心泣血,舉目極視,眼前被一片迷霧遮住了視線... ...
都說「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天地悠悠,無邊無垠,我卻無處棲息,像一隻失群雁,無法抵達想要抵達的遠方。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此時,他的目光不只停留在幽州台上,而是奔向更廣闊的天地,大至浩瀚宇宙。好似莊子《逍遙遊》寫的:「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於一粟」,子昂也在無限的宇宙中,覺察到自身的渺小。日月逝矣,歲不我與。人生苦短,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宇宙無窮大,時間永恆拉長,循環往複。一個人的力量太小,改變不了世界,他要接受自身力量的束縛,接受武攸宜那樣有權無識的人的羞辱,這是陳子昂心中的一大悲哀。比這更深重的悲哀,是他生不逢時,不能在有限的生命中,被賞識重用,不能憑藉心中的雄心壯志、無限才華作出一番大事業來。天地何其廣大,他卻如同籠中之鳥,被無形的網圈套住,沉浸在狹小的黑暗中,心中的苦悶可想而知。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兩句巧用對比,給人強烈的落差感,有駱賓王詠蟬式的反問:「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你雖然高潔,又有誰相信呢?我不也同樣嗎?天地悠悠,只有我一人泫然淚下,無處不傷心,一片冰心在玉壺,無人可訴無人可解。由尾句,我想到屈原,同是懷才不遇,受人迫害,相信陳子昂也在拿屈原比附自己:眾人皆醉吾獨醒,舉世皆濁吾獨清。蒼勁悲涼之情,孤苦無依之傷,隔著幾行字,依然淚眼婆娑。
其實,陳子昂的這種悲憤憂愁,是千百年來志士文人所共同擁有的,這也是《登幽州台歌》傳唱千古的原因之一,它觸發了很多人的隱痛,它為仁人志士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吶喊,它不僅是文人的自憐自傷,更是回歸到人生高度的價值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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