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天下 > 來自卡拉哈里沙漠的啟示

來自卡拉哈里沙漠的啟示

人類對自然、對自身的那種絕無懷疑的自信,隨著農耕時代的來臨,消失了。

採訪 | 吳一凡,圖 | James Suzman

自1990年代起,英國人類學家 James Suzman 就輾轉於各個布須曼人部落之間。在《富足但不富裕》(Affluence without Abundance)一書中,他記錄了布須曼人的狩獵採集傳統,和現代生活入侵對他們造成的困擾,也記錄了布須曼人教給他的道理。James說:「我很幸運,今天布須曼人在現代化世界和傳統世界之間掙扎,而我,或許可以說同時擁有兩個世界。」

James Suzman

人們對原住民總有充滿浪漫色彩的想法,但你在新書《富足但不富裕》里表達的似乎不是這樣,他們的生活具有兩面性,既是浪漫的——他們是富足的,也是現實的——他們並不富裕。你希望讀者從中獲取的信息是什麼呢?

一直以來,人們對布須曼人的看法總是有問題的。這本書用較為通俗的筆調而不是學術性的寫法寫就了一部分布須曼人的真相,以此希望能有更多讀者有機會接觸到它。

布須曼人正處於狩獵採集到農耕的轉變期

你說得不錯,如今提起布須曼人會有不少浪漫化的想法,認為他們是與大自然、與動植物有深厚聯繫的人,認為他們了解卡拉哈里沙漠中的許多秘密,對它的了解如同老練沉著的船長之於大海;還有布須曼人的療愈之舞(Healing Dance)都被神化了不少。我認為這或許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以前,布須曼人經歷過許多因人們的錯誤觀念而造成的慘痛事——他們被認為是「模仿人類的」可悲物種,是一種動物,也有一種說法,認為他們是猩猩進化到人類過程中缺失的那一環。我在布須曼人土地上研究時,還遇到過當地農人,他們告訴我,布須曼人分兩種,一種是被馴化的,家養的,通過一定訓練學活了幹活,像人一樣過日子,這些人不少都在農園裡打工。另一些則是「野生的」,他們仍舊生活在沙漠里。這種說法無疑相當可笑而且令人難以置信,時至今日居然還有人持這種觀點。由此也不難看出,即便是與布須曼人比鄰而居,他們的真實面相也鮮少有人知道。

他們對現代化的態度是矛盾的,狩獵採集時的快樂也依然在他們的記憶里

你認為布須曼人的真相是怎樣的?

他們一隻腳在沙漠中,另一隻腳在現代社會。

那些已經完全生活在現代社會裡的布須曼人,以一顆狩獵採集者的心投入生活。還過著傳統生活的布須曼人則有微妙的變化——他們開始談論自己的傳統了。卡拉哈里沙漠里的布須曼活人博物館帶來了遊客,旅遊業也給布須曼人帶來了必要的收入。必須說明的是,我認為這對布須曼人來說是利大於弊的。在這裡,布須曼人向來訪者解釋自己的傳統,展現他們的舞蹈和歌謠。這就意味著一切都變了。試想一下,你我向別人解釋「工作是我們的傳統」,這就會讓人覺得奇怪了,工作不是傳統,而是生活的一部分。狩獵、採集、講故事等對布須曼人來說,也應該是日常生活而已啊。

許多布須曼人即便過上了現代生活,也依然保有一顆狩獵採集的心

今天,一切變化得很快,而這些變化可不都是好事。說我是個懷舊的人吧,我總覺得,卡拉哈里沙漠就應當是一個遙遠的地方,可如今你會驚嘆這裡的網路信號甚至比劍橋還好。我在沙漠里收到瑣碎事務郵件的心情可真是糟透了。

布須曼人在快速的變化中其實是迷茫的。他們對現代化的態度與歷史經歷也有關。一方面,他們曾長期受到白人、農人的壓迫,甚至是迫害,被迫離開自己的沙漠家園。現在仍然生活在自己土地上的布須曼人已經很少了,擁有土地且可以像過去那樣自由地狩獵採集的就更少了。現代化、農耕令他們失去了太多,受了太多苦,狩獵採集生活的自由與快樂也依然在他們的記憶里,這都使得他們對「擁抱現代社會」萬分遲疑。

現代社會曾給布須曼人帶來無比慘痛的經歷,但他們依舊對外人開放、友善

值得一提的是,儘管如此,布須曼人依舊對外人非常友善,他們仍如初遇時那樣開放、熱情、真摯。

另一方面,他們也很歡迎現代化帶來的醫療設施、藥品等。尤其是一些治療頭痛的藥物,對他們來說就是靈丹妙藥。我旅行時也總會帶給他們一些。

你之前提到了布須曼人的療愈舞,你親身經歷過嗎,可曾被布須曼人治癒?

布須曼人儘力治過我,我也儘力想被他們治癒過,但是我認為,雙方都沒有成功。(笑)

傳統儀式舞蹈

說說布須曼人與獅子之間的關係吧。前不久我在 BBC 的一部紀錄片里看到布須曼人與獅子分食後者的獵物,他們也被稱為是最後的獵獅人——獵人們徑直朝獅子走去,勇敢地與它四目相對逼退了它。這裡有擺拍成分嗎?

我知道你說的那部紀錄片,此處不點名是吧(笑)。那真是極為劣質的擺拍,他們真應該拍攝前給我打電話問問啊,幾乎可以說,事實根本不是紀錄片里那樣的。不過獅子和布須曼人的關係確實非常特別。

布須曼人與我們的世界觀是不同的,同時它也是狩獵採集社會和農耕社會在認知上最根本的不同之一——他們認為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農人則是試圖征服自然。

一些成為農人後的布須曼人陷入貧困與無奈,他們與自然間的緊密聯繫也逐漸淡漠

布須曼人並不認為自己比獅子來得更強;雙方同在食物鏈最頂端,彼此是對手,有時也可能成為對方的獵物。兩者之間有種互相認可,甚至可以說是敬重。農耕時代到來以後,人們失去了與動物交流、彼此達到某種程度上的理解這一能力。

布須曼人在獵獅子的過程中收穫極大樂趣。他們在追蹤時十分專註,發現獵物後,在追捕時是由專註而凝聚起來的能量爆發。布須曼人中有不少人認為自己可以變成獅子,當然並不是指自己在形體上有變化,而是在意識和行動能力上。我認為他們的這種觀點就是由追捕獅子時獲得的。不難想像,獵人在沙漠中全心全意,拼盡全力追捕獅子,他們的腳步、意念、力量與獅子合二為一,也就變成了獅子。最終,一方獲勝一方失敗,彼此尊重。

依然過著傳統生活的布須曼人如今只有極少數了

所謂棋逢對手。

正是。有一支更加特別的布須曼人,我在書里沒有提到他們,或許需要另一本書來講述這些神秘的事。他們認為獅子是親族,可以與之談婚論嫁。這是個極有爭議的話題,但也從側面反映了布須曼人所認為的,人與自然的平等性。

你在書里花了一整章寫布須曼人獵象的事。他們與象之間也有特別的關係?和跟獅子之間的有何不同?

布須曼人以前從不獵象。原因很簡單,一頭大象他們根本吃不完。大象是充滿智慧的動物,它們也就與布須曼人達成了不成文的約定:彼此不相傷害。雙方都很清楚這一點。

布須曼人與大象一直和平共處,獵象從不是他們的傳統

但是,獵象成了不少西方有錢白人的娛樂項目。他們支付重金,請布須曼人當嚮導,完成一趟狩獵之旅。與布須曼人打獵不同的是,白人帶槍,另外,如之前提到的,布須曼人在狩獵中獲得享受,但他們絕不為追求享樂而獵殺;白人則反之,除了象牙以外,他們要的還有拿著槍和死去的大象合影,一幅「勝象一籌」的樣子。自人類進入農耕社會以來,就認為自己更高一等,對這樣的虛榮心有癮。布須曼人其實根本不理解西方人獵象、拍照的行為,但他們可以因此賺到錢,而且象也歸布須曼人。如今,他們就算自家人吃不了一頭象,也可以坐車前往住在離得不遠的親友那裡,分給他們一同享用。

聽起來人對象還頗有幾分背叛的意味在其中?

有很強的背叛意味。人類從狩獵採集到農耕社會某種程度說就是一種背叛。我們不再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是凌駕於它,當今社會的許多問題也都由此開始。儘管農耕文明的出現不是人為造成的,但發展農耕文明就是背叛,也使得現代人都成了它的俘虜。

獵象是白人上流社會的娛樂項目,他們支付重金請布須曼人擔任嚮導

能詳細解釋一下嗎?

「多勞多得」是今天的普世價值觀了,許多原住民進入現代社會後被認為懶也不是新鮮事,但這就是由不同的世界觀造成的誤解。

農耕求「多勞」而狩獵採集者則追求「少勞」。

現代社會的我們總以為狩獵採集是極為艱苦的生活方式,所謂的過好日子可絕不是過這種生活。事實遠沒有那麼簡單,布須曼人只花很少時間在狩獵採集上,據統計,平均每周15小時,而且樂在其中。至於其他時間,他們都過著悠閑生活。他們不會獵取、採集比眼下所需的更多,更不會囤積任何東西。對他們來說就是「需要時自然會有」。這是他們生活的本來面貌,而不是形而上的哲學。

看似毫無生機的沙漠在布須曼人眼中處處都蘊藏著生命的希望

他們擁有的是自然,而農人擁有的不過是一片農田。狩獵採集者對自然的自信就是對自己的自信。

農耕生活不是這樣,是一個為風險、為未來而活的社會。大自然里有萬物,一片農田裡則只有幾種甚至一種作物。遇到例如乾旱這樣的天災,農地就毀於一旦,因此農人必須考慮應對危機。越努力勞作、囤糧越多的人,越容易度過危機。而在自然界里,乾旱時自有喜旱或耐旱的植物生長,直到雨水降臨,萬物再生。現在科技發展了,農業不再像人類剛步入農耕社會時那樣脆弱,但人類的心智被改變了,我們失去了自信與安全感。我們生活在「防範於未然」之中,而像布須曼人那樣的狩獵採集者呢,他們才是真正的「活在當下」。

追蹤動物

「多得」還使得我們的需求遠遠超過了我們的需要。我之所以在書名中就說布須曼人富足,並非因為他們擁有得更多,而是他們需求得更少。聖誕節時,我的兩個孩子收到許多禮物,簡直多到令人難以置信。他們拿著這些貴得離譜的塑料玩具玩得非常開心,但是過不多久就厭倦了,把它們扔到一邊,渴望新玩具,但新玩具帶來的快樂也一樣短暫。我見過布須曼孩子拿著木棍投入地玩耍,那種開心勁和我的孩子拿到新玩具無異,而布須曼人的整個童年也許只有這根木棍。現代社會的需求遙無止境,獲取方式卻常常有限,因此我們只能不斷地「發展」,由此進入無限循環狀態。

另外,「平等」也在布須曼人的社會中扮演重要角色。他們是無畏的平等主義者。炫耀和不平等在布須曼人的社會裡是完全無法被接受的,他們沒有領導機制、等級制度。男性和女性擁有相同的決策權,男孩女孩們也呆在一起,玩著沒有任何攀比意味的遊戲,至於長老們,儘管他們十分受人敬重,但沒有特別待遇。正是因此,沒有人計算自己的財富,還有財富帶來的影響力,也就不會有人過度開發周遭環境了。

布須曼人只花很少的時間狩獵採集,玩遊戲是他們度過漫長炎熱午後的好方式

直到兩萬年前,布須曼人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部族,不僅如此,他們還是基因最多樣的,也就是說,在他們漫長的歷史中,布須曼人鮮少經歷毀滅性的災難,不像其他地區的人經歷饑荒、戰爭、疾病,造成大規模死亡。顯然他們的成功並不是基於擴張,也不在於發展新科技、提高產量等,而是在自己所在的家園發展出一套美好生活的方式。

當我們看到布須曼人與他們的社會時,應當試圖喚醒自身遙遠的記憶——我們也曾與自然同在,也曾活在當下。布須曼人正是未從非洲走出的人類,他們正是我們的祖先。

這有點像「斷舍離」嗎?(笑)你在書里也提到,已經有人類學家在研究像布須曼人這樣的「原初社會」與禪之間的關聯,甚至提到「本自具足」這一頗有禪意的觀點。

沒錯,我本人也對這項研究和論述很感興趣。從禪的角度出發就更容易理解了,我先前這麼說並非認為我們就要回到「一無所有」的古老過去。

那麼布須曼人給你的終極啟迪是什麼?

直到過去十年間,研究者們才意識到布須曼人是個極為古老的部族,他們的文化在人類歷史中屹立不倒,他們很可能與七萬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先祖們以同樣的方式生活著。這就給我們提供了一扇窗口,讓我們得以穿過時光,看一看自己過去的樣子,原初時的樣子,看一看人類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一個深入沙漠狩獵的布須曼人

我們正站在歷史的拐點上。如果把人類歷史視為一系列變革、革命,那麼我們此刻就在另一場革命的邊緣處。我們思考著許多新問題,關於可持續發展,關於人工智慧,關於我們是否可能維持現狀。我想回望人類最持久的文化,或許可以讓我們無限接近自己的出發點,再投射未來。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他者Others 的精彩文章:

當布須曼人拿到軍餉
在我們的文明之外,在地球的文明之內

TAG:他者Other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