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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可承受的厚重累累的父母愛

一.我們的錢半生

「錢是什麼?」我問1歲的你。

你嘴裡咬著奶嘴,雙眼盯著手裡的玩具。我手裡的紅皮毛爺爺在你的眼中一閃而過,最後化成一團小小的花火,然後消逝。

「錢是什麼?」我問3歲的你。

你伸出雙手,試圖接過我懸在半空中的手裡那個紅包。你不知道紅包里會裝著多少錢,但你知道,只要拿著錢到零食店裡,就可以換到一堆糖果還有自己愛吃的零食。

「錢是什麼?」我問4歲的你。

你大聲哭喊著對媽媽保證以後再也不玩小煙花,不把爸爸的衣服燒壞。但媽媽手中的竹藤依舊沒有停下。一下又一下的,你成了大過年卻挨打的小孩。

「錢是什麼?」我問6歲的你。

你擤一擤快流到上嘴唇的鼻涕,擦擦臉上兩頰的淚水。眼睛巴巴地望著家裡那部綠色的,時好時壞的座機。此時此刻,你只希望電話機是暢通的,然後那個有錢的親戚會打電話過來,叫爸爸去拿給你交幼兒園學費的100元。

「錢是什麼?」我問9歲的你。

你臉面向牆角。嘴邊還是紅腫得厲害。高出自己大半個身子的語文老師走了過來,問,你不交營養費嗎?你微微訕笑,轉過身,看到班上同學們大口大口地吃著麵包喝著牛奶後,又趕緊轉過身來。老師也只是輕輕地拍拍你的頭,問,這是爸媽打的嗎?你終於沒能忍住,又開始哭了起來。

「錢是什麼?」我問10歲的你。

你小心緊張地,偷偷拿走姐姐放在電視機上的學校拍的頭像。拿到學校交給了老師,只見老師稍微皺眉後,把照片收了起來,你便輕輕地舒了口氣。

回到家,你看見沒有找到照片的姐姐坐在家裡咯吱咯吱響的竹椅上哭。每哭一聲,竹椅便跟著響一聲,附和姐姐。「下次不能再把照片弄丟了。沒錢可以買。」你暗自告訴自己。

「錢是什麼?」我問12歲的你。

你拿著學校發的紅色疫苗價格單一路小跑著回到家。趁著沒人時,翻出自己的小私房錢錢包,數了數,才發現自己靠自己農忙期間的勞動換來的零花錢一共也才15來塊。

你突然想到了什麼。走進爸媽的卧室里,打開媽媽的梳妝台。你看見裡面有一張灰色人物頭像的十元錢,外加零星的幾塊錢。你覺得上面的人好親切啊。於是你湊和著湊到了30元,開心地拿到學校交了打預防蕁麻疹,水痘等的疫苗的錢。

下午放學後回到家裡,一進門媽媽對你就是一陣打。

「錢是什麼?」我問13歲的你。

「海邊海蠣殼堆里還有一些小的海蠣,你們去撿回來,我就買麵包給你們吃。」媽媽這麼對你和妹妹說。於是你和妹妹穿著雨鞋出了門。

在一天搜索海蠣無果後,你們決定回家。路過那片空地時,你看到一架黃色的挖掘機,旁邊有個池塘。你叫妹妹說,「我們去那裡把雨鞋上的淤泥洗掉吧。」妹妹點了點頭,跟在你後面。

你蹲在一塊石頭上,不曾想,雨後的石頭鬆動,帶著你一同跌進去池塘里。你撲騰撲騰地,不停地掙扎。隱約間聽到妹妹在喊救命,你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反倒鎮靜下來。於是便不知怎麼地,手夠著了塊石頭。順著石頭,上了岸。

已經入夏了的時日里,你也只是瑟瑟發抖地在妹妹的掩護下回家換了乾的衣服。卻也絕口不提要吃麵包的事。

「錢是什麼?」我問14歲的你。

「大冬天的,買個啥勞什子新衣裳??為什麼你們年年就要把鞋給穿壞??別人家的小孩為什麼都不會這樣。」冬天的寒風凜冽似乎也敵不過媽媽的咒罵的厲害。

於是當你發現這雙鞋很便宜,這件褲子很便宜時,你就一口咬定要買這些。哪怕新年當天,褲子的底部很快就裂開了,新的鞋子鞋膠也崩了。你倒是因此學會了縫補,知道了502膠水是萬能的。

「錢是什麼?」我問16歲的你。

你坐在庭院里的水泥台階上看天上的雲,一朵一朵的飄過的雲,像極了你觸摸不到的那所高中。雲變成了一張又一張毛爺爺的樣子,推著推著,借著風的力量把那所高中吹走了。你擦擦淚,想著,大不了我就出去打工,不讀書了。

客廳里,你那一直嘆氣的爸爸最終開口了,別人的娃哪怕要交擇校費也要去上這所高中,何況我們這娃是自己考上的。你媽媽在一旁憤怒得很,卻最終沒有再說什麼。

「錢是什麼?」我問18歲的你。

你以為有人在叫你,抬起頭,環視自己所在的位置——圖書館。你發現沒有人叫喚你後,又低下頭,看著桌面上的書,心裡想著五一勞動節學校要封校,自己要去哪裡住呢?回一趟家的路費這麼貴。

「錢是什麼?」我問22歲的你。

你身上淡藍色的短袖早已經被汗水浸濕了後背,你的腳底微微發軟,卻還是在暮色下的操場里一圈又一圈地奔跑著,不去想今天是什麼特殊的節日,別人要怎麼過。

二.她們的錢半生

「錢是什麼?」我問23歲的你。

你環視家裡,發現牆壁上的一塊白粉又要剝落了。媽媽的手輕輕地伸展了過來,握住你,說,他人挺好的,看著也乖,又跟你哥是好兄弟。你就跟了他吧,也算了了我最後一個心愿。

我也幫你想好了,他磨石頭養家,你日後生小孩的話,大外孫女幫你照看,這生活,不苦。

你覺得今年的夏天蚊子好多,嗡嗡嗡地,一直要蓋過媽媽的話,稍不留神,你就聽不清楚媽媽在說什麼了。

你想了想,「以前夏夜裡,都是媽媽給我扇涼趕蚊子的。」

「媽...,」你輕輕地喚了一聲,眼淚最終還是忍不住地吧嗒吧嗒地掉。「媽,你不要走,不要留我一個人。我可以上山砍柴,去海里拾海蠣去賣,可以織毛衣賺錢給你看病。媽,你不要走。」

他帶著你到隔壁鎮上看的唯一一部電影便是《世上只有媽媽好》,從片頭到片尾,你不曾停止你的哭泣,聲聲字字,都在喊媽。

「錢是什麼?」我問25歲的你。

田野里,你看見鄰居就問,「你過來時,有聽到我家裡那兩個女兒有哭嗎?」鄰居想了下說,看見你大女兒背著你小女兒,赤腳走到馬路上,說要找媽媽。後來被人帶回家去了。

你心裡一急,但最終還是彎下腰,繼續侍弄鋤頭下的土壤。請牛過來耕地的錢太多了,於是你自己翻地,哪怕雙手起了血泡,也只是啐了一口沫子,然後繼續彎腰幹活。

哪怕腳下是一家四口來年一年的口糧,心裡是嗷嗷待哺的3歲和1歲的女兒們。

「錢是什麼?」我問27歲的你。

你一邊咒罵著客廳里那個被老闆辭退了大半年坐在家裡,礙於面子不出去找工作的丈夫,一邊大喊自己命苦。然後又一邊打電話給親戚說,哎,你之前XX家白事我幫你交的20塊禮錢你還沒還給我啊。

打完電話後,你又想起以前的姐妹淘,打了個電話過去,「哎,是我啊。你們那最近有缺工人嗎?啊,我家XXX啊,他很能幹的。沒有缺人是嗎?那謝謝,還是請你幫忙留意下,有的話,請跟我說,謝謝啊。」

「錢是什麼?」我問31歲的你。

「那個殺千刀的龜孫子,不是都答應你借給你100元給小女兒交學費嗎?怎麼這會兒又說他不能當家做主?」你那都什麼親戚?什麼德行?出爾反爾的。

你不停地咒罵著,一邊又抄起手電筒,獨自走出家門。漁村冬天裡的風異常強勁,你抹在嘴上的甘油不起作用,沒幾秒嘴唇又開始皸裂。手電筒亮光射出的範圍有限,但你還是依靠記憶找到了你二姐的家。面露愧色地,你最後還是問你二姐,「有100元嗎?那小的要上幼兒園,沒錢。」

「錢是什麼?」我問33歲的你。

幽暗的客廳里,你只點了蠟燭,不敢開電燈,怕計劃生育的大隊們找到家裡,把你和大女兒帶了去。你摸了摸鼻子,悄悄地擦掉眼淚。眼前3歲的大女兒正大口大口地吃著你摸黑燒出來的肥豬肉。

「多久沒吃了啊?你慢著點兒。」你問大女兒好吃嗎?自己卻一直沒動筷子,就這樣一直看著她把全部的豬肉吃完。女兒抬起頭,看到你臉上有2行光。她問你,「爸爸,你臉上那是什麼?」「沒什麼,沒什麼,你快吃。」趁著女兒低頭的時候,你又趕緊擦乾了眼淚,哪怕眼淚還是止不住。

「錢是什麼?」我問34歲的你。

你心疼地看著被丈夫打得兩邊臉頰都腫了的小女兒,說,「你別交學校的那營養費,我每天給你買豆漿油條,給你帶去吃。」

「錢是什麼?」我問35歲的你。

你跟老婆說,「聽說對岸那有種魚很值錢。我今晚跟XXX的船過去抓幾隻試試看。」老婆手裡抱著剛出生快滿一周歲的小女兒,輕聲地說,「好。」家裡也快沒米了。

隔天下午你才回到家,雙手空空地。你只是跟老婆說,「被對岸的哨兵發現了,所以就躲了起來,到現在才回來。」你沒有跟她說,你從船上跳下水裡時,哨兵還往水裡開了幾槍。

「錢是什麼?」我問37歲的你。

今年後半年在燒磚廠里賺的錢終於在過年的前一天發了下來。工友小李把你的錢藏在她的袖套里,一路護著到你家,交給你。

你想起2個女兒一直嚷嚷著要買新衣服新鞋子,於是便在晚上的時候帶著他們上村頭王嬸家裡買。可是冬天的晚上特別冷,你還是剋制不了自己的脾氣,想到新年一到,正元十五一來,女兒們又要交學費,又要沒錢了,於是氣便不打一處來。於是你開始破口大罵。

其實你想罵的是生活,可是你也只能罵眼前這2個女兒。

「錢是什麼?」我問40歲的你。

你開始失眠,起因是因為你白天差點被突然飛撞過來的木箱砸中。差一點,你就會死去,與你的家人永別。一旁的同事都說你家一定是燒了高香,你才可以這麼幸運地躲過一劫。

可是一連好幾天,你還是無法睡著。一閉上眼,嘗試著入睡時,腦海里掠過的永遠是那木箱的模樣,咻咻咻地,帶著死亡的風。可是失眠的第二天,你依舊要起床,要上班,因為家裡缺錢。12歲的女兒今天還吵著要交學校里什麼的疫苗費。

「錢是什麼?」我問45歲的你。

石材廠的那個飛輪直接跳脫切割機,砸中小石塊就往你飛過來。你雙手捂著左眼裡的汨汨血流,搭乘著工友的摩托車快速到隔壁村的小診所里草草包紮完後,又繼續回到石材廠里趕工。

「錢是什麼?」我問46歲的你。

你在醫院裡大聲叫喊,「我不要做手術,我不要子宮全部切除,我不要變老。」你一邊叫喊,腦海里一邊閃過的是那個夏天老家裡媽媽骨瘦如柴的模樣。「我不能死啊,」你暗自想道。

平時溫順輕聲細語的大女兒終於忍不住凶了你,「這不會死的。子宮肌瘤很常見的,不會死的。」你被嚇到了,但也安靜了下來。「不會死就好,我還可以賺錢。」你這麼想著。

「錢是什麼?」我問49歲的你。

好多人都勸著你不要工作了,反正這次因為工廠經營不善被提前辭退了的你,也有獲得一筆補償金,而且你退休年齡也快到了。你心裡想著,那就休息吧。

於是周一的時候,親戚A家有喜事,你過去幫忙;周二到周四的時候,親戚B家老人過世,於是你過去幫忙;周五的時候,親戚C家滿月酒,你又過去吃了頓好的。電話里,開開心心地跟大女兒說,「哎呀,可真忙,不過吃的還真多。」

周天的時候,你便去同村裡的石材廠里上班當雜工了。別人問你時,你說,「我還不能退休啊,家裡還有2個女兒親事都還沒張羅呢,家裡的房子也還沒裝修。哪哪都要錢啊。哪能休息。」

「錢是什麼?」我問56歲的你。

你依舊在石材廠上班,每周四周五要通宵熬夜趕進度。也沒有跟兩個女兒一樣,有雙休,但你還是繼續堅持著。「工資三千多,比我那兩個女兒賺的都要實在。」老婆總跟別人這麼說你。

「你今天要回家嗎?我去車站接你。」每周周五通宵過後,你一回家就倒頭大睡。但總在中午11點多的時候醒來,然後給女兒打電話。

三.我們

那個偷拿姐姐照片去學校的,因為吵著要營養費而被打得臉腫的,差點沒錢上幼兒園的,現在說什麼也要拼了命賺錢的,是小我兩歲的妹妹。

那個23歲沒了媽媽,24歲沒了爸爸的,在田野里牽掛家裡2個女兒的,體質弱又下海綁海蠣苗,去田地里自己翻地的,到燒磚廠里搬磚,到石材廠里搬石頭打雜的,跟親戚紅臉要回20塊錢的,患病就想到死拒絕看病的,是我媽。

那個眼睛差點瞎掉的,差點被金門哨兵的子彈打到的,看著3歲女兒大口吃肉而哭,聽到清明節大女兒在高中里吃青菜面就哭的,在外好面子,前半生跟老婆罵罵咧咧吵著要離婚的,後半身卻寸步不離老婆的男人,是我爸。

那個因為媽媽說每干一次農活就有幾毛錢零花錢而勤快乾農活的,差點掉池塘里淹死的,看著堂姐大手筆地有錢交疫苗費自己也吵著要的,沒錢最後還是去上縣裡第二好的高中的人,是我。

如果是以前不懂事的我,我可能會跟著那些說我媽愛錢的人一起說我媽的不是,也會埋怨冬天夜裡因為我們想買新衣而一路咒罵我們的媽媽,或者因為她不想讓我上高中而不願意跟她講話。也許,以前不懂事的我,也會埋怨我爸年輕時賺的錢少得可憐。

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我一點一滴地明白了,媽媽的前半生里的不易。聽著她說,「我小的時候啊,你們外婆夏天會給我趕蚊子,」會為她年輕時外婆就過世而掉淚。也會為爸爸年輕時不思進取只會酗酒,酒醉後還拿著菜刀要砍媽媽而憤怒。

看著爸爸的頭髮發白,黑髮無幾了,還為我流淚,我的心都快碎了。

很小的時候,上小學的我給媽媽寫了一首詩,大意是「媽媽苦,媽媽累,媽媽還要賺錢給我們交學費。」拿回家給她看時,字識得沒幾個的她,笑得很開心,逢人便說。

可是對於無言的父愛,我更多的,像是報以對他不愛惜他身體的苛責,卻不會說愛。

從一個柔弱的外婆的女兒,變成強悍的為錢斤斤計較的我們的母親,這大概是媽媽給予我們最好的,無言的溫柔。;從一個鐵血錚錚的漢子變成愛哭的小老頭,一聽我們要回家,再怎麼樣也要忍住睡意地坐在客廳里,等著我們隨時的到達,這大概是我爸爸給予我們最無聲卻最厚重的愛了。

常回家看看吧,不要過了這個春節,又得得下一個春節。父母沒有那麼多春節可以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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