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良知:道德實踐場域的開顯與實現
作者簡介:
張新民(1950-),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二級教授,榮譽院長,校學術委員會委員,貴州陽明文化研究院副院長,貴州儒學研究會會長,浙江王陽明國際學術研究中心學術委員、中國史學會理事,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常務理事,中華孔子學會理事,中國明史學會王陽明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孔子基金會學術委員、國際儒學聯合會理事。
輸12
德性生命的實踐與價值世界的建構
——論王陽明良知思想的四重結構
(三)
本文原載《天府新論》2017年第5期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重大委託項目「陽明文化與現代國家治理研究」(14@ZH054)階段性成果;孔學堂重大招標項目「陽明文化與現代社會治理」(項目批准號:kxtzd201507)。
三
致良知:
道德實踐場域的開顯與實現
如前所述,「人心一點靈明」是天地萬物「發竅之最精處」,則最能代表人的主體性,乃至能在茫茫宇宙大化中為天地立心的,當然只能是具有高度主觀能動性和直覺智慧能力的「心」。「心」不僅聯繫著形上超越的本體世界,而且也關涉到形下具體的現象世界。陽明在回答弟子蕭惠如何才能做到「非禮勿視聽言動」的問題時,便明白指出:「汝心之視,發竅於目;汝心之聽,發竅於耳;汝心之言,發竅於口;汝心之動,發竅於四肢。若無汝心,便無耳目口鼻。……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有這個性才能生。這性之生理便謂之仁。這性之生理,發在目便會視,發在耳便會聽,發在口便會言,發在四肢便會動,都只是那天理髮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謂之心。」[1]既突出了「心」的主宰(主體性)作用,又強調了「心」的活動(實踐性)功能。
「心」作為「身」之主宰,必有顯用於視聽言動的功能。而所謂「視」必然聯繫著一個「視」的世界,「聽」必然聯繫著一個「聽」的世界,「言」必然聯繫著一個「言」的世界,「動」必然聯繫著一個「動」的世界。也就是說,作為主體的人的自覺生命行為,無論視聽言動,必然都會牽聯一個必須與之打交道的客觀世界,當然也會形成與多種多樣的身份角色有關的複雜人際社會關係,不能不有秩序化的社會倫理世界的隨時損益調整和不斷建構。但是,外部倫理世界的隨時損益調整與不斷建構,畢竟要與人人均有的屬於內部世界的「心」之理相應相合,否則難免不會發生心靈秩序與社會秩序的紊亂錯位,不僅意味著天理的遮蔽,而且象徵著心靈的封閉,嚴重者則導致人倫世界的大亂。
由此可見,內在於人的生命存在之中的「性之生理」,完全可以外化為現實社會生活的人之倫理,顯像為人類道德實踐活動的各種具體行為。易言之,內在之理與外在之理一體不二,才有真正屬於人的倫理世界的產生,才有大量有著內心力量支撐的道德行為的湧現。因此,「吾人合下反身黙識,心是何心?惟此視聽言動所以然處,便是此心發竅處也。此心發竅處,便是天地之心之發竅處也」[2]。如果追問人類道德生活的終極性本體根源,便不能不「反身默識」,溯至可以神感神應、妙用無盡的本心,看到其為天地之心發竅處的形上超越根據,也就是陽明晚年所說「天植靈根」 及「靈昭不昧」的良知。或許正是有鑒於此,陽明才特彆強調:「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3]人不僅是能感通或感應的靈性生命存在,更重要的還擁有一個與之相應的完整的世界。所以,陽明又發揮《大學》「修身」之義說:
《大學》之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於體當自家心體,當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竅於目,自無非禮之視;發竅於耳,自無非禮之聽;發竅於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功?必就心之發動處才可著力也。心之發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然誠意之本,又在於致知也。所謂人雖不知,而已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不去做,則這個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能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然亦不是懸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格。如意在於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在於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去惡固是格不正以歸於正,為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於正也。如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慾蔽了,得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工夫,實下手處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此也。」[4]
在陽明看來,「心」為「身」的主宰,又是道德行為最深層的動力來源,所謂「格物」亦非如朱子所說是「格」外部世界複雜紛紜之物,而是「正」由「心」及「物」所構成的自覺行為活動的「事」,即「訓『物』字為『事』字,意之所著處為物,格是格其不正以歸於正」,最終則「由無不正以底於忘其所謂正」[5],表現出無限超越的情懷。因此,無論從本體引出工夫,抑或從工夫證入本體,都必須最大化地發揮人的主體性,從而更加積極主動地從事道德鍛煉與倫理實踐的各種活動。
但是,究竟應該如何從事道德鍛煉與倫理實踐活動呢?顯然從潛藏在道德行為背後的動機世界入手,即深入「心源」,直入「意根」,從其發動至微之處「著力」,才有可能優入聖域,展示人性固有的光明。故誠意的工夫不可不講,尤其是「以誠意為主去格物,格物即是擇善」[6],當然即為倫理生活與道德實踐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而良知作為一種本體或德行之知,即使是一念至微升起之處有善有不善,均可憑藉其靈昭明覺的功能而自知之[7],不能不是「先天之功,卻在後天上用」。而「先天是心,後天是意……良知是寂然之體,物是所感之用,意則是寂感所乘之機」[8]。「意」作為心體的起用或展開,無論是善是惡,良知必然能知之,誠如陽明所說:
凡意念之發,吾心之良知無有不自知者。其善歟,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歟,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是皆無所與於他人者也。……今欲別善惡以誠其意,惟在致其良知之所知焉爾。何則?意念之發,吾心之良知既知其為善矣,使其不能誠有以好之,而復背而去之,則是以善為惡,而自昧其知善之良知矣。意念之所發,吾之良知既知其為不善矣,使其不能誠有以惡之,而覆蹈而為之,則是以惡為善,而自昧其知惡之良知矣。若是,則雖曰知之,猶不知也,意其可得而誠乎!今於良知之善惡者,無不誠好而誠惡之,則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誠也已。[9]
正是因為良知「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10];「觸機神應,乃是良知妙用,以順萬物之自然,而我無與焉」[11],乃是儒家聖人至易至簡之學,能夠體現人人心體之同,因而陽明才將孟子的「良知」與《大學》的「致知」加以綜合性的改造,同時也輔以自己深邃的生命體驗和社會人心的觀察[12],創造性地提出了「致良知」的人生道德實踐新路。所謂「致良知」之「致」,陽明解釋說:「致者,至也」。「致」亦通「盡」或「極」,然「非若後儒充擴其知識之謂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13],即將良知充量展開而又恰得和平中正之妙。聶豹說他「嘗聞(陽明)先生之教」,因而總結陽明「致良知」之說云:「學本良知,致知為學。格物者,致知之功也。學致良知,萬物皆備,神而明之,廣矣,大矣。故曰:知皆擴而充之,足以保四海,無他,達之天下也。」[14]所以,當「隨事致此良知,使不至於昏蔽」,從而恢復良知的光明瑩潔,實現其全體大用。「致」又可以解釋為「行」。陽明嘗稱「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15]。黃宗羲解釋說:「聖人教人只是一個行,如博學、審問、愼思、明辨皆是行也。篤行之者,行此數者不已是也。(陽明)先生致之於事物,致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窮理,只在知上討個分曉之非」 ;「夫以知識為知,則輕浮而不實,故必以力行為功夫。良知感應神速,無有等待,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16]。
透過以上分析,已不難知道,「致良知」作為一種生命的實踐活動,一方面要即用見體,不斷化除一切私慾可能造成的良知昏蔽,讓良知在無一絲一毫昏蔽的狀態下自然地流行發用,從而徹底證入良知本體,一方面又要依體起用,將良知本體之用擴而充之以至無極,使天下萬事萬物無不呈現出價值意義,從而真正將良知之知轉化為良知之行。這當然即為以本體與工夫不二為根本依據的「知行合一」之說。陽明豈不早就有言:「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聖學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17];「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18]。「知」與「行」作為一種生命自覺活動的本體,顯然只能是人人均有的天賦良知。「致良知」不過是致其本體之知或德行之知而行之。知行分裂即意味著私慾對良知的遮蔽,說明良知的流行發用受到了生命異化力量的阻擋[19],所以「致良知」永遠都是最偉大的人性去蔽化改造工程,目的則是將人類帶入生命價值最大化實現的終極至善境域。
注釋:
[1] 《傳習錄上》,《全集》卷一「語錄一」,上冊,第36頁。
[2] 耿定向:《大人說》,《耿定向集》卷七「說」,傅秋濤點校,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上冊,第278頁。
[3] 《傳習錄下》,《全集》卷三「語錄三」,上冊,第108頁。
[4] 《傳習錄下》,《全集》卷三「語錄三」,上冊,第119-120頁。
[5] 以上均見鄒元標:《願學集》卷七《告諸儒文》,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294冊,第282頁。
[6] 施邦曜:《傳習錄二》評語,《陽明先生輯要》「理學編」卷二,沲邦曜輯評,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70頁。
[7]王陽明「四句教」:「無善無噁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乃是對上述諸說的高度概括,詳見錢德洪《年譜》「嘉靖六年丁亥」條,《全集》卷三十五,下冊,第1306-1307。具體分析可參閱張新民:《陽明精粹·哲思探微》第七章「天泉證與四句教」,貴陽:孔學堂書局、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75-203頁。
[8] 以上均見王畿:《致知議辯》,《王畿集》卷六,吳震編校整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34頁。
[9] 《大學問》,《全集》卷三十六「續編一」,下冊,第971-972頁。
[10] 《傳習錄中·答顧東橋書》,《全集》卷二「語錄二」,上冊,第55頁。
[11] 王畿:《讀先師再報海日翁吉安起兵書序》,《王畿集》卷十三,吳震編校整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343頁。
[12]王陽明《答聶文蔚》曾提到:「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可證陽明頗以良知說為己之發明自負,顯然必與其深邃之生命體驗有關,而又離不開外部社會人心的入微觀察,以為提供了天下歸仁的德性倫理秩序基礎。陽明之說見《全集》卷二「語錄二」,上冊,第80頁。
[13] 《大學問》,《全集》卷三十六「續編一」,下冊,第971-972頁。
[14] 聶豹:《重刻傳習錄序》,《聶豹集》卷三「序一」,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45頁。
[15] 《傳習錄中·答顧東橋書》,《全集》卷二「語錄二」,上冊,第45頁。
[16]以上分見黃宗羲:《明儒學案》卷十「姚江學案序言」及「文成王陽明先生守仁」,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上冊,第179頁、182頁。
[17] 《傳習錄上》,《全集》卷一「語錄一」,上冊,第4頁,標點有所改動。
[18] 《傳習錄中·答顧東橋書》,《全集》卷二「語錄二」,上冊,第42頁。
[19]明儒黃淳耀認為:「聖賢論學,知行二者必不相離,離之不可以為學。近世王伯安拈出良知教人,蓋以知透處行即在內,不知行不到者知亦不到。」雖於陽明之說略有發揮,然亦可見無論知或行,皆良知之知與行;「致良知」與「知行合一」,本來即相通契合,似當一併參閱。黃氏之說見其所著《陶庵全集》巻十九《陶庵自監録》,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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