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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談:雷蒙德·卡佛專場(陳騰、濮靖)

創作談:雷蒙德·卡佛專場(陳騰、濮靖)

一條精美的線,灰暗塵網結晶的提存

陳騰

幾分鐘前,我走到屋外的

露台上。[1]從那裡我可以看見和聽見海水,

以及這些年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2]

悶熱而寧靜。[3]潮水退了。[4]

沒有鳥歌唱。[5]當我靠著柵欄

一隻蜘蛛網觸到了我的前額。[6]

它絆進我頭髮里了。[7]沒有人能責備我轉身

走進屋子。[8]沒有風。[9]大海

死一樣沉寂。[10]我把蜘蛛網掛在燈罩上。[11]

當我的呼吸碰到它,我望著它不時地

顫動。[12]一條精美的線。[13]錯綜複雜。[14]

不久之後,不等人們發現,

我就會從這裡消失。[15]

(雷蒙德·卡佛《蜘蛛網》,舒丹丹 譯)

雷蒙德·卡佛《蜘蛛網》這首短詩,共有13行,由158個漢字,20個標點符號構成。最長的句子27個漢字,最短的3個。長短句結構是作者行文的一個特徵。標點也就兩種,逗號與句號。

一首詩,在二維平面的空間布局所顯示的,是由一個個字所鋪展結構而成,由字成句,結句成詩篇。詩的結構,最基本的結構意義上的單元是句子,而非字詞(字與詞作為意義的基本結構單元,在古詩中也是種特例)。

一個句子,一個個的,相互連接編織,長與短,組合變化的編排,結成一個結構,《蜘蛛網》這首詩,由15個句子的線條編織而成。一條線上串起的一粒粒詞兒與字兒。在上面因色澤光亮遠近的差異而呈現醒目、晦暗、進退等特性,在所處的位置顯示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字與詞相互呼應,氣息往來溝通,或暗合或補充或指引提示,整體的襯墊彼此牽扯關聯一體。由一個個文字材料組成的句子編排而成的《蜘蛛網》,也正是一張精心結構的思緒圖,且看我等如何評議?

創作談:雷蒙德·卡佛專場(陳騰、濮靖)

一、《蜘蛛網》的整體結構特徵

文字是過去的遺產,無主的遺存。它是種種經驗發生的痕迹,事物的影子存在物。這張網是有所命名,但蜘蛛已無主,這是無主之物。拋棄之物,誰佔有誰所有,一如無主的文字,誰佔有寫就詩篇就為誰所署。卡佛的詩之作法,有其記者職業的特性,新聞的寫作突出要素特徵,主要採用簡要的敘述手法,穿插必要的描述。這首詩作同樣如此。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的經過。概括而言,一個即將離開居所的人,呆在屋裡無聊來到屋外的露台靠在柵欄時不小心觸及了一張蛛網,轉身又回到屋內將它掛在燈罩上審視,反觀自身蛛網般的糟糕生活的存在處境。生活之中的一件細微之事,因小喻大的自我教諭。

二、《蜘蛛網》的維度坐標位置

事物置身於不同維度的坐標系中,一維的線,二維的空間平面,三維的時空,以及四維、五維等等。詩由文字結構而成,在二維的平面展示,描述人的世界三維時空的事件。這裡涉及時間、地點。

1.時間的延長線。[1]句的「幾分鐘前」是個時間點,這裡涉及三個層面。其一,是文本中「我」的敘述時間,是個事件的倒敘,接下的句子是鏡頭從前回放,但限定的幾分鐘的時段。其二,是文本的作者本人,「幾分鐘前」自我設限下筆的內容是線性時間的幾分鐘內發生的事情。其三,是提示讀者,時間的起始段落點,一種坐標位置,觀感的內容在短暫的幾分鐘內發生。首句的「幾分鐘前」與末尾的[15]句「不久之後」前後呼應,並與文本中的「我」的事件發生過程與讀者的閱讀感受的時間邏輯前後相互自洽。

2.地點的運行圖。我的空間位置上的變化運行軌跡,自首句「走到屋外的露台」,[2]句的「從那裡」,[6]句的柵欄,[7]句轉身進屋,[15]句「就會從這裡消失」。這個位置點的變動是清晰明確的,從屋裡出去後又回到屋內,又將從這裡消失。這與上述的時間延長線是一致的。敘述的時空坐標始點一直在這裡。自此向前延伸幾分鐘屋外轉一圈又回到屋內,並將向未知的時空延伸而去,從這裡消失。如果首句的時間表述不是幾分鐘前,而是此刻,則[2]「從那裡」就得改為「從這裡」。作為《蜘蛛網》的作者及閱讀者,由此空間位置的變換重新調整定位坐標點,則句子的編排重寫會形成另一個版本的蛛網結構。

三、《蜘蛛網》的存在究竟何為

文本的結構構架範圍,排他性的唯一所指的是唯「我」獨尊的存在主體,在句子的自組織網狀的結構中,一如蛛網中的唯一獵食的蜘蛛……曾經的宿主,但文本中並無蜘蛛的存在,只是蜘蛛的遺物,一張網,已破爛的蛛網。而「我」反覆高頻率的出現,15個句子中出現了11次之多。其中,與我的動作有關的[1]、[7]、[10],我所思所想的[2]、[11]、[14],我的身體部位[6]我的額頭[7]我的頭髮[11]我的呼吸等。無處不在「我」的存在感,是文本中我的無助,文本的作者的官能感受的不適,無以聊奈。真正的健康狀態是種無我的境界,不會感受到身體感官的存在,不會有唯我獨尊的我的意識存在。這些「我」在文本中刪除幾個不會影響句子的存在感。且文本會更簡潔,但作者本人顯然是一種強化處理,突出自我的觀念。我在這所屋子裡外周圍生活過,我的觀感體驗的不舒適感與此密不可分。這裡代表了一種曾經的生活經歷,這屋子所喻指的是那糟糕的生活,一張蜘蛛網,那已棄置的主人,「我」也就將由此消失,這消失是解脫還是逃離?不得而知。

四、灰暗塵網結晶的提存

外在的事物境況反射內在情境與心境,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有其道理。這裡的境況如何呢?[1]句的屋外、[7]句的屋子表明這只是客觀所指向的自然事物,而非居所的家,家裡有家人,有溫情與矛盾衝突,但「家」這個詞不存在了,這裡也就不是家。[3]句的「悶熱而平靜」、[4]句「潮水退了」、[10]句「海水死一樣沉寂」,這些句子整體灰暗無色,是內心消極悲觀境況的反映,而失望的是[5]「沒有鳥歌唱」[9]句「沒有風」[8]句「沒有人能責備」等等,否定的指明,生活中沒有喜悅,沒有撫慰,沒有人關心,它散布分置於字裡行間,形成灰暗的背景氛圍籠罩於「我」的存在,但在這灰暗的生活塵網留下「一條精美的線」,這句細節的描述,是曾經的宿主所遺存的唯一亮點,這是苦難的結晶,[11]句「我把蜘蛛網掛在燈罩上」,[12]句「當我的呼吸碰到它,我望著它不時地顫動。」我的動作細節描寫,顯然觸動了內心,但也是平靜的。它掛在燈罩上,沒有寫光亮,灰暗的生活無需多此一舉,並由此客觀審視自身的境況,他將它掛起,這裡的唯一所指,也是意義的所在。

生活的過往,存在的處境,境遇參差,是為了自我的完成,而拋棄也是種必要之舉,寫作同樣如此,自己的問題自我求解,自我拋棄與遺忘,至於結果與意義何在,誰又能解答?一如那條精美的線,提存於燈罩之下……

一個卡佛詩歌文本的不同翻譯比較

濮靖

Two worlds

In air heavy

with odor of crocuses,

sensual smell of crocuses,

I watch a lemon sun disappear,

a sea change blue

to olive black.

I watch lightning leap from Asia as

sleeping

My love stirs and breathes and

sleeps again,

part of this world and yet

part that.

兩個世界(舒丹丹 譯)

空氣中充滿濃郁的

番紅花的香氣,

番紅花性感的氣息,

我望著檸檬黃的太陽消失,

大海由藍色

變成了橄欖黑。

我睡下,望著閃電從亞洲

躍起,

我的愛人擾醒,呼吸,

重又熟睡。

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然而

也屬於另一個世界。

兩個世界(雷克 譯)

空氣中的憂鬱

充滿番紅花的氣息

性感的番紅花的氣息

我看著太陽的檸檬黃消失

一片海,從藍

變成灰黯的橄欖色

我睡下

看見閃電從西方躍起

我的愛人輕微的挪動,呼吸

又熟睡

他在這個世界裡,(可是)

也屬於另一個世界

創作談:雷蒙德·卡佛專場(陳騰、濮靖)

詩歌就是一種遊戲,生活大而言之也是遊戲,文學藝術皆遊戲。遊戲需要規則,遊戲有時又期待打破規則,創造新鮮的遊戲模式。詩歌本質是語言,語言最小單位是字,字的排列組合構成語言。詩歌的語言和生活的語言本質是沒有衝突的,那種阻礙是人為造成的。詩歌想拓展語言的可能性,這種實驗是通過修辭、跳躍性言語、不及物表達,甚至打破語法規律來實現的。這些探索會使語言豐富發展,但極端的追求也會走火入魔誤入歧途。

翻譯詩歌是對自五四始端的白話詩運動的輸血,但是詩歌是可以翻譯的嗎?很多讀詩的人都發現過那些在翻譯中丟失的詩意,不好的翻譯會使讀者感覺到隔靴搔癢,無處體會原有詩歌的音樂美畫面美和內在的韻。所以我對翻譯文本一直不太信任,但經典還是有的,那些老翻譯者的超越語言打通語言的詩歌翻譯令人欽佩。

雷蒙德·卡佛在中國的出現不偶然,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第三代詩歌運動就打起了口語的旗幟。而本世紀初的網路詩歌運動再一次對詩歌語言進行了顛覆,這種顛覆是草根對學院的顛覆,是基於普通話的漢語詩歌對翻譯體的顛覆。這裡我也想對口語做一個自己的界定,口語即日常生活語言,也包括通用的書面語(不複雜、簡單的書面語人們口頭也用)成語熟語地方俚語等。卡佛的引人注目之處在於他把小說的方法化用於詩歌,打通了這兩種文學樣式的界限,他的詩歌可以看成小說中的一個場景、一段對話、一瞥細節,這些都顛覆了傳統意義上的詩意,創造了一種庸常生活的詩意。其實生活呈現的詩意無處不在,詩人兼小說家的身份使他在詩歌中寫故事,用小說的邊角材料寫詩。

翻譯詩歌的不討巧是使很多人望而止步的原因,然而女詩人舒丹丹卻堅持翻譯完成了卡佛詩全集,這點讓人欽佩。但卡佛的詩並不好翻。

口語簡單嗎,看似簡單的口語有很多玄機。不然為什麼那麼多古代詩人,就李白寫出了《靜夜思》,白居易寫出了《草》,孟浩然寫出了《春雨》。口語詩不好寫,更不好翻。如果你說這隻針對古詩,現代口語詩有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嗎?

當然我不是說舒丹丹的翻譯不好,我們選取卡佛的一首詩《兩個世界》的翻譯,來比較一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加拿大留學生雷克(這首翻譯詩發表在黑藍文學論壇)的翻譯有什麼不同之處。這首詩共六節,兩句一小節,寫的是夢與海與愛人。對於詩歌,色彩、節奏、詞語的韻律、分行、用詞的選擇、情緒的表達都是我們應該關注的,畢竟詩歌是一種綜合了語言、音樂、視覺、綜合感官的藝術。你去讀讀這兩個翻譯文本吧。

色彩、溫度、節奏、亮度、畫面、語調、語音、分行是一首好詩必須處理的問題。這些處理不好,字、詞、句的排列先後出現問題,也就不可能成就一首好詩。翻譯必須考慮這些問題,說簡單也簡單,就是個語感問題。有好的中文語感和英文語感是翻譯者的基本素質。

「空氣中的憂鬱/充滿番紅花的氣息」,「性感的番紅花的氣息/我看著太陽的檸檬黃消失」,「一片海,從藍/變成灰黯的橄欖色」——雷克的翻譯色彩飽滿豐富,像水彩畫,勾勒出夢中的海邊景象,似夢如幻,如同那些印象派的集大成者,暖色調的一個海邊的夢。語言的節奏很清晰,像午後窗外傳來的木屐的踢踏聲,這就是詩歌音樂化和詩歌圖像化的成功嘗試。在古代,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賀的箜篌引,實驗著詩音樂繪畫三種藝術樣式的融合,這三種藝術相當於美術中的三元色,詩、樂、畫是所有藝術的三元色和能量源。

分行是詩歌的一個標誌,也是詩人處理詩歌節奏的基本手段。我們看這首詩的翻譯:

In air heavy

with odor of crocuses

舒丹丹的翻譯是:

空氣中充滿濃郁的

番紅花的香氣

雷克的翻譯是:

一個是濃郁的香氣,番紅花的香氣;一個是空氣中的憂鬱,充滿番紅花的氣息。只能說在舒的翻譯中我們聞到了花的香氣,而雷克的翻譯為詩歌定下了憂鬱的底色。

(雷克譯文)

(舒丹丹譯文)

變成了橄欖黑

(舒丹丹譯文)

橄欖黑是什麼東西,這是詩歌應有的語言嗎,「a sea」翻成「一片海」在語感上更舒服,這句後用逗號斷開,略微的停頓使詩歌更有一種內在的律動。

我睡下,

望著閃電從亞洲躍起,

(舒丹丹譯文)

舒丹丹譯文在內容上更接近於原文的表達,雷克把亞洲改成了西方,從地理上講亞洲是在美國的西方。

My love stirs and breathes and

sleeps again

這兩個譯文,好壞自能分辨不必多說,雷克勝在節奏上。

把「他」字翻譯出來,寫出了一個男人的一場夢,像是在海邊被隔絕的兩個世界。舒丹丹譯文的指稱不明使這首來回於夢與現實的詩的妙處無法體現。

對比讀了兩人的譯文,我們應該會感覺到兩人在詩歌語言運用上的差異,基於信達雅的翻譯標準,信的角度而言,舒丹丹譯文做得要更好,但讓人感覺舒服的是雷克的譯文,它讓人覺得更像一首詩,在語言的節奏和色彩上達到了平衡。好的口語詩也能達到雅的詩歌境界的,而雷克翻譯給我們的啟示是,翻譯者要敏感於所翻詩歌詩意的挖掘和保留,這樣才可以為讀者所信服。

來源丨元知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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