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文學 天才何有
1、
這世間哪裡有天才,無妒無忌,不成天才,無怨無愛,何有墨白。
我叫費何有,身邊的朋友都覺得我是天才。他們喜歡叫我天才何有。我不是很喜歡。有人叫我費才,我覺得還可以,因為它的諧音,有「廢柴」的感覺。
整個人陷入松皮沙發里,面前的人造琉璃茶几上擺滿了各種洋酒,晶瑩的高腳酒杯四散擺放著。喝光了的酒瓶七倒八歪地,像蜷縮著的夜貓,纏綿在每個人的褲腿側。有喝高了的朋友拿著空酒瓶對著嘴,含糊地唱著歌,自high自樂,熏熏然地,整個人輕飄飄了起來。我們四散地坐著,更多的是躺著,有的人醉了,有的人沒有,有的人沒醉裝醉,有的人強顏歡笑強說不醉。舞池裡的生靈都打了雞血,瘋狂搖擺著自己的頭顱,甩著自己的胯骨,食色男女,纏綿悱惻。華光與美酒,借了眾人三分醉意。
「哐當——」,夜店裡喧囂嘈雜,只有少部分人轉頭注意到我們這裡的動靜。
林雨航趕緊拉徐飛坐下。
我被這哐當一聲拉回思緒,大致明白了,是徐飛碎了一個酒瓶。
「媽了個巴子!敢說費哥文章是抄襲的!活膩了」徐飛的嘴一張一合,我醉眼朦朧,感覺是說的與我無關的事兒,「長那麼丑還敢嫉妒別人文章寫得好,也不掂量自己幾斤幾兩重!」
從九月份開學,我進宿舍的一瞬間,徐飛頂著個飛機頭,強行把一根萬寶路擦進我嘴間,並幫我點燃起,我就覺得這哥們一直很不冷靜。
雨航舉著蘇打水混得威士忌,性感的薄純輕輕抿了一口。他的目光渙散,好像在看舞池中群魔亂舞(古人真是有魔性啊,那時候並沒有迪廳和酒吧,卻能有「群魔亂舞」這個有魔性的辭彙)的男男女女,好像又沒有。
我玩笑般,把口中的煙,迅速地吐到他臉上。意料之中的,溫和的他並沒有生氣。
「我想,把她寫給你的告白信貼到東區宿舍的展板上吧。」他非常認真地看著我。以至於,我都覺得我要收收我的心不在焉,畢竟這麼一大幫子兄弟在菲索酒吧,都是因為什麼呢,我還是明白的。
「不,大哥都什麼年代了!這種時候,該小人了,就別君子了。應該po在人人網和學校貼吧。這娘們,告白被拒絕就背後放冷箭。有種告白後放冷箭就該有種承擔!」
「哎,我看你們啊都算了吧。我們何有哥都是在各大知名紙媒發表過幾百篇文章的人了,還是《當代寫作》報的專欄作者。和她那種網路二流寫手有什麼好計較的啊,想當年高中,我們都是讀著《課堂內外》、《瘋狂閱讀》、《萌芽》、《青年文摘》上何有哥的文章長大的。我們都是抄著何有哥的作文長大的,何有哥都被抄習慣了,哪裡在乎今天一隻瘋狗污衊他抄襲啊。」
他們義憤填膺地說著,唾沫飛濺。間或用拳頭砸砸沙發和茶几。
我看著唾沫星落在嫵媚的酒杯里,落在猩紅色的毛絨沙發里,落在我們的帆布鞋、牛仔褲上……我想像著這些星星,落在舞池中魔性舞動的男女腰身上,會不會使得他們更加狂熱,而又更顯悲涼。
2、
九歲發表作品的我,總是在「天才」的呼聲中長大的。十年後,我在努力讓人們淡忘掉我的名字,和那姑且稱之為「聲名」的名聲。我留著半寸小平頭,穿洗得發色的寬鬆牛仔褲,發皺的T恤和變形的運動鞋。我按下方管的打火機,口中含著最便宜的煙,浸沒在藍綠的火里,深吸著點燃了這根廉價而不知所謂的青春。
我的目光遊離著,落向草花深處,人群的幽暗之處。它飄散著,遊盪著,孤魂野鬼般四散著。落在遠處端盤的短髮女孩的頭髮上。她細碎的短髮,凌冽而不羈,劃破這讓人想吼想哭的漫漫長空。
每個人的傷口都是一顆種子,有些人的傷口深些,種子就根植在靈魂更深處。你不知道,歷經漫漫歲月的洗禮,它會長成怎樣一番駭人的模樣。
「你願意聽一個落拓書生的故事嗎?」
「你說吧,我聽著。」少女的聲音像涓涓細流,浸潤了我乾燥的耳骨。
我用乾燥而乏味的音色笑談著過去。
男孩G以國家級作文獎的40分加分錄取在白城唯一的一所五星級中學。開學那天,剛好是母親去世十年的忌日。
新學校里,學霸們頂著一雙苦戰於題海的紅眼睛說著「昨晚的球賽真好看」;學神們三五成群揮舞著拳頭討論著英雄聯盟、dota、CS、CF、魔獸、紅警;妹子們討論著允浩好帥,與新一期《時尚先生》和《時尚芭莎》的封面人物的裝束……孑孓一身、煢煢獨立,男孩性格孤僻,沉默寡言。
拿著語文單科的年級第一、考著班級的數學倒數第一。男孩在數學課上,放肆地寫著武俠小說,數學老師衝過來撕碎了那些滿載少年夢想的稿紙,男孩的臉上居然流露出快意恩仇的微笑。
他不會忘記母親是為什麼自殺的。也清楚的明白,數學老師和父親意味深長的私交甚好。
後來遇見了女孩J,她文采斐然而溫婉恬靜,家庭優越卻毫無富家小姐的矯情公主病,她黑長直的髮絲和白裙子絢爛了白城中學多少男孩子的夢。她是學校西苑文學社的總編。他和她偶然認識後,她便誠摯地向他約稿。他給了她一篇《醫患關係淺談》的社論和一篇《懷念張國榮》的悼文。她喜出望外,便經常與他書信中往來文學與電影。
他本是一座千年不化的冰山,有人卻以春風化雪的詩詞歌賦與沸反盈天的熱忱,將他悄然融化。
他反感著爛俗狗血的言情小說,所以將與她的關係極力維持在俗套的男女關係之外——靈魂知己,絕不越雷池。
圖書館的學術期刊散落,女孩伸出蒼白的手臂去接住。陽光透過紗窗給時空打上柔光,依舊難掩少女手腕上觸目驚心的疤痕,他驚詫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懊惱地抓著後腦勺。J卻嫣然一笑,「因為愛,還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
少女飄飄的長髮,如一瀉而下的瀑布,綠色的裙擺輕擦著觸碰著她白如凝脂的小腿。細碎短髮的少女一手撐著白城中學古老的梧桐樹,長發少女蜷縮在她的懷中,兩個的身影重疊又重疊,明明滅滅。他痛苦的預料到了兩張粉唇的親密與繾綣。他絕望地發現,他終於還是丟盔棄甲地愛上了她。
他喜歡他,但是他深深地明白兩個敏感的靈魂註定無法攜手終身。波伏娃和薩特如此,莎樂美和尼采也如此,林徽因和梁思成亦然如是。
他開始墮落,開始吸煙,開始做一切離經叛道、不修邊幅的瘋狂事情。後來,他再次整理母親的遺物的時候,發現上世紀的信封,一封並沒有寄出的信。顫抖著打開它,那時正是潮濕悶熱的初夏。
【相逢何如不見時,免教生死作相思。誰教歲歲紅蓮夜,人間別久不成悲。】
是母親生前最愛的幾句詩詞。那個夏天,男孩的苦悶與躁動都在那時釋然了。
他開始發奮,滿分150的物理試卷,拿148的高分,150的化學拿139的分數。他開始漸漸彌補他高一荒廢的數學。因為他明白了,人間別久不成悲。只有變成更好的自己,才會邂逅人間的救贖。折磨自己,打動不了冷酷的父親、也感化不了神秘莫測的女孩J。
3、
我的頭歪著,滅了燃了一半的煙。
「你怎麼不問,後來J怎麼樣了?」
短髮白衣的少女輕輕笑著,並不說話。
「她後來去了知名的學府,在那裡依舊做著意見領袖一般的人物。發起了多次高質量的雜誌社LGBT的遊行。」我苦笑著,打開了萬寶路的煙盒。
「你好,很高興認識你。我是白墨。」玉手纖纖,用力蓋上了我的煙盒,「凝白如脂的白,才墨之藪的墨。」
我覺得這個女孩很有勁兒,常人都說我叫某某,她不說我叫某某,而說「我是白墨」,好像白墨是什麼我本該就知道的知名人物。名字也很別緻,白雪紛飛,墨跡四流。白且墨者,大概內心有著深沉的過往。白墨,白墨,白色的墨。這世間真的有白色的墨嗎……
事實上,這場遇見是我之前的一場謀算。她一頭細碎精神的短髮,白麻布的衣服,樸素而純潔,她面帶著甜甜的笑,給這裡的紅男綠女上酒。她遊盪於泥淖中,而不染分塵。我拔開還在吼叫的弟兄,站了起來。這樣一個姑娘,我貿然地搭訕,想必她會用「抱歉這是上班時間,我不能陪你喝一杯」的理由拒絕我。而我這樣做,也太像嫖客揩油了。
我打聽了員工下班必走的邊門,就站在門的對面等她。然後給她講了一個落滿塵埃的故事。
在這之後,我也並不明白和白墨算不算在一起。我一直保持著和眾多姑娘的疏離,這也讓我習慣於懶得費腦筋思考自己和某一姑娘的關係。但是我和白墨待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多。
她是個十足的吃貨,卻有著令大部分女生艷羨的身材。她拉著我,我們穿梭在南京的大街小巷。在六合區吃六塊一碗的地道鴨血粉絲,在湖南路的居民小巷子吃正宗的雞汁湯包,在老門東的小旮旯處品純正的豆花與糖芋苗……我們吃著這個城市所有的廉價小吃,我覺得這才是我一生吃過的最昂貴的美味。它們地道而溫情,更重要的是,我嘗到了心心相惜的滋味。
我來到她租的房子,驚喜地發現她是和我一樣,離群索居的人。她因為總是搞音樂創作,所以搬離了宿舍,在附近租了一個小單間。一室一廳。她熱愛音樂,酷愛填詞與譜曲。我看過她寫的詩歌,「百般挽留該走的終歸會走,萬般阻擋該來的還是會來」。這個單純的姑娘,她對音樂的熱愛,對美與真誠的毫無保留……濕潤了乾涸多年的我。
我拿著尼康的單反,拍下她吃小吃的瞬間,她被麻辣小龍蝦辣出眼淚的蠢萌樣子,她喝糖芋苗燙到的傻樣,拍她拽著風箏的線奔跑在藍得一觸即碎的天空下……
我把這個溫馨的小窩當作自己寫作的港灣。我坐她的書桌邊,寫著我的東西。偶爾她會調皮地過來親一下我的臉,旋即又跑開。有時候,我撕了一地的草稿紙,紅著雙眼,捏著拳頭,就是寫不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她端著自己煲好的甜甜的南瓜西米露,悄然地坐在我身邊。
這些時候,恍惚間我覺得的自己在過日子,過著以後的家庭生活。紙墨筆硯書冊冊,賢妻身畔白墨情。
想到自己年少時,執拗著把自己的作品投向遠方的雜誌,賺取稿費,只為能不用父親的一分錢讀完中學。想到自己如今成為了某知名文學門戶網站的簽約作者。此刻真的覺得,人是一點點長大的,所有的傷口都可以癒合的,無關快樂與不快樂。
現在的生活也許不是我們想要的,但是卻是我們選擇的。慈悲或者放蕩、墮落或者善良,每個人都終將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亦或付出代價。
4、
白墨是個溫順的好姑娘,她才華傲人卻與世無爭。她溫和待人、寬容對事。有時候我和她睡在書房的地毯上,有時候是沙發。有時候她從夢中哭著驚醒,有時候睡得很安詳。我當時不會知道,很多年過去,我和不同的女孩在床上一起醒來,再也看不到那種真的讓我心疼的容顏。
那天我們買了十六灌啤酒,我開了九罐,她喝了剩餘的七罐。我們坐在街邊的燒烤攤,像一對久經滄桑的夫妻,相濡以沫著。她哭著告訴我,母親生下她就和台灣富商跑了,她從小到大都不知道那個狠心的母親到底長什麼影,是不是也和她一樣,濕潤的大眼睛,魅惑的雙眼皮,粉嫩的唇兒,她甚至不知道,母親這麼多年過的好不好。她告訴我,年少時被父母毒打的經歷。
「那時候,住的是筒子樓。一層樓只有一個淋浴間。有一次,我洗完了澡,才發現自己沒帶衣服。女生在淋浴的時候是最沒有安全感的,因為全身赤裸著,沒有一絲一物的遮蔽。我甚至都不敢叫人,因為鄰居沒有人敢敲開住著一位暴躁孕婦的家庭的門……」
「那時候,快要小高考了。後媽每天都把電視調到娛樂頻道,並把聲音開到最大。我哭著求她適可而止的時候,她就說我欺負她。爸爸出差回來,不出意外地,她告了狀,意料之中的,父親粗硬的皮帶打在我身上……」
她嘔吐著,污穢液體,在腳下生根開花。
她訴說著,自己放棄了母校給成績優異的她中山大學的報送名額,去了離那個夢魘不斷的家最最遠的大學,N師大。後來,父親因貪腐入獄,她和繼母也失去了聯繫。
心臟像是被人丟盡了榨汁機里攪拌著,強壓著內心的酸楚,我捧起白墨的臉龐,吮吸著她流下的眼淚。
醒後,已經是下午兩點了。陰天,夏季,南京雨多。雨多總是讓人嗜睡。她比我先醒,拉開卧室的窗帘,坐在窗台上,雙臂籠罩著腿的膝蓋。我醒來後,撥開自己身上攪成一團的被子,向她走去,向她澄澈如貓咪的目光走去。
「我們結婚吧,白墨。」一夜的乾涸,我的嗓子啞了。我拼盡全力想用一腔溫情將她擁入懷抱。
我根本不是天才何有。我真是自負到了極致。我以為她會忍住眼淚點頭答應。雖然我們還尚未到年紀。可那一瞬間,她像被閃電劈中了一樣面色灰白。大滴的淚水砸在她蒼白的手臂上,「我……是不配結婚的……」那個房子,也不是白墨租的,而是登記在她的名下的。
三天後。我把我在她那裡所有的書都裝進了包里,我的《尤利西斯》、我的《癌症樓》、我的《局外人》、我的《存在與虛無》、我的《月亮與六便士》……我把它們像垃圾一樣扔在我的行李袋裡。帶著我的理想、我的夢、我自以為是的愛情。不辭而別。
我瘋狂地跑著,想把J和白墨給我的記憶拋在身後。驀然回首,才發現往事如煙,總是飄在我的前面。耳機里單曲循環著「最幼嫩的新葉,連凋零都不屑,何必生離死別……」。
J喜歡少司命,離開她後我就聽寒夜詞;白墨喜歡銀臨,現在在聽。
白墨說,世間是沒有天才的。所謂天才,不過是歷經誹謗與流言,永遠不死的人。拿才華吃飯,就像一場輪盤賭,你不知道哪一天,你會遇見那個讓你收手的人,你下盡了賭注,卻只夢得背影淹沒在人流人海中。這個人,會最終令人喪失愛別人的能力。
歌里唱著,我今生揮毫只為你。離開白墨,我用兩年時間,寫我和這個世界的恩怨糾葛、悲歡離別。我出版了自己的《冬笙》三部曲之後,就再也沒寫過真正的文字了。
5、
人們說的不錯,曾經讓你哭過的經歷,總有一天能夠笑著講出來。
多年後,我拿著我的白蘭地,在北京的夜店裡,和一個陌生的外國女人講了我和白墨的故事。
洋妞聽得瞪大了她碧藍色的眼睛,我舉著琉璃酒杯,欲將往事一飲而盡。
洋妞操著尷尬的中國話,「可是,你,沒有想過嗎?白墨她無父無母,哪裡來的房子,哪裡來的生活來源。用你們中國話來說,她是被XX了吧……」
洋妞還在中英混雜著說著什麼,我只是笑著給自己倒酒。離開白墨後,我有了對陌生人講故事的習慣。
我把最沉重的經歷小火慢燉成最溫潤的故事,敬往事一杯,倒在每一個陌生人的碗里。
時光荏苒,我依舊是個愛講故事的人,可是我已經很少寫那種發自肺腑的故事了。我在北京的三環內,殘喘著奮鬥,陪著各種各樣的上級,與各色的客戶乾杯,寫著操蛋的文案與策劃。
我的身邊換了幾波人,白墨依舊是我抹不去的墨跡。
我站在北京二環,四十層高的高級會所里,望著北京燈火闌珊的夜色,明明滅滅。看著滿城的物質生活在我眼前奔騰不息,我深吸一口,吐出一個利索的煙圈。望著舞池,一如遇見白墨的那個夜晚,紅男綠女,群魔亂舞。
誠覺,世事皆可原諒。
我還是何有,但我早已不是天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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瘡痍之處不乏雨露蒼涼之下不失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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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LOF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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