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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到的故鄉,是魯迅的,還是汪曾祺的?

中國人的故鄉有兩種經典的文學描述。

一種是魯迅式的。魯迅著名小說《故鄉》的開頭這麼寫: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蕭索」、「沒有一絲活氣」,魯迅兩個短句就定了故鄉的基調。雖是小說,大致是魯迅對浙北故鄉(紹興)的觀感。這種觀感不止見於《故鄉》這篇小說,魯迅早期小說筆下的故鄉大多是衰敗、蕭索的,人物也多是凄惶、苦楚、悲涼的(閏土、楊二嫂、阿Q、祥林嫂)。

另一種是汪曾祺式的。汪曾祺是怎麼寫故鄉的呢?老先生文集里隨便舉一段:

「黃昏了。湖上的藍天漸漸變成淺黃、桔黃,又漸漸變成紫色,很深很深的紫色。這種紫色使人深深感動,我永遠忘不了這樣的紫色長天。聞到一陣陣炊煙的香味,停泊在御碼頭一代的船上正在燒飯。一個女人高亮而悠長的聲音:二丫頭……回來吃晚飯來……這一切真是一個聖境」(選自汪曾祺散文《我的家鄉》)。

片段節選太短,不能道盡汪曾祺對故鄉的眷念。實際上,汪曾祺關於故鄉江蘇高郵為背景的小說、散文無一不是如此深情蘊藉。

魯迅的《故鄉》發表於1921年,汪曾祺記述的時代亦為1920年代,同一時代,一個浙北,一個蘇中,兩地相距不算太遠,但文學書寫的基調卻並不相同。

想想,中國人真是很有意思。大概100年後,今天中國人對故鄉,尤其對鄉村的描述大體是不是還是沒逃出這兩種範式?

農曆戊戌年春節就在眼下,大規模的回鄉見聞(文學描述類和感想議論類兼有)尤其一些爆款文、奇聞怪談想必正在路上。回想這些年的著名回鄉爆款話題或新聞,無論是博士回鄉手記(2015年春節爆紅文章)還是上海姑娘因為在江西一頓年夜飯甩掉貧困村出身的男朋友(2016年春節引起全國關注,甚至驚動司法機構),無論是傳統媒體組織的輿論引導類正能量新聞采寫,還是自媒體人的虛構+非虛構、自身經歷+嫁接他人故事的混合體感想,大致無非這兩種體例。

一、汪曾祺就是我的故鄉

你回到的故鄉,是魯迅的,還是汪曾祺的?或者,你眼裡的故鄉,是魯迅的,還是汪曾祺的?

無論你知不知道魯迅或者汪曾祺,其實這是在這匆匆幾日返鄉過程中,註定要發生的分歧。當然,很多人或許是複雜的。故鄉的顏色或許既有溫情柔軟的暖色調又有荒涼堅硬的冷色調,只是比例多少的問題。

於我個人來說,或許可以誇張地說,汪曾祺就是我的故鄉。

我的故鄉與汪曾祺故鄉江蘇揚州高郵相隔不過一兩百公里,語言、吃食、地理、民俗都相當接近。

我的懷鄉病不需要回鄉,換句話說,我不需要通過嗅覺、味覺、聽覺、視覺與故鄉接觸,只需要打開汪曾祺的文章看幾段就能治癒。且不說汪曾祺小說散文里的具體情節,單是那些時不時蹦出來的方言童謠以及本地風俗、掌故就會讓人心裡咯噔一下。

「巴根草,綠陰陰,唱個唱,把狗聽」(《茱萸小集》),「我小時候是個慣寶寶」(《大蓮姐姐》),「壇的四面長滿了荒草,草叢中有枸杞,秋天結了很多紅果子,我們叫它狗奶子」(《我的小學》),「我母親叫她小新娘子」(《我的母親》),「他愛吃長魚湯下麵」(《我的祖父祖母》),「我們叫她小姑奶奶」(《我的家》)。

上面摘錄的不少方言名詞外地人或許並不知道意思,但在江淮泰楊方言區一帶,這些方言是很老派的,在我們那裡的鄉野村夫講起來,甚至會有些粗鄙,到了汪曾祺的文章里,卻顯得雅緻靈動。這些語言,我小時候常常聽我祖父、祖母說起,但最近幾十年,老派方言正在退化消失。汪曾祺的文章勾起了我很多童年的回憶。

(汪曾祺筆下的故鄉——「我們那裡」)

當然更不用說汪曾祺小說名篇里那些美得如痴如醉的畫面: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裡痒痒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受戒》);

「英子跳到中艙,兩隻漿飛快地划起來,划進了蘆葦盪。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支一支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稜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受戒》)

(《受戒》插畫)

蘆穗、划槳、蒲棒、荸薺、野稜角、水蜘蛛、長腳蚊子,這些都是我小時候熟悉的名物。像明海和小英子那樣懵懵懂懂的初戀一樣的友誼,我或多或少也擁有過。當然,汪曾祺的筆下不只有這些,而是一個蘇北縣城的人情世情。他詳細地描寫他的小學、中學老師的故事,描寫城裡鄉下的各種人物,文人墨客、商賈胥吏、走卒販夫無不活靈活現。這些人物的影子,我童年在故鄉都或多或少見識過,汪曾祺的文學描述讓我的故人瞬間從童年走進現實。

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因為我的故鄉出了一個汪曾祺。同理可推至湘西、浙北、北京,因為那裡有沈從文、周氏兄弟、老舍。人工智慧領域有一塊技術叫做「虛擬現實」(VR),所謂虛擬現實,可以算是一種模擬環境,人能夠體驗到一種自己希望體驗的環境,這種環境雖然是虛擬的,但由於技術足夠厲害,環境足夠真實,體驗感相當逼真。

如果真有這種技術,不知道多少人願意模擬童年和故鄉。但我卻覺得,汪曾祺的文章或許是更高級的虛擬現實。在他的文章里,我的故鄉沒有失蹤。

二、故鄉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但在現實中,故鄉或許未必是失蹤,起碼是失聯。我對故鄉未必完全是魯迅式的觀感,但跟他很像的是,我幾乎不會回去了(魯迅1910年代到北京教育任職後幾乎很少回紹興老家,即使晚年長期生活在相距很近的上海,他也堅決不回去)。

這裡涉及到對即將出現的大規模回鄉敘事的母題的判斷,中國人的故鄉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更直接地說,鄉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1980年,中國的城鎮化率不足20%,換句話說,那時候的10億人口中,有8億都是農村戶口。應當說80後90後一代大部分仍然有鄉村經驗,更不用說50後、60後、70後(00後一代的比例已經開始發生變化)。

每年春節,這個話題始終逃不過。對鄉村的現狀,大致是有共識的,建設衰敗、環境惡劣、道德滑坡、禮儀崩壞應該是普遍現象,但原因眾說紛紜。

媒體進行了大量現狀描述,評論家也進行了不少分析,但我總覺得,缺少直接縱向的對比(要知道現在的不好,先得知道過去是怎樣)。

這就是文學的好處,也是汪曾祺的意義所在。汪曾祺的小說、散文總體來講都是現實主義的,其小說也是有名的散文化,虛擬色彩很少。根據汪曾祺小說散文的描寫(主要是其關於故鄉高郵的部分),我們會發現鄉土中國社會有一個很強的特點:階層、年齡、分工呈現正態分布狀態。一個縣城以及縣城的腹地鄉下構成了一個獨立有機社會生態,各種職業、階層、年齡的人按照社會分工自然分布,換句話說,只要這個生態本身不出現巨大天災人禍,它就能夠歲月安好地運轉下去。

反過來說,今天或許整個中國是一個相對平衡的整體生態,但只有大生態的平衡,沒有子系統的平衡。比如,有可能中國勞動力結構整體均衡,但在某些地區職業分布相當不均衡(導致社會運行失衡),比如,比如整個農村地區的年齡分布,都出現巨大失衡。鄉村裡,青壯年勞動力大量外流,全國老齡化比例(60歲以上)已經高達近20%,但是農村的老齡化更加嚴重。

汪曾祺筆下的世情社會還有一個特點,人與人之間是充滿著連接的,生活中的非功利連接(我們老家叫做「來往」)非常多,因此,產生很多「人情」。這種人情是一種軟力量,讓這個生態系統得以不那麼荒涼地維持下去。但在當下中國,不獨是鄉村,就是在城市,人與人的非功利連接都相當少,功利主義和物質主義彷彿是人與人連接的唯一正當性來源。中國農村原本是保留很多人情傳統的,但最近二十年,亦已破壞殆盡。

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很多人對故鄉越來越隔膜。至少對於我來說,我寧願躲在汪曾祺的小說里懷念過去,寧願將爸媽接到身邊過年,也不太願意回鄉。在故鄉,春節時突如其來的人與人的連接(無論是跟親戚還是鄉鄰)總體是突兀的、尷尬的,體驗不太愉快。

汪曾祺筆下的那些風物還在故鄉,從來沒有消失,但它們與我好像關係不大了。其實不難理解,那些風物在我們的情感中之所以有地位和溫度主要還是跟當時的人事有關,人事人情不再,風物亦不再入腦入心。

三、有情世間,還是要讓它值得

最近流行一句話,「人間不值得」。

這是一種戲謔、反諷、玩世的態度,用在娛樂精神上沒所謂,但在某些問題上,似乎無法真正澆心中塊壘。

得再說到魯迅。上面說了,魯迅筆下的故鄉和汪曾祺筆下的故鄉並不同。魯迅筆下也有閏土,汪曾祺筆下也有悲劇人物,在悲憫性上,二位有相當的重合。但是,汪曾祺筆下的人物,即使是負面性的,多數也是含著理解同情,汪曾祺的態度總體是通達的。魯迅跟汪曾祺不同的是,對他筆下那些看不過眼的人物,總體是批判的,不留情面。

然而,如果深究魯迅,在尖酸刻薄以及不動聲色的鞭笞後,你仍然會看到他的文字中內蘊著極深的感情。魯迅的《故鄉》總體肅穆,可是寫少年閏土那一段,多麼明亮用情,魯迅寫《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寫長媽媽,寫范愛農,以及《朝花夕拾》里隨處可見的回憶,均可見,魯迅對故鄉感情之深,恐怕不在汪曾祺之下。

(魯迅筆下的少年閏土)

換句話說,魯迅對故鄉之「沒有一絲活氣」的描寫,對楊二嫂、阿Q等勢利猥瑣人物極盡嘲弄,可是最終沒有變成戲謔遊戲式的「人間不值得」。「眼極冷,心極熱」,對魯迅的這句概括亦可用到他對家鄉的態度上。

過去四十年里,中國最大的變化就是鄉土中國的消逝,沒有之一。這一巨變仍然在過程中,但已經走進下半場。中國國家統計局2月4日最新數據顯示,中國城鎮化率已經高達58.5%,城鎮人口已經達到8.14億。鄉土中國正在無可挽回地走向萎縮乃至消逝。

但這不意味著宏大敘事下的每個個體的命運都可以被忽略,個體到一個縣城,一個鄉鎮,一個村莊,一個個體農民(農民工)。同樣,就算所有人進城,也不意味著中國的問題就被解決。或許可以反問,那些到了城裡過年不再回鄉的人,他們在城裡解決了孤獨和虛空嗎?或者再問,當鄉土中國消逝,城市中國或者城鄉中國如何讓中國人擁有歸屬感。中國人丟失了故鄉和鄉愁,並不僅僅是因為故鄉在物理上的消逝,更重要的是,大家似乎丟掉了人與人的溫情連接,丟掉了道德秩序和心靈秩序,丟掉了安生靈魂的有效途徑。

無論是魯迅的眼,還是汪曾祺的眼,無論是看上去冷還是淡,都飽含深情。這有情世間,我還是希望它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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