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欣喜我還是一個凡人

《掐花》

我學一個摘花高處賭身輕

跑到桃花源岸攀手掐一瓣花兒，

於是我把它一口飲了。

我害怕我將是一個仙人，

大概就跳在水裡淹死了。

明月出來吊我，

我欣喜我還是一個凡人，

此水不現屍首，

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

廢名 1931年5月13日

01.

題目叫「掐花」，就是把花摘下來，「掐」和「摘」動作很像，但意境很不一樣。掐，好像更多的感情色彩，情人之間喜歡「掐」。

掐花，也讓人想起一個佛教典故，就是「拈花一笑」，佛陀掐下一朵花，拿在手上，大迦葉會心一笑，開啟了禪的源流。

第一句就是一個典故，摘花高處賭身輕。清代吳梅村的《浣溪沙.閨情》里的一句詩，吳梅村寫的是一個寂寞的女子，把高處摘花當作一個小小的刺激，又好像意味著生命的熱情想要突圍。

廢名順手拈來，變成了自己的一個行動。但是，不是像那個女子那樣，在院子里的高處摘花，而是一路跑到了桃花源的岸邊。

桃花源，當然是陶淵明的桃花源，那裡沒有塵世的煙雲，只有自然的明媚的日子。就在那裡摘了一朵花，然後，像蜜汁一樣，一口喝了花瓣。

桃花源的花瓣不是普通的花瓣，喝了之後會成仙。成仙不是很好嗎？但我不知道成仙會怎麼樣，我還是有點留戀人間，所以，我害怕我將是一個仙人。

有點像今天我們談論科技的發展，會讓人不會死亡。不會死亡，初聽很美好，細想又覺得有點恐怖，死不了，好像比死更可怕。無限地活著，我們怎麼打發日子呢？

好吧，那就跳進水裡淹死吧。然後，明月出來憑弔我，我很高興，我還是一個凡人，因為我還會死，所以還是一個凡人。這片水裡不顯現屍體，這一天美好的月亮把一溪的悲哀照得清澈。

生死很悲哀，但凡人也因有生有死，體味到了各種不再重複的美好。所以，我欣喜我還是一個凡人。

02.

廢名自己詳細解釋過為什麼會寫這首詩？

「我讀《維摩詰經》僧肇的注釋，見其引鳩摩羅什的話，海有五德，一澄凈，不受死屍，我很喜歡這個不受死屍的境界，稍後讀《大智度論》更有菩薩故意死在海里的故事。

許地山有一篇《命命鳥》，寫一對情人蹈水而死，兩個人向水裡是很美麗的，應是『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第二天不識趣的水將屍體浮出，那便臃腫難看了，所以我當時讀了很惆悵。在佛書上看見說海水裡不留屍，真使我喜歡讚歎。這些都與我寫的掐花有關係，不過我寫的毫不假思索。」

鳩摩羅什翻譯過一本《佛說海八德經》，廢名所說海有五德，應該出自這部經。很短的一部經，佛用海作比喻，開示如何修行。

03.

從字面上初初讀下來，你可能會覺得這首詩，是在胡言亂語；只是胡言亂語得很有趣。

再細讀，卻又發現其實有很深的邏輯。我學一個摘花高處賭輕身。這一句，點出了人生最深刻的矛盾：身體總在往下而心靈總在往上飛翔。

出世與入世。深愛與逍遙。放下與執著。諸如之類的矛盾，這首詩用了很美的意象，一一呈現。

所以，即使我們弄不明白詩人想要說什麼，但還是覺得這些字句打動了我們；因為不願意在塵世沉淪的我們，也總有這樣的矛盾。

也因這樣的矛盾，我們的生命越來越開闊。

04.

我欣喜我還是一個凡人。讓我想起弘一法師的：悲欣交集。

又想起法師的：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05.

廢名先生原名馮文炳，因為喜愛老莊、禪宗，要廢掉自己的名字，所以把筆名叫做廢名。魯迅嘲笑說，如果真的要忘掉一切，不在乎一切，那麼，連廢名這個名字都應該廢掉；還叫廢名，說明對於名還不能忘懷。

魯迅的弟弟周作人，對於廢名，卻很是欣賞，「所寫文章甚妙，只是不易讀耳。」

廢名1901年出生於湖北黃梅，1917年考入國立湖北第一師範學校，畢業後在武昌當小學老師，那個時候他就和周作人有聯繫。1922年直到1927年，他在北大讀書，更是被看作是周作人的弟子。

廢名早年寫短篇小說，1925年以《竹林的故事》結集出版，是周作人寫的序。1940年代他在北大國文系當教授，1952年他和楊振聲先生一切，到長春的東北人民大學（吉林大學）中文系當教授，1956年當吉林大學中文系主任，1967年在長春去世。

在五四那一代的作家裡面，廢名和許地山是很特別的兩位，五四的潮流是西化，像魯迅、胡適、徐志摩等等，語言和情緒都非常西化，但廢名和許地山都喜歡佛教，尤其是廢名的文字有文言的味道，寫的題材充滿了古典中國的韻味。

廢名對於禪的興趣，也許和他的出生地有關。黃梅是四祖、五祖修行的地方，六祖惠能也是在黃梅進入佛門。廢名寫了一些關於佛學的文章，好像沒有引起注意。他喜歡和人談論禪理，大家也覺得他怪怪的，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廢名生活的時代，和他的趣味好像有點格格不入，他的一生，大概都很寂寞；但是，他說：

我欣喜我還是一個凡人。

－END－

「我學一個摘花高處賭身輕，跑到桃花源岸攀手掐一瓣花兒。」

廢名掐花，跑到了桃花源。為什麼偏偏是桃花源呢？除了桃花源本身是一個沒有塵世煙雲的好地方外，還因為廢名對陶淵明有種發自內心的敬仰。

廢名寫過一則短文《陶淵明愛樹》，其中提及陶淵明是這樣說的：「陶詩又何其莊嚴幽美耶，抑何質樸可愛......最令我感動的，陶公仍是詩人，他乃自己喜歡樹蔭，故不覺而為此詩也。」

可見，廢名對陶淵明的欣賞是落到生活的每一處細節：其詩、其人、其生活方式......廢名的一生，大概是寂寞的，所以他也渴望過陶淵明般的生活，採菊東籬外，悠然見南山。

關於陶淵明其人、其詩、其生活方式，我們都有收錄在音頻節目《人生真不如陶淵明那一杯酒》里，感興趣的朋友可以點擊「閱讀原文」或識別海報二維碼進行訂閱喲～

編輯｜瑜

配圖｜選自堆糖

東 籬 外 一 株 小 黃 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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