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需要實在
愛是我們貧賤的一種標誌。上帝只可能愛自己。我們只可能愛他物。
並不因為上帝愛我們,我們才應當去愛上帝。而是因為上帝愛我們,我們應當愛自己。若無此動機,又如何自愛?
若無此轉折,自愛是不可能的。
若我的雙眼被人蒙住,我的雙手被縛在棍子上,這根棍子將我同事物分開,但我通過它探索著事物。我只感知這根棍子,我只感知這面牆。造物對於愛的功能來說也同樣。超自然的愛只觸及造物,只朝著上帝而去。它只愛造物(我們有其他東西要愛的嗎?),但造物是中介者。以此名義,它也愛所有的造物,包括自身在內。像愛自己那樣愛一個陌生人,這意味著愛自己就像愛陌生人一樣,兩者是對等的。
當歡樂和痛苦都使人有同等的感激時,對上帝的愛便是純潔的。
對於幸福的人來說,愛就是願意分擔不幸的被愛者的痛苦。
對於不幸的人來說,愛就是在得知被愛的人在快樂之中而心滿意足。本人卻不分享這種快樂,也無分享的願望。
在柏拉圖看來,肉體的愛是真正愛情的蛻化形象。純潔的人類之愛(夫婦的忠貞)就是愛得不那麼卑微的形象。高尚的觀念只能是當時的愚蠢之念。
費德拉的愛,它既不會施暴也不接受暴力。這是獨一無二的純潔。同利劍接觸——不管是劍柄還是劍尖——都包含著同樣的污跡。冰冷的利劍並不會使愛人者失去愛,而是使他感到被上帝拋棄。超自然的愛同暴力無任何接觸,但它也保護不了靈魂抵禦冰冷的暴力和冰冷的武器。唯有對塵世的依戀——如果這種依戀包含著足夠的力量——才能保護它抵禦冰冷的武器。護身甲同利劍一樣是金屬製成的。謀殺使以純潔的愛去愛人者的靈魂變得冰冷——不管是主謀還是受害者,還是雖未造成死亡而成為暴力的所有一切。若渴望愛保護靈魂不受傷害,應愛他物而不是上帝。
愛欲走得很遠很遠,但是愛有界限,超過這界限,愛就會轉為恨。為避免這種轉化,愛應成為他物。
在人中間,人們能完全認識的只有他們所愛之人的存在。
深信他人的真實存在便是愛。
精神並沒有被迫信任東西的存在(主觀主義、絕對理想主義、唯我主義、懷疑主義——看看《奧義書》、道家學說和柏拉圖,這些學說為達到純凈化,都採用了這種哲學態度)。因此,接觸存在的唯一手段是承受,是愛。因此,美和現實是同一的。因此,快樂和現實感是同一的。
成為人們所愛之物的造物主,這種需要便是一種模仿上帝的需要。但是,這是一種渴望虛假的神聖,除非求助於從天的另一端所見到的模式……
造物的純潔的愛,並不是對上帝的愛,而是經由上帝如經由火的那種愛;是完全擺脫造物而上升到上帝,又從上帝那裡降臨同上帝造物主的愛相結合的那種愛。
這樣,撕裂著人之愛的兩個對立面便結合起來了:如實地愛被愛者,並再創造他。
對於造物的想像的愛。人們由一根繩索同所有的依戀之物相連,而繩索總會磨斷。人們也由一根繩索同想像中的上帝相連,對於上帝來說,愛就是一種依戀。但是,人們並不同實在的上帝相連,因此,並不存在被磨斷的繩索。實在的上帝深入我們心中。只有他才能深入我們心中。其他一切事物都在我們身外,當它們或我們發生位移時,從這些事物中,我們只不過認識到印刻在繩索上的程度和方向的變幻趨向。
愛需要實在。通過有軀體的外表去愛想像中的人,當人們察覺之時,還有什麼比這更為殘忍的呢?這比死亡更殘忍,因為死亡並不妨礙所愛的人曾經存在。
這是對以想像去愛——這種罪過——的懲罰。
從我們所愛的人身邊去尋求(或想給予他們)某種有別於藝術作品給予我們的慰藉,這是一種膽怯行為,藝術作品有助於我們,僅因為它們是存在的。愛,被愛,這只是使得這種存在相互變得更具體,更經常地呈現在腦海中。但是這種存在應當作為思想的源泉而在場,而不是作為思維的對象而在場。若說渴望得到理解有其理由,這卻並非為自身,而是為他人,以便為他人而存在。
我們身上一切卑劣或平庸的東西都抗拒純潔,並為挽救自身而需玷污這種純潔。
玷污,就是更改,就是觸摸。美,是人們無法改變的東西。對它施威,便是玷污。佔有,便是玷污。
純潔地去愛,就是接受距離,就是酷愛自身和人們所愛之物間的距離。
想像總是同渴望相連的,也就是同價值相連。唯有無對象物的渴望才沒有想像。在想像沒有掩飾的事物中,總有上帝實在的在場。美捕獲了我們身上的渴望,並使它失去對象物,同時賦予它某種眼前之物,以此阻止它奔向未來。
這就是純潔的愛的代價。一切享受的慾望都處在未來,處於想像中。並非只要人們渴望某種存在,他就會存在,那樣的話,還渴望其他什麼呢?被愛者便是赤裸的和實在的,並未被想像中的未來遮蓋。守財奴從來不會望著自己的財富而不無數次地想像這筆財富變得更多。只有死才會看到赤裸的東西。
這樣,在愛之中,有或沒有純潔,有賴於渴望被引向或沒有被引向未來。
從這種意義上說,對死者的愛若沒有被引向根據未來模式構想的虛假的不朽,就是完全純潔的。因為這是渴望一種不可能再給予任何新東西的無限的生命。人們渴望死者曾經存在,而死者確實曾經存在。
只要精神不再是原則,它就不再是目的。由此造成各種形式下的集體「思想」、常識的喪失、對心靈缺乏尊重這三者就會緊密結合。心靈,就是被看作自身擁有某種價值的人。愛一個女人的心靈,就是不根據自己所欲去想這個女人,等等。愛不再會默思,愛欲佔有(柏拉圖式的愛已消失)。
在自己心目中尚未明白自身時,渴望被人理解,是一種錯誤。這是在友誼中尋求樂趣——不值得的樂趣。這是某種比愛更有腐蝕力的東西。你會為友誼出賣靈魂。
你要學會拒絕友誼,或是友誼的夢想。渴望友誼是一種大錯。友誼應是一種無用的快樂,就像藝術或生活給人的快樂那樣。必須拒絕友誼才配得到它,友誼是神恩一類的東西(「上帝呀,您離我遠一點……」)。友誼是額外給予的那類東西。任何友誼的幻想都該粉碎。你從不曾被愛,這並非偶然……渴望躲避孤獨是一種膽怯行為。友誼是不能尋求、不能幻想、不能渴望的;友誼是體現出來的(這是一種品德)。剷除這種不潔的、渾濁的感情邊緣。
或確切地說(因為不應過分嚴厲地苛求自己),在友誼中沒有轉化成實際交換,應轉換成審慎的思考。放棄友誼具有的啟迪性的品質,是完全無益的。應嚴加禁止的是幻想得到感情享受,因那是墮落。幻想音樂或繪畫,同樣是蠢舉。友誼並不願脫離現實,如同美一樣。它同美一樣是一種奇蹟,而奇蹟僅僅在於友誼存在著。25歲,早已到了同青少年時代徹底告別的時候了……
別讓你自己因任何友情而進監獄。防止你的孤獨。當真正的友情有朝一日降臨於你的時候,在內心的孤獨和友誼之間,就不會產生對立,而是相反。正是根據這種萬無一失的標記,你會認出這種友情。其他的友情應當得到嚴格的規範。
同樣的話(例如,男人對他的妻子說:我愛你)根據說話方式的不同,可能是庸俗的或是不同尋常的。而這說話的方式取決於人所處區域的深度,話語正源於此處,而意願是無能為力的。鑒於一種絕妙的配合,在聽的人身上,話語將觸及同一區域。這樣,聽的人若有識辨力,就能識別這些話的價值。
善行之所以被准許,是因為善行乃一種比痛苦更大的屈辱,一種對依賴的更為內在、也更不容置疑的考驗。感激也因此是必然的,因為這是得到恩惠後的習慣做法。然而,這應是對命運,而不是對某個既定的人的依賴。因此,施恩者有義務對被施恩者完全隱姓埋名。感激在任何程度上都不應當是一種依戀,因為這是犬儒的感激。
感激首先是救助者的行為,倘若這種救助是純潔的。只是由於相互性,感激才歸於得到恩惠的人。
為感受一種純真的感激之心(友誼這種情況另當別論),我需要設想,別人善待我,並非出於憐憫,出於同情,或是由於任性,作為一種恩惠或是特權,也不是由於氣質上的天生的結果,而是出於這種渴望:做正義要求之事。因此,善待我者就會希望所有處於我這種境遇的人都得到所有處於他那種境遇的人的善待。
選自《源於期待——西蒙娜·薇依隨筆集》
杜小真、顧嘉琛 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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