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以明智——小議縱囚
狗年春節,網上流行一個段子:
什麼是自信
貞觀六年李世民批複死刑犯名單時,突動惻隱心,令全部死囚釋放回家過年,來年秋後回長安履約問斬。死刑犯走了,如微塵般迅速失散。沒人信他們會回……然次年秋天390名死囚全回長安,一個不少一一不是赴宴而是赴死。唐太宗大喜,全赦免了他們死罪。
如果人性真有光輝的話,那個春節應該是大唐乃至今天的中國歷史上最溫暖的春節。
這個典故《資治通鑒》上有記載,並因歐陽修的一篇史評《縱囚論》名揚千古:
辛未,帝親錄繫囚,見應死者,閔之,縱使歸家,期以來秋來就死。仍敕天下死囚,皆縱遣,使至期來詣京師。去歲所縱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無人督帥,皆如期自詣朝堂,無一人亡匿者;上皆赦之。
唐三彩打馬球的貴婦
段子手的描述基本和歷史一致,但是,如果只看到李世民的自信,就是管窺一豹了。
換句話說,從這個著名典故得出這麼個觀點,是在糟蹋這個典故,是牛在彈琴。
歐陽修的《縱囚論》在1000年前就已對此事蓋棺定論,我們看看智者是怎麼分析的:
大唐寶馬,X6級別
一、踐行信義,君子都難,何況小人,更別提罪大惡極的死囚了。
二、君子都做不到的超級信義,還能指望小人做到?別扯淡了,人性不是這樣的。
三、有人說,施以恩德,可以把小人改造成君子。恩德做的越棒,小人改的越快。
四、李世民干這個事,是要告訴世人:自己的恩德深入民心。是在為自己樹功德碑。
五、鬼知道李世民是不是已經料定他們會回來求赦免,才放的呢?
六、鬼知道囚犯是不是已經料定回來一定會被赦免,才回來的呢?
七、歐陽修的潛台詞就是,這件事能成,靠的是雙方的博弈,並不是皇帝恩德感化了壞人。也就是說李世民為了求得恩德明君的美名,才讓雙方達成默契,得以成功。李世民為了這個美名,賭了一把,他希望死囚能明白自己假釋他們的目的(至於有沒有人指點死囚,就不得而知了)。死囚顯然也明白了皇帝為什麼這麼干,如果逃匿不回,證明自己失信事小,證明皇帝恩德不夠事兒就大了,那就死定了。而如期赴約了,給皇帝一個台階,可能恩上加恩德上加德了,就會有個雙贏的結果(雙簧啊!要不要表演的這麼渾然天成啊!)
八、李世民施予天下恩德六年了,這幫傢伙還犯了死罪。六年的恩德都不行,一年就讓他們改頭換面了?別扯淡了,常理不是這樣的。
九、歐陽修給李世民支招:這幫傢伙回來了,就統統死啦死啦的。然後再釋放一批死囚,他們要是還敢回來,這就能證明自己的恩德有效果了。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十、如果死囚犯都這麼假釋,然後回來就赦免,那天下就沒有死囚了,法律還有毛用?
十一、世民,我跟你講啊。治國要根據人情世故施政,不能為了沽名釣譽,去標新立異的違背人性啊。
歐陽修的評論嚴絲合縫、無懈可擊。讓我們看到這個典故背後的玄機。
但歐陽修一定都是對的嗎?他為什麼要點評這個典故呢?
唐三彩天王,保存的極好
《資治通鑒》記載的這段歷史,非常規範,只有記錄事實,沒有心理描述,沒有點評。
但是,這就給了後人很大的演繹空間。
比如段子手說「沒人信他們會回」,「唐太宗大喜」。比如歐陽修推測雙方在博弈。
我們並不知道當年李世民及其大臣、百姓是怎麼看待此事的。史書記載,沒有人監督這幫人,也沒有人引領他們,他們是自發回來的。但沒有說皇帝和朝廷之前是怎麼跟他們約定的,也沒有提囚犯內部有沒有經過討論達成一致意見。
事情發生在貞觀六年,貞觀十三年全國人口1200萬,以此為基數,貞觀六年死刑犯390人,佔總人口的.00003%。有意思的是1300多年後的2016年,全國人口13.83億,死刑犯3900人。佔比0.000003%。不論法律的變遷,從數字看,現在政府的恩德比中國歷史上最好的時代要好10倍。
能和現代文明社會PK的大唐貞觀,就一定不是因為李世民的恩德,才讓這幫人做出有信有義的事情嗎?馬上要被砍頭了,結果被放回家過個年,還能幫著家人春耕秋收,好比一個人癌症晚期了,幾天後就要死了,上帝說我給你治好了,但你只能活一年,一年後來這裡找我,我把癌症晚期還給你。這是亘古未有的恩典,為什麼就不能感恩戴德呢?再說,春秋漢唐對君權和信義的重視,忠君報主的信念,殺身成仁的志向,對草民的生命的輕視以及草民對自己生命的輕視,都遠非後人所能及的。天知道李世民是不是在批複處決名單的時候,突然就大發慈悲,只是憐憫子民別無所求呢?不回來拉倒,又有什麼大不了?此外,只有君子才能講信用,小人就不能嗎?君子難能就義赴死,小人就一定做不到嗎?
那麼,歐陽修為什麼不從這個角度評述這個典故呢?
大唐貴婦陶俑,一千多年過去了,依然發烏眉黛唇朱
因為,歐陽修是一位政治家。
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都是北宋神宗時代的人。我們都知道王安石變法與新舊黨爭,王安石是改革派,是新黨的首領,而司馬光和歐陽修卻是舊黨的頭頭。
新黨的改革觸犯了舊黨的利益,跟清末的戊戌變法一個宿命。司馬光帶頭反對,被王安石趕出朝廷,下放十五年。餘黨繼續對峙,後來新帝登基,舊黨佔領上風。司馬光回到朝廷,把王安石的改革措施全部廢止了。
司馬光下放的期間,干出一件偉大的事情,就是編纂了《資治通鑒》。
他也不是閑來無事,而是為了曲線實現政治抱負。編《資治通鑒》是為了幫助皇帝治國,抱著這個目的,曾刪減就有學問了。
歐陽修評述《資治通鑒》的這個典故,顯然就是在告訴皇帝和王安石:你們不要標新立異,不要沽名釣譽,你們要效法上古明君,尊重人性,尊重我們。
「縱囚」一事,在李世民一生輝煌的事迹里,不過是小事一樁,但在當時卻很有現實意義,於是被兩位政客拿來當作武器,用來攻擊政敵。
這個事件在唐朝發生,在北宋揚名,跨越了幾百年。因此,不應從典故里只看到了李世民自信什麼的。還有人在質疑這段歷史的真實性,有意義嗎?司馬光歐陽修都不懷疑,你懷疑個屁。
唐太宗的託孤忠臣褚遂良作品,臨摹王獻之《飛鳥帖》
不過這是後人臨摹褚遂良的,褚遂良作品已佚,二王的就更甭提了
唐朝人擦屁股都還在用竹片呢。
書籍都是寫在竹簡上的,只有旨敕書畫才捨得用一用絹帛。我大唐的文字能流傳下來容易么。
對李世民感興趣可以去看資治通鑒,也可以去看十年前的一部電視劇《貞觀之治》,劇情絕大部分符合事實,服飾外景異常華美,今天看依然不過時。
縱囚論
宋代:歐陽修
信義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刑入於死者,乃罪大惡極,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寧以義死,不苟幸生,而視死如歸,此又君子之尤難者也。方唐太宗之六年,錄大辟囚三百餘人,縱使還家,約其自歸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難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歸無後者。是君子之所難,而小人之所易也。此豈近於人情哉?
或曰:罪大惡極,誠小人矣;及施恩德以臨之,可使變而為君子。蓋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縱之去也,不意其必來以冀免,所以縱之乎?又安知夫被縱而去也,不意其自歸而必獲免,所以復來乎?夫意其必來而縱之,是上賊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復來,是下賊上之心也。吾見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也,烏有所謂施恩德與夫知信義者哉?不然,太宗施德於天下,於茲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為極惡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視死如歸,而存信義。此又不通之論也!
然則何為而可?曰:縱而來歸,殺之無赦。而又縱之,而又來,則可知為恩德之致爾。然此必無之事也。若夫縱而來歸而赦之,可偶一為之爾。若屢為之,則殺人者皆不死。是可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為常者,其聖人之法乎?是以堯、舜、三王之治,必本於人情,不立異以為高,不逆情以干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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