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愛我，如果我愛你，叫我知道吧，我也叫你知道
我有個多年的朋友，有一天，她突然紅著眼跟我說，她可能得了淋巴瘤。
她搬來我樓下兩年多，我們有時半個月都不見一面。她是我生活里理所當然的一部分，生活卻告訴我，我要失去她了。
我一點都不能接受。
木心曾說，一個年輕人要經歷這幾件事才能成熟：獨自長途旅行，跟愛人分手，朋友或者家人死去。這段話那幾天像魔音一樣在我腦海里迴響，恐懼與擔憂霸佔了我的睡眠。
「如果要這樣才能成熟，我永遠都不要成熟。」心裡講完這句話，我眼淚都快出來了。
以上是存在筆記本里的一個斷章，文檔時間是2016年12月13日。當時我著急地查了相關資料，以為可能要和朋友死別，偷偷掉了好多淚。好在最終是虛驚一場。
虛驚一場，大概是命運給我們最美好的祝福，教我們看清心裡的愛與不舍，又不叫我們失去。
大部分時候，命運絕情又一往無前，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當頭一棒，不留一點餘地。
2017年2月3日，立春前一天，奶奶突然去世了。當時我正在地鐵上，準備去參加朋友婚禮，大腦瞬間空白，淚流滿面。下了地鐵，蹲在站台角落失聲慟哭，心底那個故鄉塌了啊，只覺得我的五臟肺腑都被淚淹沒了。
一天之內，大家從四面八方趕回老家。臘月十八去世，臘月二十二日上山，短短五天，吵吵鬧鬧，黃塵滿天，叫人暈頭轉向，悲傷也被稀釋。
鄉村葬禮儀式繁複，跟著親人們又跑又跪時，我一直想，奶奶怎麼會在那個冰冷的棺木里呢？她應該是抱著小手爐，坐在堂屋裡等著，然後對我說，噢，你回來了啊。我會像從前一樣耐心告訴她，我是青青，月起的二女兒。
奶奶九十三了，最近幾年只記得她的大外孫女。每次回老家看她，我都要重新自我介紹。
奶奶，我不怕您忘記我，我會一遍一遍大聲地告訴您。可是，我再也沒有機會了。
下葬前天中午，媽媽說，晚上要讀家祭文，你們都念了大學出來，也寫點什麼給奶奶吧。
我在附近的山坡上坐了一個下午，遲遲下不了筆，眼淚一行行地掉。山坡上的草又黃了，過水的天橋還和記憶里一樣，風景似舊年，只是這個叫故鄉的地方，再也沒有奶奶家了。
我把寫好的告別信給爸爸看。他眼睛紅了，現場哀樂震天響，他低聲叮囑，晚上你自己讀，不用做法事的道士念，自己念有感情些。
晚上我是用普通話念的，從小背井離鄉，我的衡山話只夠日常交流。與其說是在跟奶奶告別，不如說在自言自語吧。一生都沒怎麼出過遠門的奶奶，她怎麼聽得懂普通話呢？一開口，我就忍不住哭。
村裡人都說她老得好，高壽有福氣，子孫都有出息，她守寡近半個世紀，兒孫常年在外，這輩子，除了無盡的孤單和等待，享過什麼福呢。
奶奶強勢，獨立，偏心，一輩子都向著大伯。家裡四姐弟，我在奶奶身邊的日子最長，從來沒有和她撒過嬌，也從來不用她操心我的事情。我對她，就像愛惜傳家的一個老物件，只要她好好地在那兒就夠了。
但她走了。
葬禮上，我想起了我們之間為數不多的一些親密。
初三那年我轉學回家，有天屋裡沒人，她突然問我，身上下來了嗎？啞謎打了半天我才知道她是問我初潮的事。她怕我不懂，要給我講解。我還是第一次被長輩正式問這個，我媽是個非常羞澀傳統的家庭主婦，生理知識我都是自己看學校發的教材。
剛回老家，我好奇地去爬了附近的柚子樹，當晚皮膚過敏長了一身包。找到奶奶，我問怎麼辦啊，哭腔都來了，以為自己得了重病。奶奶看了看，覺得是撞了什麼東西，回屋裡翻了塊紅布，把我從頭到尾拍打了一遍，說沒事兒了。我哭笑不得，老人家真的很迷信啊。
有次放月假回奶奶家，說起奶奶那些用了半個世紀的生活物品，堂弟說奶奶柜子上的銅錢指不定值錢呢，以後奶奶走了，大家可以找找家裡的銅錢，我說我只要奶奶的鏡子作紀念。當時奶奶就在身邊，我們三個缺心眼的就這麼聊她死後的事。奶奶很淡定，還問我，你要這個鏡子啊，我說對啊。奶奶說，要的，這個照人很清楚的啊。
她走後，用過的東西都被堆在田邊，準備燒掉。我找到了那面鏡子，帶回了廣州。
給她寫告別信，在她靈前哭泣，撿回她用過的物件，這些過於儀式又過於矯情，最大的用處只是安慰我自己。
假如電影《尋夢環遊記》里的那個世界是真的，肉身死後靈魂會在另一個世界裡活著，直到被世上所有親友遺忘才算完全死亡，奶奶，我已經把與你有關的日子都收藏起來了，它們會一直在我心裡，直到我也離開這個世界。
在27歲的尾巴上，親人驟然離世，算上之前多年暗戀無果，97天獨自異國旅行，木心先生說的成熟三部曲，我都經歷過了。我沒有更堅強，反而有了更多軟肋。
和朋友說，今年春節在家呆得不想出去工作，第一次這樣。他問為什麼。
因為奶奶走了，讓我切身認識到，在一起，真幸福啊。
如果說虛驚一場是命運最好的祝福，那來日方長就是命運最大的謊言。如果你愛我，如果我愛你，叫我知道吧，我也叫你知道。白雲蒼狗，願無歲月需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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