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風雪夜歸人

最新 02-24

台灣是個溫暖的島嶼，並沒有風雪，但你說你要歸來。

前段時間家裡的老人評論某個故事：「這可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善惡到頭終有報。」這是我曾相信的鐵律，也是所有人的期待，但我知道不是的——善人得福之時我們以此自我安慰；同理惡人倒霉之時我們會對此喜聞樂見。福禍雖相依，但也未必對善惡之人有特殊的喜好，或許不過是我們極為主觀地放大了其中的一部分。即便你依然認同「善惡有報」抑或「善人不得報」，於我而言亦沒有差別，善惡是自我選擇，既是選擇就應堅若磐石，不以得禍福之多少而游移。

你說你因善良遍體鱗傷，我信。世道險惡，沒有一點心機和自我考量是活不過第一季的。我也曾為「善良」二字兩肋插刀，而後跌入萬丈深淵，此後仍選擇為善，並非我有自虐傾向，而是渴望世人以我對待他們的方式對待我，不過我不願再為無有回報的善傾注所有，不願再為重岩疊嶂間的美而自斷後路。我肯贈人玫瑰，但不肯予以鮮血；我肯舉手之勞，但不肯嘔心瀝血。善是自我選擇，因為我仍有被同等善待的渴望和請求，但我自知我的為善也不比為惡強太多——我的為善是自我保護，目的最終落在良心安定與未來的道路平緩；他人為惡也只是另一種手段下的利己。

我也曾為世道待我不公而憤世嫉俗，自以為「為善卻不得報」，殊不知這句話的重點不在「為善」，而在「報」，我是有求於「善」，是渴望「報」的。既如此，我又何必將「善」比作至高無上的美德？何必苛求他人為我的高尚日夜頌歌？他人能因我過去的善行而助我一臂已是感人至深，貴人是罕有的，且雞湯故事裡的情節也不常發生，我不該過於依賴「善」的「報」，也不該相信世人皆以善行為上，另外，對於人之常情我不必忿忿不平。

我想善必然有底線，對觸碰底線的善行你應當尖銳和果決。正如你所說，維護你「善」的選擇的，唯有你的頑強——這頑強里既有對選擇的堅定，亦有對「苟且」和「傷害」時時刻刻的戒備。

因為即便是溫暖的島嶼，你也不該收起你厚重的外套，用來抵禦那不可知的風雪。

可能是過去讀過的一首來自北歐的詩：

「當夜色降臨

我站在台階上傾聽

星星蜂擁在花園裡

而我站在黑暗中聽

一個星星落地作響

別赤腳在這草地上散步

我的花園到處是星星的碎片」

我對你的關愛不能說沒有自憐的成分。我們很像，太像了，可能是迄今為止遇到過最像的，但彼此之間也深知我們並不相同。我為你額蹙，是相似的閱歷與性格作用下不可多得的感同身受；我為你心痛，是自哀與哀人的雙重情感疊加之下的黯然傷神。

我比他人更希望你能夠走下去，因為這是有力的事實論據，是「我們這樣的人也可以很好」的直觀證明；我比他人更希望你得到你想要的，因為「能夠理解」是我特殊的榮幸，也是自擔的責任。

你離開的那天，我也在淡水的天空里望見滿天繁星，它們毫無意義地點綴著天空，卻不可否認的異常美麗，萬籟俱寂，我想起這首詩，並且想像自己赤著腳在花園裡漫步。那天我不再思考遙遠的彼岸有什麼，也不想面對這無意義卻美麗的星空，我只是覺得，如果自己果真有一片花園就好了，那我一定會拉住你，然後指著窗外說：「到處都有艱難的航程和同樣的星星，但這片花園就在我的窗外。」

可之後你便不知去了哪。我想你的外套過於單薄，我想你扛不住這北風其涼，我想你受不住這雨雪其雱，於是寫信提醒你拍走肩頭散落的飛雪，記得加衣，不要著涼。但終究不知這信該往哪寄。

好在你已回歸，踏著滿地的風雪，或者你某天又會出走。之後的事我不願干涉，但此刻就僅僅向著這熟悉而溫暖的深巷走，不要回頭罷。

畢竟路還很長，即便康庄大道也長得難見盡頭。常覺我們身處浩瀚星河，夜路里跌跌撞撞地回家。你撿起我走過漫長蒼白的歲月，我拾到你悵然若失的年少，我們是這世間倖存的兩名夜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