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波美國受審記

2018年1月9日，中國著名脫口秀演員、「海派清口」創始人周立波，在美國紐約州長島的納蘇郡法院出庭。

他身穿挺括的立領黑色大衣，頭髮梳得一絲不亂，身邊簇擁著他新近聘請的律師團。過堂持續時間很短，檢方先陳述了周立波涉案細節以及對他非法持槍藏毒的五項指控，周立波通過律師Stephen Scaring向法官表示不認罪後，便偕妻子匆匆離去。

「周立波被捕」風波已持續一年。去年1月19日凌晨，周立波與友人唐爽在長島駕車時涉嫌「蛇行」，被人發現後舉報。警方將其攔下後，從車上搜查到一把裝有子彈的手槍以及冰毒，隨即逮捕兩人。第二天，這一消息瞬間引爆了國內輿論，風頭甚至蓋過了在當天宣誓就任美國總統的唐納德·特朗普。

一年來，有關本案的消息接連曝出，先是跟周立波同車的唐爽被檢方撤訴，後是大陪審團正式起訴周立波。2018年1月，本案進行第四次庭審，若５項罪名中的最重控罪——非法持有上膛槍支罪名成立，周立波將面臨３年半到15年刑期。

麻煩來了

位於紐約州東南部、緊鄰紐約城的長島以富為名，而有著「黃金海岸」之稱的長島北岸更是全美數一數二的富人區。

「長島北岸是紐約最富裕的地區之一，全美平均收入最高的25個鎮中有9個位於長島。」長島華人協會社區參與委員會聯合主席潘琳告訴本刊，紐約房價居高不下，令毗鄰的新澤西以及長島成為許多紐約華人遷居的夢想寶地。

周立波被捕時所在的納蘇郡萊廷頓小鎮也坐落於此，小鎮人口不足1800人，豪宅散落林間，中間一片南北縱橫的高爾夫球場把小鎮一分為二。

美國當地時間2017年1月19日凌晨，林間獨幢別墅里的富人們大多已經安睡，一輛黑色賓士轎車西行在小鎮腹地的貝弗利路上。駕駛者是周立波，副駕駛座上坐著他的朋友唐爽——30歲的唐爽博士畢業於麻省理工學院，當時他正在紐約州立大學任教。

零時7分，這輛黑色賓士被巡警攔下，根據警方事後發布的報告，攔截原因是發現該車蛇行行進，駕駛員還邊開車邊打電話。

在紐約有13年執業經歷的律師陳明利向本刊分析，車子被攔下後，按照當地警方執法的習慣，會有兩名警察一左一右上前檢查，駕駛員應接受他們在車外用探照燈「平視」車內情況。

事後來看，周立波車后座的黑色手槍皮套引起了警方的注意。經過進一步搜查，車內藏有一支上了膛的柯爾特野馬.380口徑手槍，以及兩包用透明塑料袋包裝的疑似古柯鹼的毒品。

被查獲的這支野馬.380口徑自動手槍，長5.5英寸，高3.9英寸，不出成人手掌大小，滿載7發子彈重量也不超過1磅，易於隱藏，極適合防身。

陳明利告訴本刊，在美國，若要持槍必須先向政府提出申請，政府會對申請人進行包括是否有刑事犯罪記錄和精神病史在內的背景調查，審核通過後才會發放持槍證。在紐約州，即使被允許持槍，平時也要遵守各種持槍規範，比如在家時需要把槍鎖在鐵柜子里，外出時攜槍不能讓它露在身體外面，同時還要帶著持槍證。「一個合法有權持槍的人，也可能在持槍的過程中因不合法造成被捕的狀況。」

在車上發現的毒品，事後檢驗為結晶甲基苯丙胺，俗稱冰毒。在美國，藥用甲基苯丙胺只用於極少數疾病的治療，而結晶狀的甲基苯丙胺（即冰毒）的使用，則是被禁止的。

在接受完警方的盤查後，周立波與唐爽隨即被帶往東南方向12公里外的納蘇郡警察局第二分局。在陳明利看來，若周立波只是蛇形行車和開車打手機，通常只會被開具罰單，在車上被搜到的上膛槍支與毒品，是他們兩人被捕的直接原因。

周立波不是沒有嘗過被囚禁的滋味。二十多年前，他曾因打傷女友的父親，被判入獄205天，只不過那時他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滑稽劇演員。

那次出獄後，周立波下海經商十年，於2006年重登舞台。2008年，他憑藉「海派清口」一炮打響，又順勢接下幾款火爆的綜藝節目後，成為了一個家喻戶曉的脫口秀明星。目前他的微博粉絲數接近3500萬。

體面

按照程序，犯罪嫌疑人被捕之後，一般會先在警局接受常規問詢，警方撰寫完警察報告（police report）後，會把它遞交到當地檢察官辦公室，檢方審查起訴後，連同其他書面文件提交給法院，經法院審查，再由其錄入系統並排期。這一切通常都會在嫌犯被捕後的24小時內完成。

遭逮捕後，周立波被控四項罪名：非法持有上膛槍支、非法持有武器、非法持有管製藥物，以及開車時使用手機。前兩項為重罪，第三項為輕罪，最後一項為違法行為。

在紐約州，刑事罪名分為A-E五個等級，嚴重程度依次遞減。根據《紐約州刑法典》第265條的規定，周立波在住宅和工作地點以外的場所持有上膛槍支，構成了他四項指控中最嚴重的「非法持有上膛槍支」，這項C級重罪的指控一旦成立，他將可能面臨3年半到15年的刑期。而對於現場發現的兩包冰毒，檢方只以輕罪程度的罪名指控，外界普遍猜測是因為毒品數量並不大。

陳明利在紐約執業多年，對紐約和長島大小刑事案件審理過程非常熟悉。他告訴本刊，在納蘇郡內發生的刑事案件都會被最先送到納蘇郡第一地區法院過堂。從警局被帶到法院之後，照常理，周立波會被關押在法院地下室的鐵牢中，在候審期間，法院一個簡稱為「CJA」（criminaljusticeagency，刑事司法處）的部門工作人員會來到地下室與嫌犯交談，以了解對方包括家庭情況在內的基本信息，而後在一張14英寸規格的紙上寫下自己的保釋意見，以供法官參考。周立波並不會說英文，儘管一旁的唐爽英文流利，但為保中立，面對這種情況，工作人員通常會攜翻譯隨行。

周立波被捕後的第二天，他的妻子、一身黑衣黑帽的胡潔現身納蘇郡第一地區法院。胡潔還為丈夫帶了一位名叫莫虎的華人律師，莫虎已年屆花甲，同樣生於上海，幼年移民美國，與周立波相識已久，年輕時曾任紐約警察總局副局長。

上午11時，庭審開始。檢察官向法官陳明案情，並提議把保釋金額設為2.5萬美元。莫虎則據理力爭，一一說明不應收取如此高保釋金的理由：他的當事人在新澤西州有房產，兩個女兒都在美國讀書，一個讀大學，一個讀中學，並沒有潛逃的風險。經過短暫思索，法官當場作出決定——周立波只要繳足5000美元現金或7500美元債券即可保釋。

陳明利分析，法官判斷是否准允保釋以及設定保釋金的依據複雜，主要有兩點，一是被告被釋放後是否會給社會公眾帶來巨大危險，二是被告是否有逃跑的可能性，這點也體現在其「在當地是不是有盤根錯節的關係」。由此推論，周立波所牽涉的罪行並非「十惡不赦」，又在美國有房產，女兒也在美國就學，因而可以以較低的保釋金獲得保釋。

過堂結束，周立波先是被帶回了拘留室，直到莫虎和胡潔繳納了保釋金之後，他才終於「重獲自由」。周立波一走出庭審室的大門，媒體立刻蜂擁而上。他和太太挽著手，微笑對著四周鏡頭，極力保持著體面，但額角垂落的幾縷頭髮還是顯露了他頭一天身陷囹圄的狼狽。

「請問車上的槍是您的嗎？」面對記者的提問，他答非所問：「槍是合法的。」

「我們一起期待結果」

保釋第二天，就有記者驅車趕赴周立波坐落在新澤西州的豪宅。

這裡緊鄰紐約，隔哈得遜河與曼哈頓區相望，風景絕佳，和他被捕時所在的長島北岸一樣，是擁有連片莊園住宅的高級社區。新澤西州房產網站「NJParcels」顯示，2011年底，周立波和胡潔以430萬美元的價格共同購入這棟別墅，周立波微博上展現國外度假生活的照片，常以它作背景。

不過，前往探訪的記者在豪宅大門外打望時，屋內還亮著燈，走近時也能聽到狗吠和人聲，但沒有人來應門。

國內，無數雙眼睛也在密切關注事態進展。上海律師屠磊自2010年成為周立波的法律顧問以來，時不時就要站出來為他回應關於「吸毒」、「虐妻」的傳言，周立波紐約被捕之後，馬上就有媒體找他了解此事。屠磊告訴本刊，他起初以為又是謠言，後來主動向周立波家人詢問後才相信確有此事。

圖：@視覺中國

1月23日，周立波第一次就案件在微博發表聲明，稱「事實和法律將還我清白」，最後還不忘風趣一把——因自己搶了頭條向剛剛就任美國總統的特朗普致歉。

原定於3月9日的庭審，延期到了4月7日，由於周立波被指控的罪名中含有刑事重罪，納蘇郡第一地區法院沒有審理權，日後的開庭地點也轉移到了納蘇郡法院。

洛杉磯華人律師劉龍珠在4月6日飛到了紐約。第二天，原定早上九點開始的庭審，劉龍珠在七點半就抵達了現場，法院外空無一人，八點半才陸續有記者趕來現場。

唐爽最先闖入媒體的視線。他穿一身黑色西裝，戴黑框眼鏡，到法庭簽署了延期審理的文件後就離開了現場。

和周立波一同被捕後，坐在副駕駛的唐爽被起訴三項罪名，除了沒有開車打手機，其他罪名與周立波一樣。與此同時，有關唐爽的身份以及和周立波的關係也成了焦點之一。唐爽來自四川成都，本科就讀於復旦大學，在麻省理工就學期間，曾與自己的導師共同發現了以他們名字命名的「唐爽-崔瑟豪斯理論」，並登上了MIT官網主頁，是旁人眼中的「天才科學家」。2012年5月，周立波曾與之在哈佛校園內合影。

被捕近兩個月後，唐爽發表了一封公開信，第一次對此事作回應，卻撇清了和周立波的關係。本刊曾試圖採訪唐爽本人，但始終沒有得到回應。唐爽在復旦時的一位學長，也明確拒絕了本刊的採訪。事發之後，周立波和唐爽也再沒有共同現身過。

4月7日當天，早上7點40分就與妻子駕駛黑色路虎車從新澤西州的豪宅出發的周立波，並沒有如期而至，劉龍珠後來才知道，莫虎事先致電法庭要求延時到下午，他猜測周立波此舉是為了躲避媒體。

下午兩點，周立波終於出現。和上次相比，周立波這次的打扮要顯得精神許多，裡頭著深灰色緊身衣，外套是深藍色呢子大衣，頭頂黑色禮帽，一旁的太太穿一件紅色大衣，笑容滿面。他先是在法庭外接受了幾家媒體的採訪：「這個事情的本身，我和你們一樣，都很感興趣。我們一起期待這個結果。」

周立波同樣只簽署了延期審理的協議就離開了。

遲滯的審判

兩個月之後，6月9日，周立波來到納蘇郡法院，但他並未上庭，也沒有現身於媒體前。他與唐爽雙雙要求更換律師，並得到了法官的支持。

兩人更換律師的原因無從得知，洛杉磯華人律師張軍告訴本刊，在美國的法律框架之下，「周立波可以在任何時候、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解僱他的律師。」

法院的書記官在接受當地華文媒體採訪時說，由於需要給新律師熟悉案情的時間，最快將於8月初再次開庭，在此期間，控辯雙方將進行認罪協議的討論，若協議無法達成，將由大陪審團對被告起訴。

「是否走大陪審團程序由檢方決定，因而這常常成為檢方向辯方施加壓力的策略，」陳明利分析道，在與檢方談判的過程中，如果辯方不願接受檢方在認罪協議中提出的條件，檢方便會以送交大陪審團起訴相「威脅」，「因為一旦大陪審團投票決定起訴的話，檢方通常就不再提供減輕罪名的條件了。」

然而，就在媒體還在等待再次開庭時，卻有消息說唐爽得到了檢方撤訴。2017年8月初，國內媒體向納蘇郡法院確認唐爽撤訴是否屬實，法院發言人稱，「目前公開的法院信息和電腦記錄已經沒有關於唐爽的信息。」劉龍珠也曾致電檢察官辦公室，「對方並未否認但也不承認，態度頗為模糊曖昧」。

「檢方撤訴，最重要的原因是證據不足，少數情況下也可能是為了換取同案人日後為其作證。」張軍告訴本刊，他目前「沒有看到任何的報道指向污點證人」。在他看來，在美國，檢方起訴的第一使命是「伸張正義、主持公道、懲罰罪犯」，但一旦在起訴過程中發現搞錯人或證據不足，他們「甚至還要扮演為罪犯洗清罪名的角色」。

陳明利分析，檢方撤訴通常經由兩種途徑，一種是在控辯雙方都在場的情況下，由檢察官向法官提請撤銷，另一種是由控辯任一方向法院提交文件，文件上必須有檢察官、辯護律師和被告三人的簽名，唐爽撤訴極有可能走的是後一種途徑。

唐爽的撤訴對周立波的案子有何影響，各方觀點不一。在劉龍珠看來，唐爽的撤訴對周立波極為不利，這意味著在車裡只有他們兩人的情況下，疑點全部都轉移到了周立波身上，他根據檢方的曖昧態度猜測，唐爽很可能已經成為檢方的「污點證人」。陳明利則認為，唐爽撤訴只有在他答應日後指證的情況下，才會對周立波的案件形成影響，但他認為這種可能性極小，一是中國人有護短的脾性，二是在他看來，周立波與唐爽似乎有比較好的私交。

周立波並未對唐爽撤訴發表觀點。12月18日，大陪審團投票通過對周立波的起訴，並新增了一項「四級非法持有武器」的輕罪指控。

愛國者

2018年1月9日，周立波再次出現在納蘇郡法院。在法官面前，他通過自己的第三任律師Stephen Scaring，對所有五項指控均不認罪，庭審結束後，一身黑衣的他，神情嚴肅，沒有了此前舌戰的風采，在妻子胡潔和律師團的陪同下，離開了法庭。

Stephen Scaring在庭審後接受採訪時說，他的當事人並不知道誰把槍和毒品放進車裡。在次日的聲明中，周立波說自己從未考慮認罪協議，原因是「我只是遭遇了天外飛贓神仙手」，最後，他仍不忘提醒大家到自己七年前獻禮建黨90周年的電視演講中，感受「波波的家國情懷」。

被捕之後，在公開場合和微博上，周立波一直不忘繼續塑造自己的愛國者形象。幾年前有網友問周立波是否會移民，他語氣堅決：「我永遠不會移民！」

「2016年7月，在紐約卡內基音樂廳的演出結束後，周立波原本打算休息一段時間就回國的，卻因這場意外改變了計劃。」周立波在國內的法律顧問屠磊告訴本刊，他雖不知周立波是否持有美國綠卡，但很肯定他並未移民美國。

洛杉磯華人律師張軍分析，如果周立波被指控的罪名均成立，不論他是綠卡的持有者還是持旅遊簽證入境，都將被遞解出境。

陳明利預計，1月9日的聆訊之後，周立波還將接受一系列的進度會商類的庭審（status conference），期間他與檢方的談判可能還會繼續，倘若認罪協議難以達成，正式的審判可能會遲至2018年年末或明年年初展開。

「周立波對案子非常有信心，他相信案子會有一個很好的結果。」屠磊告訴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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