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弦清音一生緣
萬物有緣，遇見一棵樹，愛上一個人，迷上一種物，皆因緣分；萬物有情，一本書，一杯茶，一張琴，皆可認作知己，只看你是否願意交付真心。與琴結緣，不知從何而起，我卻決定交付餘生。一弦清音，一爐熏香，一份寧靜，足以抵禦內心的荒涼與塵世的喧囂。
一張琴，置於琴桌已成畫，山水雲煙到人家。琴身平緩，「岳山」聳立，「龍池」開闊，「鳳沼」靈秀，「雁足」沉穩，那泠泠七弦似流水淙淙，又如雲煙起伏。面對一張琴，已然頂天立地，胸攬萬壑，目納百川。於是，操琴者心靜足安，甘心被這絲弦纏繞、束縛、捆綁，不做任何的反抗。
認識古琴，不知於何時何地，或者只是前世今生的約定，不管時宜地域，僅僅風中飄來的一聲絲韻沉吟，即已應和內心的律動；或者只是熒屏圖畫中的一次遇見，僅僅一次凝眸，相顧無言，即已認定不是初遇而是久別重逢，此生必定彼此珍惜。
愛上古琴，或許是在讀師範的時候，從圖書室借到一本《紅樓夢》，從此少女的青春的迷離與愁緒卻上心頭。書中黛玉將萬千愁緒、滿腹幽情、盈盈淚水都交付於一張琴，一生為琴迷、為情苦，我便知，這琴是可以交付心事，可以表白心聲的神器；或許是在電視劇《三國演義》中，諸葛先生身披鶴氅、頭戴綸巾，面對敵軍來犯，卻大開城門，端坐於城樓之上，氣定神閑，焚香操琴，用一曲《卧龍吟》震懾千萬敵軍。諸葛先生起伏的雙手下，琴聲汩汩流淌，蒼勁沉穩，猶如江流奔涌、萬箭齊發，那般起伏跌宕，那般氣勢磅礴，不僅征服了來犯敵軍，也征服了我；抑或是登臨漢江之濱的古琴台，感動於伯牙子期的千古友情，感嘆高山流水俱有情，人間只恨知音少，便生出「欲將心事付瑤琴」的執念來。於是，買了好些古琴的碟片，在無數個清晨到黃昏，足遍陽關三疊，穿越瀟湘水雲，遙望平沙落雁。琴音下的光陰很慢、很慢，春曉且輕吟，良宵試問月，漁舟猶唱晚，梅花還三弄，將一杯茶喝到無味，將一首曲聽到無聲，只有古琴聲，相聞兩不厭。
擁有古琴，還是在一六年的冬天，臘梅初放，冬雪未至，我經朋友介紹，認識了現在的古琴老師。老師姓楊，初見在他租住的小樓里。普通甚至老舊的樓房裡，滿壁懸掛的古琴，一屋子茶香琴韻，還有瀰漫其間的古樸韻致叫人神往。有插瓶的梅花、茶花還有爬滿瓷盤的菖蒲優雅地、恣意地立於琴台、書桌、茶几，而楊老師就端坐於一張古琴前，那人，素衣瘦影、目光清亮，有種遺世獨立的悠遠，又有似曾相識的溫暖；那琴，修長穩健、斑駁油亮，如卧龍嬉於淺水靈動，又似老師家的那隻金毛伏於案上乖巧。但見老師雙手於琴弦之上起伏騰挪，吟揉頓挫間，那琴聲忽如雪落梅花，忽如風吹落葉，忽如雨打芭蕉……那一刻，時間靜止，整個世界只有一張琴、一個人、一段清音。從此，我擁有了一張琴，一位古琴老師，一腔雲水絕塵的情懷。
迷戀古琴，於我等俗輩，其實並不容易。總感覺古琴離自己太遠，這個從詩經楚辭、唐詩宋詞走來，從廟堂雅室、宮廷宅院走來，從無數隱者高人、大師樂痴身邊走來的靈物，攜著三千多年的文脈，凝聚先古的情感智慧，對於我這個平庸之人來說，實在不易親近不易懂，難以諳熟其中奧妙靈犀。學了一年多，也只是撫弦彈奏，出音而已，力求和雅、清淡，然古琴需要演繹的「味外之旨、韻外之致、弦外之音」卻屢屢不獲，需要用餘生去找尋。
只是，偶爾有一刻，忽覺彈琴就是生活，如生活種種。一如勞作，抹挑勾剔、吟揉綽注、放合撮潑，一應指法，也有輕重緩急，也要因時制宜、順應規律、講求配合，也需要不怕辛苦，耐得住性子。二如說話，或直爽開闊、朗朗如鍾；或和風細雨、潤物無聲；或艱澀喑啞，如泣如訴；或散漫自由、隨心所欲，只是要看說話的對象、時宜、場合，還有心情。三如舞蹈，指尖騰挪跳躍，時而進退滑行，時而滾拂旋轉，時而蛇形草間，時而鶴步淺灘，神思遊走，情緒起伏，蹁躚忘我。四如攬勝，高山流水、松濤萬壑、清風明月、雲水長天、碧澗流泉、春花冬雪，世間風物長情，無不有之，操琴者足不出戶，盡可攬盡世間風景，閱盡人間悲歡。於是，古琴不再幽遠，不再高冷，就這樣，走進尋常人家，走進我的僕僕風塵。
我必須承認，我不是一個技藝高超的操琴者，我只是隨心彈撥，隨性弄弦，常常不管節奏韻律，只循著心境隨意輕重緩急，我從未想過把琴搬到高高的舞台或者喧囂的人群里，去表演一段曲子，去炫一手技巧，去附一下風雅。我只想著做個淡然的撫琴者，將過往的恩怨，人世的冷暖，內心的得失都付諸琴弦之上，不分季節，不問悲歡，於喧囂塵世中，彈奏幾曲古調，安頓半生蒼白，守得一片寧靜，頤養心性，物我相忘。恰如白居易那樣：「入耳淡無味，愜心潛有情。自弄還自罷，亦不要人聽。」
一溪雲水，一張琴；一弦清音，一生緣。此去經年，對一張琴，不求高山流水遇知音，但求一弦清音伴餘生。
（淡菊如煙寫於2018年2月21日）
TAG:一溪雲琴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