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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堰河村到五里鋪

先祖父前年去世後,我一直想寫點文章,然越寫越覺吃力,一來是涉及人情世事太多,以我的文字功底根本難以應付,二來這樣的文章該不該寫,我有沒有資格寫,本身便是問題。三來人的認識也在變化中,或許並不急於寫。時值戊戌新年,許多在外工作的同學朋友匆匆回來,又急急要走,有些人甚至要遠走異國他鄉。時代如此之大,世界如此之小,而我們又當著成家立業的重大時節,總要記得來路。如此才會在備嘗艱辛,或物慾洶湧時,不至茫然荒頹,喪了初心。下面這段稚嫩雜亂的文字,便是寫我家從堰河村到五里鋪的一些來龍去脈吧,這也是我的根源所在,拿出來與大家分享,算是圖個好彩頭。

岐山城西北二十里有山名鳳凰山,因西周將興時有鳳凰在山崗上翔鳴而得名。鳳凰鳴於岐山,周室王於天下,以禮樂王道為華夏賦魂造形,使文明成其為文明,後世多有吟誦。詩經中的:「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宋人譚用之的:「鸚鵡語中分百里,鳳凰聲里過三年。」我都喜歡,前者讀來便覺喜氣盈盈,光明充滿。後者則有人當著歷歷山河,悠悠歲月的鄭重浩然。詩經又雲有卷名阿,飄風自南。古卷阿即在鳳凰山麓,三面有山環繞,南面敞陽,形似簸箕。周公晚年還政成王后便隱居於此,潛心制禮作樂,山石草木亦因聖人增了靈秀。隋亡唐興之際,唐高祖下詔在卷阿建周公祠,後歷朝多有增益,至今殿閣庄寧,古木郁蒼,香火不絕。

出了周公廟南行,地勢漸緩,平疇沃野若摺扇般次第展開,村莊錯落,雞犬遙聞,讓人只感王者氣象便是生於如此尋常巷陌中,千古分明如昨。不消多時,堰河村便在道旁揖手來迎了,這莊子也是我家的根脈所在。

民國前李家在莊上是個書香門第,祖上出過舉人貢生,且多有為官任職者。老人又講早久家門前樹有旗杆,頗見氣勢。到了民國,家道中落,曾祖父又七歲喪父,可謂屋漏偏逢連夜雨。高祖母無奈帶著曾祖父這支血脈投了五里鋪娘家,她娘家姓雒,當時家境依舊殷實。白居易詩:「家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民國天下正亂,刀兵年饉四起,國運黯淡,家道也跟著飄搖。而人當著劇變並不能以感情好惡處之,天意難猜,惟有順承。

五里鋪因宋時在縣城東五里處有商鋪而得名。村莊緊挨東西向進出岐山城的官道,那條路本是漢唐時長安通往西南西北的山南道,是後人所稱絲綢之路的一段。自古使節僧侶往來,商隊絡繹不絕。諸如玄奘法師西行取經,唐明皇避亂入蜀大約也由此經過,到解放前路上尚有駝鈴清脆,響徹長夜。村人得此便利,在務農外常愛做些生意,他們身上既有泥土的樸厚,又不乏商人的活泛。如今的五里鋪村部所在地,舊時曾有大廟一座,殿閣層疊,香煙繚繞,年代已甚為久遠了。廟中有巨柏,虯枝參天,冠蓋如雲,柏中又生槐樹一棵,兩相交纏扶攜,村人皆稱其為柏抱槐。大躍進時,當地拆廟毀神像建拖拉機站,砍伐柏抱槐時,現場圍觀者眾多,沒想有人忽然不由自主開了腔,說:「誰若私用此樹木材做棺材家當,將必無好下場。」這大抵是樹神借人口,警告眾人吧。

鄉里廟會唱戲,鑼鼓漸促,帷幕拉開,先是天官賜福,跟著眾神仙登台致詞,字字句句總是願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勸萬姓各安本業,行善積德。這些言語雖不免照本宣科,卻好像單為眼前事準備。土地公出場是頭戴方巾,身著黃袍,手拄龍頭杖,須髯若雪的老者扮相,他有幾句念白是:「家有土地堂,年產萬擔糧。賢妻生貴子,輩輩狀元郎。」這話乍聽似淺,卻道出了華夏文明祭政一體下,萬姓皆重祭明禮,耕讀傳家的風氣。但凡此風不絕,大至民族,小至家庭歷盡劫難總能花明柳暗,恰似:「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高祖母雖未念過書本,卻天資聰慧,居五里鋪後,她常活躍在縣裡集市上,秤稱斗量,賬目全憑心算,鮮有差池,男人尚且不及。曾祖父在高祖母養育下,待年紀稍長也學著經商,後來他因通曉文墨,又頗擅廚藝,再加之累年走州過縣,眼界寬廣的緣故,在鄉里也稱得上開明人物,用老人的話講是:「啥都能幹」。我在家見過曾祖父的字跡,雖不算華麗多姿,卻大氣端莊,早時村中魁星廟會,便常請曾祖父寫神位布告。曾祖父生前無不得意地說:「我是白手起家的。」李家在他經營下才在村裡買田置產,扎穩了根基,到解放前後,光景在鄉里也算紅火了。有意思的是,曾祖父頻密往來隴州一帶做生意時,曾被邀請參加地下黨組織,但他卻回絕了。曾祖父畢竟是生意人,凡事講求保本,這樣做自然有他對身家得失的精明算計。身逢變亂之秋,他卻對天下大勢少有知覺,不知最大的經濟乃是政治。然世間之事,總是禍兮福兮,從後來歷次運動來看,安分守己未嘗是壞事。曾祖父娶鄰村楊氏為妻,是為我曾祖母。曾祖母為人慷慨有古風,見有人衣食艱難能大度周濟,且不圖名聲。她育有三男兩女,長子即我祖父。

「雲路仰天,竟使雁陣分隻影。徑水悲源,冷忍李樹啟鶴鳴。」這是祖父辭世後,我二祖父在挽幛上寫道的。民國二十五年祖父出生,那時的岐山乃至關中方從連續數年的年饉中緩過神來,千村寥落,萬戶蕭疏的慘象漸漸遠去,這片孕育了周秦的山河重又煥發生機。他是李家定居五里鋪後降生的頭個孩子,也是一眾兄弟姊妹中最先故去的。

祖父因是家中長子的緣故,自小備受寵愛,曾祖父甚至隔些時日便騎自行車往複西安為他購買牛乳,當時這也是奇聞一樁。但祖父鮮談幼時,偶爾問起,他多是片語只言。好似雪泥鴻爪,難覓蹤跡,卻又引人遐思無盡。有回他講,秋里田裡柿子紅了,他與同伴放學後一道上樹摘柿子來吃時倒是神采煥然,杜甫有詩寫他兒時上樹摘果子的情形:「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比起他那些感時憂國的沉重詩篇而言,這首則滿是活潑與好玩,讓人很覺親切,祖父想亦如此。

儘管那些年月中國大地戰火連天,生靈塗炭,國人與日寇,國人與國人之間的戰爭無休無止,殺人者與被殺者皆是怨恨激切,難得解脫。但地處關中西府的岐山卻相對安靜,鄉野田園,日月朗照,天高地闊,人身處其中尚有餘地與盼頭。烏飛兔走,春耕秋收,歲月若靜水漫過田地村莊,祠堂墳塋,山河原野,祖父也日漸成長。樂府有詩:「幼童輕歲月,謂言可久長。一朝見零悴,嘆息向秋霜。」天真爛漫的時光好似槐花開地難收難管,卻又一朝零落,難免倉促,然而這種倉促也是好的。

青年應培育大志氣,涵養好性情,砥礪真學問,以自覺來覺人,以利他而自利。文以載道,詩以言志。好文章為天下著,要以理服人,以情動人,以真實感人,不可落於文學,乃至流於虛浮。文字亦即修行,我們要學著寫文章,以此醞釀出一個好節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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