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人人都想當皇帝？
1982年，四川省巴中縣農民張清安，在大巴山正式稱帝，年號為皇清，定都巴中縣。
張清安拿巴中縣川劇團大樓做皇宮，刻了自己的玉璽，還冊封了文武百官和後宮后妃，據說當時許多人爭相把女兒送入後宮。他甚至想齎發「聖旨」去台灣，冊封蔣介石為「威國王」，儘管蔣此時已經去世6年了。張還聲稱要「御駕親征」，只不過還沒出師，就被巴中縣公安局剿滅。
張被判了幾年，刑滿釋放後仍舊回家種田，他的後宮嬪妃和文武百官受了一番批評教育，也都無罪釋放了，只有張的妻子，仍然堅稱自己是皇后，後來據說是瘋了。
張清安的皇帝夢碎了，但歷史還在重演。1953年被人民政府處決的「中華大佛國」皇帝石頂武可謂是後繼有人，1983年，他的兒子石金鑫在「農民丞相」李丕瑞的輔佐下，企圖在湖南醴陵復辟，旋即又被公安剿滅。
張清安和石家父子並不孤獨，他們是數千年「皇帝夢」的縮影，是「最一般的民眾」拙劣的模仿。當然還有更多人，沒有皇帝之名，而行皇帝之實。幾千年來，皇帝夢就像一個幽靈在人們的頭上盤旋，在它面前，所有人都成了被詛咒的麥克白，總感覺有女巫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去年某個機會，我和亞南閑聊，亞南說：「當然啦，人人都想當皇帝，當皇帝多爽啊。」這位仁兄是法學出身的，我當時聽他說話，覺得很驚訝。當時我相信，對所有文化和制度都要兼收並蓄，而且要搞批判，聽了這話，我感覺有必要把這個問題想一想。
11世紀，蘇格蘭王國的大將麥克白打了勝仗，班師回朝的路上，他在荒原里遇到了三個女巫，每個女巫批給他一個預言（姑且允許我這麼說吧）：第一個女巫稱呼麥克白為葛萊密絲爵士（Thane of Glamis）這是麥克白的封號，第二個女巫稱呼他為考特爵士（Thane of Cawdor），就是說他能被加封為考特爵士，第三個女巫稱呼他為蘇格蘭國王。
神鬼本來就是無稽之談，問題是這些鬼話竟然成真了！首先是麥克白因為戰功，馬上就承襲了考特爵士的封號，這個時候他就開始懷疑，女巫批命恐怕是真的。沒過多久，蘇格蘭國王鄧肯巡視領地，宣布要在麥克白的城堡里過夜。麥克白再次聯想到了女巫的批命，心想這TM一準兒是老天給機會呢！於是夫妻聯合就把國王給刺殺了，麥克白成為了新國王。
人們常說這是「麥克白的詛咒」，大家真以為是女巫算準了，但真正推動這些預言實現的，恰恰是麥克白自己的「敢想敢幹」，這不是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關鍵在於：人的精力，只要在時間和空間允許的範圍之內，都是儘可能想要伸張自己，擴展自己，於是人越相信某件事，越給自己這樣的暗示，世事就越會朝著自己所想的方向發展。
仔細想想，麥克白的謀反情節和中國的帝王將相何其相似。研究中國歷史的朋友常常說，農業社會生產工具（土地）和生產力（農民）的分離，會造成經濟關係的奔潰，於是農民謀反，歷代王朝不斷洗牌。但事實上，中國歷代謀反，大多源於統治階層內部失衡，和麥克白一樣，是貴族謀反。於是中國的政治發展史，也幾乎是一部貴族內部稱帝和謀反交織的歷史。
順便帶著大家回憶一下這些謀反者們的出身，不感興趣的朋友可以跳過。
夏商周三代的國主就是部落首領；
春秋戰國時期的國主大多是承襲周朝分封的貴族，包括秦國；
西漢是平民將相，但是新朝的王莽是外戚貴族，而且他可能是中國第一個民選的皇帝；
東漢的劉秀是宗室，而且是南陽地區的門閥貴族；
漢末三國時期，魏的曹操出身宦官階層（統治階層內部），蜀漢的劉備是宗室（貴族），孫堅是軍閥，袁紹又是累世公卿；
晉代司馬氏是史官出身，司馬懿也是曹魏重臣；
隋唐兩代祖上都是西魏的統治階層，就是當時號稱「八柱國」的；
宋代趙匡胤是北周大將；
刨除了少數民族政權，僅有西漢和明兩代皇帝是真的無立錐之地的底層平民出身。
常看宮廷劇的朋友們也能發現，在謀害皇上的人中，皇子比較多，王爺比較多，文臣也有，武將也有，甚至還有宦官。如果我們理解麥克白是受到了某種暗示，那麼我們就有理由相信，和麥克白相似的這些帝王將相，也無刻不處在這樣一種暗示之中。這種暗示持之以恆、潛移默化，人性之惡，逃無可逃。看上去，朝廷這個權力機構能夠運轉，但實際上其中的人各懷鬼胎，任何人都有問題，只要稍稍一點火星，就能燃起熊熊大火，於是猜疑、嫉妒、誣陷、枉殺接踵而至，所有人，無論是非善惡，無論如何選擇，都早晚淪為犧牲品。
然而所有的暗示和幻想，在有良好權力規範的社會都是不可能的。現代政治社會與無限制的權力不相容，某種權力可能是善意的，但缺乏監管本身就是一種暗示，誰也不能保證這樣的權力不會被人利用，不會變質。如火如荼的監察體制改革，就處在這樣的十字路口。
這兩天全國人大常委會提出，監察委組成人員履職時需要進行憲法宣誓，誓詞中寫道：「接受人民的監督」，該怎樣接受人民的監督呢？誰又是人民呢？這是監察委的同志們需要做出回答，並且從始至終不斷做出回答的一個問題。而只有回答好這個問題，我們的政治生活，才能擺脫從一個權力高壓走向另一個權力高壓的無奈，才不會在兩千年未能逃脫的漩渦中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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