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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錦瑟舊講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個體是有限之觀照,外物為無限之存在。當然,更準確地說,萬物之存在皆是有限的,可只有人類才能自我意識到這種有限性。這種有限,包括時間上的,也包括空間上的。是以敏感之人,一旦觸於無限之事物,莫不有動於懷。

《詩經》上說:「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國風·邶風·雄雉》)

陳子昂說:「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

蘇東坡說:「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赤壁賦》)

日月,無限;天地,無限;江河。無限。以無限之外物觀照有限之已身,能無感乎?正如莊子所言,「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此感易想得,難道得;易會得,難寫得。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秋,故風愈急,寒意,在其中矣。

秋,故天愈高,空意,在其中矣。

渚清沙白,萬木零落,已無阻隔,遙望岸洲,故清,故白。風寒天闊之中,渚清沙白之上,一鳥飛旋去回。寥落之間,忽一動態;無限之中。凸顯一點,愈見蕭瑟。

或語於老杜:天高風急,渚清沙白,猿嘯鳥回,干卿何事?此猿此鳥,此天此風,皆為老杜所獨有,旁人干涉不得也。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靜安先生言有我之境,無我之境。有無之語,已近禪理。若等而下之,可言大小之境乎?境有豪闊,有狹隘,無邊落木,不盡長江,滾滾西來,蕭蕭而下,真乃豪闊之極。無邊,不盡,四字簡易,小學生也可寫得,然莫小瞧了它,豈不知具大神通者,莖草可破萬鈞,一葦即以渡江?以極易之字道寥闊情懷,老杜真有大神通力。屈原《山鬼》「風颯颯兮木葉下」,老杜《江上》「高風下木葉」諸句,皆不及此聯深沉壯闊。「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杜甫《水檻遣心》)句,精緻固精緻,總覺無大擔當,無大力量。

人生一世不獨是吃飯穿衣,活著享受,死了拉倒,總要有所取向,有所樹立。成功與否且不足論,孟子之「吾善養吾浩然之氣」也。杜甫著大眼光,持火熱心,濟世情懷始終不墜,後人稱其詩聖,良有以也。是以吾取辛稼軒之「萬馬迴旋,眾山欲東」,而不喜其「小橋橫截,缺月初弓」,無他,其句無大胸懷也。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非有大胸懷者不能道。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前人解此句,常以老杜以極洗鍊之筆言多方之愁贊之,是也。字僅十四,愁有數重,如盤走珠,渾然一體。

試問,若詩人不居萬里之外,不持多病之身,此愁免不免得?謂不然。凡有抱負之人,必能保其赤子之心,顛沛流離如是,富貴安榮如是,不離不棄,方能鑄一偉大之心,方能成一偉大之人。稼軒亦如是,托斯爾泰亦如是。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人多言此聯有傷已憂國之力,吾何只見傷已,不見憂國?我一直有這樣的疑問。此聯傷已大於國,小我壓倒了大我。前三聯雖愁雖悲,不失其壯,著眼廣大,取境高遠,讀後給人以奮發之心。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卻是被愁壓垮了。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錦瑟無端五十弦

瑟本無情物,「無端」二字突入,此無情之物頓添了眉眼。宋代王禹偁《村行》「萬木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之「數峰無語」,亦此意。此句詩人自是大有哀怨,錦瑟亦自哀怨。瑟本無情,人移情於其上;物本無情,人托情於其中,景本無情,人抒情於其里,凡文學價值於此為大焉。

「桓溫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世說新語》)

「地啊,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竇娥冤》)

凡人喜怒哀樂,往往散於外物,以觀情之深沉。荀子雖有言: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自是事實,但吾人常嫌其過於理智,顧隨先生言,理智是好事,生活中理智是不可少的,但文藝均以不理智勝。少一分理智就多一分詩味,多一分理智就少一分詩味。不刊之論也。

一弦一柱思華年

「華年」,如花之年,如花之事。法國普魯斯特之《追憶過去的時光》,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皆有此意。人思華年,每於老困之時。人於無可奈何之際莫不呼天喊地——即移情於外;人於無可奈何之際莫不回看前塵——即移情於里。回憶從來都是傷感的,因為回憶意味著不可挽回,喜如火,愁如水,來去匆匆,只是霎時,惟有傷感能跟隨我們一生一世。童年時還不會回憶,少年時不屑回憶,中年時不暇回憶,老年時怕是不敢或不忍回憶。

庄生曉夢迷蝴蝶

思華年之時,總像重新經歷了一次人生,但回憶也如一場夢,雖是真實,總歸虛幻。夢是幻,人生何嘗不是幻?《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偈子所謂「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是也。莊子借夢醒之後追問大有道理,王國維《出門》有言:「百年頓盡追懷裡,一夜難為怨別人。我欲乘龍問羲叔,兩般誰幻又誰真?」常人都說「浮生」,其生若浮,人生之不可操縱,生如水上舟,東西總無定,雖極形象,尚隔一層。「浮生如夢」,略無損義。「浮生」道人生之無定,「如夢」道人生之虛幻,無定復以虛幻,此心何能不傷感?後人以增「浮生夢中夢」(唐李群玉《自遣》「浮生暫寄夢中夢,世事如聞風裡風」)之語,已落下乘。一夢即可,多夢在其中矣。

蝴蝶純用意象之美。夏日繁花綠蔭之中,坐觀翩翩蝴蝶,自是羲皇上人。蝴蝶之動,「飛」字嫌其著力,故一「舞」最恰,莊子栩栩之狀也。蝴蝶舞時,無蜻蜓匆忙之態,無螽斯紛紛之狀,靜舞之態最為突出。且蝶舞之時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極盡輕盈,直如虛幻不定之狀。

喻人生之不定——浮生

喻人生之虛幻——如夢

喻人生之美麗——華年

回憶,往往自向美處行。人生之華年,人生之花事,愈令人難忘,此傷感也愈深,遂有下一句。

望帝春心托杜鵑

曉夢蝴蝶,喻人生悵惘,此處喻人生苦痛。杜鵑其鳥鳴悲,其花如血,故詩人托於蜀帝,蜀帝又托於杜鵑,杜鵑已無可托,只能悲啼於春日耳。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月明,珠明,淚亦明。

日暖,玉暖,煙亦暖。

詩人用此擬人生華年,不道滄海明月,是為強調其中明暖意,於明暖又加「淚」「煙」,大增惆悵。

「淚」自傷感低回。

「煙」自迷茫輕盈。

二句聯用,人生美、幻並存。美固美矣,惜其傷感虛幻,雖美何益?然傷感固傷感,虛幻固虛幻,仍有美在。此傷感與美首尾相接,真如不解之連環,涕繼之以笑,笑繼之以涕,悲喜相生,生生無窮,可謂一部交響樂矣。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此情。傷感?歡喜?迷惘?

可待?說可待,必無待矣!

若當時不惘然,必無今日之此情可待之事。

綜觀全詩,傷感的,非傷悲的;朦朧的,非模糊的。

或以瑟起興,喻琴瑟之情。此詩中有愛情無疑,但是大於愛情的。往事之憶本難以釋清,只能以虛幻解虛幻,以朦朧注朦朧,此詩之義庶幾近之?

此詩可釋一切人之人生,亦可釋一切人生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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