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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的一九七一

難忘的一九七一

七十年代留在記憶中的事情很多,按年份,一樣一樣,記得很清楚,不像九十年代以後,事情也有,但分不出年頭。七十年代的變化很大、很多,而在記憶中,我常常回想的是1971年秋冬的那些事兒。

01

七十年代開頭,我們都還在村裡,專心過插隊的生活,是插隊的平靜期。我們一伙人是1968年秋天到的內蒙古土默特左旗。我們這個知青組,開始只有11名男生報名(我們是男校),上級卻又派來女一中的11名女生。11男對11女,這讓我心裡咯噔了一下。我以前沒想過「男女關係」的事,這回男女一對一的插隊組合,讓我頓悟了一件人生大事。

在村裡過了一兩年,一切都已經適應。在大形勢上,文革「正常」進展,在小形勢上,還沒有人想「下一步」人生的事情。男女之事,也都還沒有什麼結果。那時候知青們要面對「在農村紮根一輩子」的問題,但對於這種基本做不到的口號,大家心裡有底,不可能在農村紮根一輩子,但嘴上都不明說。反正革命把我們帶到農村,到時候革命也會把我們帶出農村。什麼時候是「到時候」?不知道。同學之間,因為都還沒有「前途」,大家很平等,關係很和諧。(後來,各自有了前途,關係就不那麼和諧了。)

沒想「紮根一輩子」的證據之一是看書。在村裡看書是志向,還是寄託,還是學校帶來的習慣,都有,總之,因為看書,便和農民生活划出一條界線來。書,自己帶來一些,年年回京,也會再帶一些。有一年回北京,跟陳小田到他家,他父親是高幹「走資派」,書被鎖在一間屋裡。我身體靈活,從三樓跨過涼台越窗翻進去,再從裡面打開屋門,放大家進屋。我們挑出一些書,帶回村裡。幾年後他父親被「解放」,為表示感謝,好像請我們喝了五糧液。

剛進村時,還沒有電燈,天黑之後,是在油燈下看書。油燈沒有罩,照耀範圍很小,只有眼前一小圈,這樣看書,倒是不會分心,不過一不留神,頭往前探得太多,會被油燈燒焦頭髮,味道與燎豬毛一樣。後來學歷史,想像當年司馬遷看書,也該是這個樣子。

村裡做鞭炮,叫卷炮,老鄉常從城裡收購廢紙,用膠車(橡膠輪胎馬車)拉進村。有幾回,拉回來的都是整車整車完好的書籍,都是直接從鄰近城鎮圖書館裡收購的「廢紙」。我們非常眼饞、著急,但老鄉說要拿紙張來換,一斤換一斤。我們使勁搜羅,也換不了幾斤,眼看好端端的書被一頁頁撕開,不管是歌德還是海涅,都被捲成「二踢腳」(雙響的鞭炮),崩個粉碎。

在村裡看書很雜,但多是文學或社科方面的。我記得一天仰在炕上看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唐朝部分,忽覺這種史家的宏觀視野甚合我的胃口,而興趣點也從歷史敘事翻躍到歷史評論的層面,關於社會大勢、政治方略、人世變故,范老頗成一家之言,那一瞬間可以說是我的歷史學啟蒙。當時絕沒有料到,後來陰差陽錯,我竟真的跟史學沒完沒了了。

說到看書,我們這群插隊同學中,劉北成是很能看書的一個,最能交換讀書心得。他比我們低一年級,一同來插隊,在鄰村。北成看書範圍廣,有天下事無所不想知,無所不想問的架勢。後來回到北京,他住在一個衚衕雜院,屋門口外的門框上還貼著「閑談不超過五分鐘」的條幅。

「文革」初期看書,本有些緊張,因為總與「革命」有關聯。「革命的、不革命的、反革命的」人,都想在書本理論上證明自己或辯護自己。當然,理論真理都在馬恩列斯毛的書中。不過,我也見我們中學(北京四中)某些幹部子弟,在讀西方其他「主義」的政治理論書籍。當時的直覺是,那是一種特權,但也隱約感到,那裡有政治上更真實的東西。就像某些幹部子弟背後對那幅「對聯」的議論,「現在講對聯是策略,誰真以為那是黨的階級路線,誰才是真正的混蛋。」

「政治無誠實可言。」1966年底,同學們中已有這樣的感慨。但當時業餘鑽研理論的那些人,多誠實得像個獃子。當時,對鑽研理論、好引述革命經典的人,大家稱其為「克思」,是順著劉少奇的一句話來的,即小有馬克思的模樣。他們滿口的詞句,半生的理論,雖有人誇獎,但並不被真當回事。直到遇羅克的《出身論》發表,人們才感到他們的力量,欽佩他們關照社會的肝膽。

在農村讀書,沒那麼緊張,對於知識青年來說,到了農村,其實是處於城鄉兩不管的狀況。城市的緊張在農村不存在,城裡的出身問題,在農村對不上號,也沒有人認真追究,在老鄉看來,城裡人同屬於一個階級。從縣裡到村裡,沒有人認為知青真的是「新農民」。在城鄉制度均管不著的情形下,知青是暫時輕鬆自在的。只要不把插隊看作紮根,不把苦累當作苦命,知青的日子並不難過,甚至還有苦中樂。當然,插隊的生活是多面的,這只是一個側面。

在農村,我們除了看書,也要看農村,看農民,還想過要「在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但在這些似乎是更重要的方面,知青大多是失敗的。

說到認識農村,需要說一說觀念的問題。觀念,這個東西太厲害了。我們從小接受知識,也接受觀念,兩者比起來,觀念更能捉住人的頭腦。長大以後走過的彎路,觀念起的作用最大。觀念之惑,遮蔽了對真實生活的認知。觀念之苦,常常大於物質之苦。五十年代那陣子,腦子裡還有「科學」、「建設」這樣的觀念,從六十年代開始,「階級」、「革命」這樣的觀念在腦子裡越漲越大,把其他觀念擠開,地位獨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它們是凌駕一切、遮蔽一切的時代觀念,誰都得在這些觀念下吃飯穿衣睡覺。總之,它們給你的生活定性、定位。「文革」結束,人們漸漸從這些觀念里逃出來,才有了新的人生。

在我插隊的時候,我(以及許多同學)還沒有逃出那些觀念,我們是帶著滿腦子的在城裡獲得的關於農村的一套觀念下的鄉。正因為觀念的控制,看農村、看農民比看書難,回想起來,一直到離開農村,我還是沒有把農村看明白。

不過,那幾年,在部分知青中流傳過張木生的一篇東西,是那個插隊時代少有的具有歷史價值的東西。具體的詞句記不清了,張木生的主要看法是,知識青年想在農村「大有作為」,沒那麼容易。更讓人咋舌的是,他說農業生產要發展,就得用承包的辦法。張木生那麼早便看明這一點,我後來是相當佩服,但當時只是達到「或許有道理,但是……」的水平。我自己滿腦子「合作化」「人民公社好」,對城裡的整人政治有看法,但對於社會主義農村的「一大二公」,未曾懷疑。

農村的事,公、私兩戒,道德(後面有整人政治撐腰)界線將大家攔在一邊。集體就是公,單幹就是私,很簡單,許多人就這樣簡單地看待農村的事情。可我們眼見社員在田裡幹活,不是「三歇」,就是「四歇」,地頭相當熱鬧,男女青年耍貧嘴,大開葷玩笑,還不時出現「勞動歌聲」。其實農忙時,勞動歌聲並不是好東西。反正「動彈」一天就掙10分(女的8分),老鄉幹活還沒有知青賣力。我們也每日見到,為自家幹活時,他們一個個生龍活虎,可以像螞蟻一樣背負如山的柴禾。張木生的文章,捅破窗戶紙,把人們推到事實前面。但是腦子裡捉人的觀念不讓我們馬上承認眼前的事實。那時候的道理是:觀念是主流、本質,事實是支流、表面現象。可以用觀念否認事實,壓倒事實,卻不可以用事實否定觀念。人們被觀念壓住、嚇住,不敢承認事實。

知識青年中,像張木生這樣獨立思考農業發展「道路」的人很少,多以為問題已經解決,大寨道路就是模式,只要農民各個像愚公,七溝八梁就擺平了,農業就發展了。所謂農業發展的道路就是人人豁出去死干。這種事,在觀念設計上好說,在事實中並不成立。當時的所謂「道路」,只是些不現實的空洞口號。

書生善於和觀念打交道,不善於和事實打交道。農村的事實,和我們腦子裡裝來的觀念,很不一樣。我們初進村,看到四處張貼毛主席語錄,有一家門口土牆上貼著一條語錄:「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我們看了很感動,以為這戶農民很有自知之明。但後來知道,村裡人沒有誰在意這些語錄的內容,上面要貼就貼,要多貼就多貼。一次在地里,一個小青年(幸虧成分是貧農)從兜里掏出語錄,說:「光念這個,能種好地嗎?」

農業學大寨

我們最初確實做過「教育農民」的事情。晚上幫著辦學習班,念憶苦思甜的稿子。這個稿子本來是給城裡人念的(是忽悠城裡人的),不知何人所編。主人公是個走背字的人,碰到地主倒霉,沒碰到地主也倒霉,一個倒霉接著一個倒霉。後來把老鄉念煩了,都說「灰說,灰說」(灰說,就是瞎說)。我們自己也頓時泄了勁,從此不再做此類從城裡搬來的傻事。木生說的對,在農村,越想作為,可能越糟糕。在當時的「路線」下,許多事對農村的發展,並無意義。

農村裡頭,無人沒有階級標籤,比城裡人清楚得多。有些面上的事,是按照標籤做的,比如一開大會,就叫四類分子在台下站成一排,村幹部先對他們訓上幾句報紙話,然後開會。可是,一到節骨眼上,到了關鍵的活兒,就不按標籤辦了。村裡有兩個地主最有名,大地主、二地主。春天扶耬(用耬播種),種子入土深淺至關重要,二地主是好手,每年都讓他干。蓋房子,地基最重要,要堅固而均衡,大地主是好手,叫他干放心。

夏天一個夜裡下暴雨,地里溝渠告急,大隊書記在喇叭里嘶聲大喊:「四類分子,知識青年!知識青年,四類分子!趕快到大隊部來!」出不出去,我們本來猶豫,他這樣一喊,「竟然把我們和四類分子放一塊,真不象話!」便接著睡覺。(改革初期,官方報紙發表消息,說一個地主奮不顧身搶救集體財產。)

許多老貧農的品質當然好,樸實憨厚,我們按照理論,將其視為典範。但他們的價值不在生產,而在革命、在道德。偶爾在一位老農家裡看到「四舊」的東西。他家有個小木箱,裡面裝著簡陋的線裝書,是些蒙童教本,翻看了一下,有些格言很好玩,比如「來說是非事,便是是非人」,字的下面配有圖畫。這句話我一直記著。

插隊的事情可聊的很多,知青們各有自己的感受,也已經聊了幾十年。我的基本看法是:知青與老鄉比較起來,老鄉分量重,知青分量輕。知青其實是個膚淺的群體,在他們身上做不出什麼大文章。許多知青只會為自己訴苦,卻不知為農民訴苦,自己受苦是冤枉,農民受苦是該著。

當然,知青中也有對農村的事真有領悟的人(像張木生那樣的)。這樣的人或能將農村基層生活轉化為一種思想資源,認識中國社會。1986年,在美國,與高王陵一起去New Paltz訪黃仁宇,在一家小飯館吃飯。黃仁宇說,他當過基層排長,所以懂得了中國人的事情。黃仁宇有底層意識,會從下往上看社會。現在的一些都市學者,一登場就是上層,總是從上往下看,或者只看上,不看下。我擔心有觀念與事實對不上號的問題。社會問題的確有些只是上層的事,但也有許多問題是上下相通的事,還有些只是下層的事。我們有二十四史,了解上層的事(或觀念)不難,但要知道底層的詳情就不容易了。李零比喻沒有下層的學問是「無土栽培」。我有個體會,在農村看到百姓房子的椽檁結構,回過頭再看北京故宮,才知道故宮建築不得了,它與百姓房屋的結構本質一樣,而尺度用料則高不可攀。

多年後我認識了張木生,問起當年的事,他說「那是李曉風(後改名李零)在後面鼓動的。」李零則說自己當時膽小,「只是和木生在底下聊,哪敢公開講!」張木生後來成為國務院「農村發展組」的重要骨幹,李零去北大之前也在這個組。1984年,我們曾一起去過山西做過農村改革調研,因為拿著中央的介紹信,一路上到處受照顧,受招待。

「文革」前,我是個喜歡理科的學生,基本不懂社會人文的事情。從文革開始,不得不關注社會、政治、革命這一套。腦子裡逐漸裝進一批觀念,而自從有了這些觀念,糊塗、壓力也就來了,少年時代無憂無慮的時光便一去不返。

不過,在我的身邊,一直有些人,由於家世、經歷、知識、智力、膽識不同,沒有深受那些觀念控制,人格堅強,很有獨立認識。在整個七十年代,我從這些人身上受益頗多。

北京四中

北京四中校園裡,有幾排平房,最北邊的一排是教研室用房,稱「教研組小院」。南邊的兩排是學生宿舍,供家遠的同學住校。這些宿舍都稱作「齋」,用數字編號。其中的六齋是個我常去的地方,由於機緣相湊,六齋里聚集了一幫「痞子」,聊天打牌洗照片,很熱鬧。除了我們高二年級的,還有幾個高一的同學,如趙振開(後來成為詩人,筆名北島)、曹一凡等。痞子,是那個時候大家故意要做的,特徵是不要規矩。規矩,在那個時代意味著什麼,不用多說。當時,做痞子並不容易,不夠聰明,不夠膽大,都做不成。六齋的痞子都是聰明人。許多人都有外號,多帶一個「狗」字,表示是「壞傢伙」。姓什麼,就叫「狗什麼」,姓曹,就叫「狗曹」,姓徐就叫「狗徐」。趙振開本應叫「狗趙」,因他已先有「開牙」一號(借他名字最後的一個「開」字),意思已然有了,便不用新起了。當時,「好孩子」們都在被迫學習虛偽。

我自己班的一群「痞子」包括張育海、牟志京、李寶臣等,他們膽子大,才分高,說話一針見血,嘻笑怒罵,暢快得很。「文革」中,他們辦過《中學文革報》、《只把春來報》等。《中學文革報》首發了遇羅克的《出身論》,名氣很大。《只把春來報》由張育海、李寶臣、楊百朋等人創辦,文章也相當大膽犀利。張育海為遇羅克助陣,寫有《論出身》一文,登在《只把春來報》上,社會上索要的人很多。

這裡,我要多說一點張育海。張育海的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但在我們心目中,他是一代之英才。純潔、熱情、才氣、英勇,這幾個詞兒可以一齊用在他身上。在班上,他學習好(常得99分,刨掉的1分多因卷面不整),激情活躍,會小提琴,博覽群書。他不滿足一般上課的內容,多次單獨向張子鍔老師(四中特級教師)請教大學物理。他課上發言,常令全班同學驚讚。張育海有正義感,待人真誠。文革中,張育海很活躍,或嚴肅著文,或嬉笑諷刺,大夥聽他講話每覺得十分痛快。一次開大會,為校長楊濱的問題辯護,他特地穿了一身「五四」式新裝上台,如此戲劇性,令「對立面」怒不得,笑不得。育海善玩笑,長安街有一幅巨型繪畫,是重疊排列的馬恩列斯毛頭像,育海選好位置,把自己腦袋擺在這一排頭像的最後,照了一張相。照片洗出來,只見馬恩列斯毛後多了一個「張」,這個「張」的頭雖然也是昂著,但面相頗頑皮。

張育海後來選擇投身於「解放全人類的革命戰爭」,做「援緬革命的志願者」,參加緬共東北軍。他主動要求當機槍手,卻不幸在一次大戰中英勇犧牲。育海的犧牲是同學們無法接受的事情!他去緬甸,一半是整人政治的逼迫,一半是自己的選擇。他的選擇太理想、太奇勇,他太想作為、太渴望機會。1969年夏,育海自緬甸叢林中來過兩封信(先後給劉捷、何大明),文辭激昂沉重,在同學中流傳。當時我們正在村裡,讀了育海的信,大家心底為之震撼。下面所摘是三十九年前張育海信中的話:

(從雲南出發)「精采離奇的遭遇如同沿途絢麗多彩的景色一樣,紛至沓來,不及多寫,就已輾轉於緬甸的深山叢莽之中了。」

「想當初我們撫掌暢談天下大事,讀兵書,觀形勢,現在我回想起來,還是恍如昨日,記憶憂新!」

「也許象千古以來無數英傑悲嘆的那樣,有心投筆,無路請纓,雖欲乘長風破萬里浪而不得。關鍵在於『機會』!」

「至於走我這條路,我是這樣考慮的:的確,我這條路是迷人的。馬克思說過:『讓死人去痛哭和埋葬自己的屍體吧!那些首先朝氣蓬勃投入新生活的人,他們的命運是值得羨慕的……』。」

「儘管只經歷了短短的一段戰爭生活,但我已深深體會到和平生活的寶貴,體會到你們的幸福。簡單說吧,軍人生活是和我們以前的學生時代極端相反的生活,這裡沒有『不』字。……你即使冒著極大危險,克服極大困難達到了目的,也只是贏來更大的危險和困難。」

「戰爭一開始,就要按照自己的規律進行,而個人的價值,個人的意志,除戰爭的指揮者外,是微不足道的。人只是在『哲學範疇』或是在兵力計算上有意義。」

「也許有人想,壯烈犧牲,流芳後世,死也值得。……實際上,大多數犧牲並不一定很壯烈,……死,也許不一定永遠被人懷念,默默地躺在異國冰冷的泥土之中,而親人還不知道。……古詩中,『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啰,『一將功成萬骨枯』啰,凄慘悲戚處即在於此。」

在育海第二封信寫後的第19天,即1969年6月21日,他於大戰中犧牲。育海的犧牲是由於他衝鋒時前進得太快、太遠,脫離了戰友的支援。育海總是這樣,沖得太遠!對於張育海的死,我們很不甘心,我們總在想,他若活到今日,在70年代、80年代、90年代,該有怎樣的精彩!

在人不受尊重的歲月里,張育海的傑出性、激進性,更顯襯了那段歷史的沉悶。在那樣的歲月里,我逐漸形成一種習慣,天下出了什麼事,大報上出了什麼社論,真真假假,我必要聽聽那些富有品格的同學朋友的看法,我信任他們的見解。這個習慣越來越深,以至對於組織,無論是什麼組織,我都不太敬重了,底線我不會破,但內心只認同具有獨立人格、有才氣、有膽識的體制外的菁英們。

據我觀察,老三屆的人,其實多與體制有距離,這是他們的經驗習慣。他們長大成熟的時候正值打倒體制的運動高潮。單位算什麼!當權派算什麼!官府是一個審視的對象,不是服從投靠的對象,官府不是真理的化身,而是社會「問題」的大本營。老三屆中,相當一批人已經不習慣在毫無威望的體制內做事,以為跟著體制走,是浪費時間。人在體制內掙飯錢,心卻是遊離的。若是碰到一個平庸的領導,更是看他不起,更是搞不好關係。這種狀況,損失了許多機會,在現實利益上,大家也很吃虧。但說實話,他們在那個特殊時代的社會價值、歷史價值,是不可替代的。

到農村插隊,加強了知青們體制外生活的習性。不過,儘管如此,在插隊初期知青們並非沒有一種對前程的認真期待。我當時的感覺是,成千上萬知青湧向農村,在形式上,像是一場社會運動,而只要是社會運動,按當時的理解,總會有一個像樣的歷史成果。儘管張木生已經否定了出現成果的可能性,但直到1971年夏天,我仍在傻乎乎地期待著。這個成果可能是什麼,我無從推知,但我相信,它應當是從知青與農村的結合中延伸出來,而我的下一步人生也會隨之延伸下去。

然而,很快,我對農村插隊生活的空洞期待便被城市社會激蕩的新潮所淹沒,我的心思又被拉回城市。那就是1971年秋冬的事。

02

文革大串聯培養了我們出門遠行的愛好和能力,從1966年起,幾乎每年都要走一趟。插了隊,還是這樣。1971年9月,我的計劃是:隻身一人取道包頭南下穿越鄂爾多斯去延安。我先從土左旗坐火車到包頭,到包頭後,不料趕上連天大雨,長途汽車停運,害得我在包頭車站的木頭長椅上白躺了三天,白花了三天飯錢。第四天開車了,汽車在包頭南邊跨過黃河浮橋,進入鄂爾多斯。車行不久,駛近庫布齊沙漠,那是我頭一次親眼見到無邊沙漠,景色太壯觀了!

庫布齊沙漠

這班車到東勝算是終點,要再買第二天到榆林的車票,晚上還得在東勝吃飯過夜。晚飯實在嘴饞,便狠心買了盤過油肉(知青見肉哪個不狠)。正吃著,來了個要飯的胖小子,10歲出頭,一身齷齪,站在我桌前(準確說是站在過油肉前)。他站了一會兒,便開始抓撓頭髮,只見這小子的頭皮紛紛落下,直入我的過油肉里。這招太損了,也太靈了,我沒法再吃,於是起身,他坐下了。在東勝過夜怎麼辦?已經沒錢住旅館,我跟旅館門房的老頭商量,想在門房的長凳上湊合一宿,他答應了(現在輪到我要飯)。

第二天買票上車,天黑後到了陝北古塞榆林。我吃了碗麵條,便故伎重施,又找到一個旅館,又跟門房的老頭商量。這個老頭卻不那麼慈悲,說了半天也沒用,他把我趕出來,咣當一聲關上了大鐵門。半夜10點多鐘,空曠的榆林街頭,古老的青石板泛著月光,到哪兒過夜呢?我想到了安辦(「安辦」是「知識青年安置辦公室」的簡稱,那時每個縣都有安辦,是專門管理知青的)。我找到安辦的大門,一個年輕的幹部被我敲出來,我跟他講了我的困難:因為遇雨耽擱,身上的錢花完了。我的北京口音幫助我證明了身份,他很熱情,把我安排在他睡覺的炕上。第二天,他帶我到縣民政科領了三塊錢「社會救濟款」,又帶我到「三干會」(大隊、公社、縣三級幹部大會)上吃了頓飽飯(用的飯碗像小盆,燴菜的大鍋口徑一米五),最後幫我買了長途車票。我終於到了延安。

這次孤身旅行,前後六、七天,彷彿隔了一回世。自己的身份逐漸簡化、凈化為一個要飯的,什麼「革命」、「大有作為」、「唐朝歷史」都沒用,都忘了。到了延安,見到老同學,再溫「志向」一類的豪言壯語,身份才回歸過來。多年以後,我「解讀」這次陌路孤行,它彷彿是我隨後的一場精神變化的凈心準備。

我在延安造訪老同學,結識新朋友,當然,也要照例參觀。我一口氣把「毛主席故居」、「林副主席故居」看了個遍。9月底,到西安姑姑那裡拿足錢,遂輾轉回到北京。

京城裡傳說飛走,消息驚人:「有群幹部子弟在老莫(莫斯科餐廳)吃飯,不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而為總理乾杯,還說咱們喝桂花酒,總理喜歡喝桂花酒!」「林彪投蘇修,飛機掉下來,機毀人亡!」林彪出事,影響很大,那個指揮人生的「革命」,頓時退色。政治上層尚能堅守秩序,而社會下層,人心再難控制。別的不用說,在個人層面,大家開始意識到,人生要自己來管了。

回到村裡,想到實實在在的人生前景,大家開始談論離開農村做什麼專業的問題,專業才是新的人生支點。看看我身邊的同學,王大理自學無線電專業,最沒有問題,他已在縣裡小有貢獻。(後來他到美國,救過一個電器公司的命。)蔣效愚天生有組織辦事能力,他的志向早定,做社會群眾工作(就是當官),事無巨細,都盡心儘力。村裡讓他當大隊革委會副主任,分管最麻煩的民政。他白天照樣幹活,晚上給上門來的媳婦大娘斷家務事,在我們窗戶外面,聽大小娘們嘮叨,一拖就是半宿,未見抱怨。(他現在受命組織奧運會工作,任北京奧組委執行副主席)。與黃銳聊,他想起幼時喜歡畫畫,便很快從老鄉那兒找來木頭做了畫架,不久後我見到他的寫生,水平讓我大吃一驚,不想他原有這份才氣。(後來他與趙振開結識,辦《今天》,辦「星星畫展」,是意志極為執著的人。)晉美是藏族(阿沛·阿旺·晉美的兒子),他在插隊時似乎無事可做,但我們知道,他早晚會吃西藏的飯。他原先填出身是農奴主,父親入黨後改為革命幹部。晉美有修養,冬天喝醉酒,作詩,出口成句。(晉美後來念了民族學研究生,但現在美國……有人說,他若不出國,可做西藏社科院院長。)黃銳的哥哥黃鈞學習好,當年在班上考試,下來與他對題,只要和他的答案不一樣,一定是你錯了。黃鈞有學習能力,到哪兒都不怕。(黃鈞後來在中國科學院從事研究生教育。)我自己毫無所長,不知向哪裡走,不知該吃什麼飯,但畢竟年輕,精神空,熱情在。

1971年年底,我又回了北京,到趙振開家溜達。振開家在新街口附近三不老衚衕的一個大院,這個院曾是明朝太監大航海家鄭和的宅子,當然此時已面目全非,幾座新式大樓蓋起,供民主人士居住。北京的新式大院,由不同機構、單位占居,一個院一類職業(或權力),一類氛圍。我住的是北影大院,全是拍電影的,看電影等於看鄰居。而三不老大院,長者皆客氣,越客氣,越讓人尊敬,果有民主味道。

我發現,振開家是個城裡文化青年的據點。這些人沒有插隊,留在城裡,延續都市生活。振開分到北京第六建築公司工作,他告訴我們,「天天讀」時,他看英文語錄,別人明知道他在學英文,但沒轍。他對插隊的事也好奇,1969年到過我們村,與荒灘上的羊群合過影。

那個年齡段大家都愛唱歌。在村裡,我們常常於夏天晚上在知青院里高唱,蔣效愚嗓門洪亮,聲音可傳到村外的玉米地里。城裡振開家原來也是個唱歌的地方。振開自己是小亮嗓,號不大,雖然亮,但緊得很。我們出場蔣效愚、趙永明(曾為四中歌星),到振開家,聲震四壁。後來振開約來城裡的康健,康健嗓子極其響亮甜美,一張口,房頂快掀了。夜晚離開振開家,在三不老衚衕里告別,康健爽朗一笑,清亮之聲在空巷中回蕩。服了,聽了康健之後,知道什麼是天分。康健後來進中央樂團,獨唱,可惜英年早逝。

71年一個冬日去振開家,沒有別人,只有他自己。他說「這有幾首詩,你看看」,遂把幾頁白紙輕輕放在乾淨的玻璃板上。我拿起一看,是詩的模樣,在標題下面有一行一行的句子,一頁白紙抄一首,簡簡單單,整整齊齊。但一讀詩句,甚是傻眼,詞句不懂,意思更不懂。以前也與振開聊過詩,他曾讚賞「賀派」,就是賀敬之的詩。賀敬之的詩,我們都曾喜歡,坐火車去內蒙古插隊的路上,我們就念過《西去列車的窗口》。但振開現在拿出的詩,雖還是方塊字,但文辭情感意境都扭變了個模樣。我對這些詩,當場無態可表,振開也沒有說是誰寫的(但我料定是他寫的)。

想不起來是否把詩頁拿回了家,反正那些詩句是伴著我回家了。回到家裡,腦子仍泡在那些詩句里。雖然我還是不甚理解其中的含義,但我明確意識到,自己正在面對一個十分嚴肅的挑戰,它不在這些詩歌的含義,而在這類詩歌的產生本身。我感覺振開他們這幫城裡同學跑進了(或曰開闢出了)另一個世界,他們更自由,更奮爭,更痞……,不,已經不是痞,是一種更深刻的東西。那是文化思維的高度,也是個人的高度,高得有點怪,怎麼上去的?

某一個興奮夜晚,我仿照那種風格,體驗著對「另一個世界」的感受,也寫了一首。其中有一種句型,一個字加一個破折號,完全是抄襲振開的詩句。振開說:「你――好,百――花――山」。我說:「你――好--大--海」。

轉日與院里大蘿蔔(正名羅放華)徹夜交流,大蘿蔔也是情感青年,被我煽忽得感慨萬分。我先是念振開的詩,我念一句,大蘿蔔頌揚一句。我又讓他聽我的詩,他也是句句賞析。我十分得意,心裡開始把自己與振開算作一夥。我這輩子沒這麼當場被人誇獎過,當然也有些心虛,我畢竟是剛剛學來的。不過幾天後,我把這幾句詩,仿照振開的做法,在白紙上工整抄寫,拿給振開看了。得了振開的誇獎,我才說出這是我寫的。振開問我他給我看的那些詩如何,我說好,他說是他寫的。從此以後,我誤以為自己能寫詩。

《今天》第1期

幾年以後,振開辦《今天》,我也寫了兩首,先給剛來北京在劉羽家借住的舒婷看了,她出於客氣,誇了我兩句,問我是做什麼的,我說是學考古的(我1972年夏到北大歷史繫念考古),她大吃一驚,說考古怎麼能和這些詩統一在一個人身上。我後來把這些詩拿給振開,想給《今天》投稿。振開看了一會兒,嚴肅地說,「想法不錯,技巧差一些。」振開的這瓢涼水頃刻間把我的詩興澆滅,我後來便不再寫詩了。不過,對這幫詩人,我照樣敬重,敬重的不僅是詩,還有這幫人的活法、這幫人的一股勁頭。

1971年的冬天,雖然整人政治還壓在上面,但社會內里已經湧出叛逆激昂的人文新潮。振開等人的詩句,顯示了這股新潮的成熟。它不再是散漫的巷議,不再是原發的牢騷,不再是「被窩裡的怪臉」,而是人類情感的一種成熟美學形態:詩歌。作詩是中國人的傳統,情感激蕩的時代,總有詩歌出來,成為時代的注釋和記憶。很快,振開的詩在同學中傳看,劉捷曾感慨:「這樣的詩,若世道沒有大變化,很難得勢。」的確,詩與世道的衝突顯而易見,而較量就是這樣開始的。詩歌的嚴肅性與人的嚴肅性是一致的,我漸漸發現,表面文質彬彬的振開,竟是一個不畏強權風險、勇擔責任的人,這是原來在四中六齋不曾看出的。《今天》的出現也是一種責任,這種責任仍在繼續。

2007年,在香港見到振開,他居然背出我三十五年前詩中的兩句。嗨,這麼多年大風大浪,他已經成為北島,還能記住我的幾句東西,在作詩這樁事業上,我也算滿足了。

我1971年冬天在北京城裡被震動的還有一種東西,那是更普遍些的青年人的一種精神涌動。我們院的劉羽家,原來也是個文化青年窩,我飯前便後隨意去那裡坐著,尤其看到門前自行車多的時候。在劉羽的小屋,我碰到不少人,有繪畫、音樂、文學各路人馬,有時一屋子人,煤爐子再加抽煙,烏煙瘴氣。他們談的都是藝術,手拿洋書、畫冊,放的都是洋音樂。洋氣,現在算不了什麼,但在那個年代,是一種喚醒真靈魂的強大力量。其中飽滿的人性讚頌,誰不嚮往?

「繼續革命」讓大家「忘我」、「自斗」,或者「他辱」或者「自辱」,在這種軟刀子的折磨下,人們感到自由的、率真的、勇敢的人性具有無尚價值。後來發生的一切變化,其實都是從人性的突破開始,而所有做出奮爭、啟蒙貢獻的人,無不具有人格的獨立精神。革命幻象在覺醒的人性面前,越來越黯淡。這是我記憶中的七十年代的主題。

我的「發小」鄰居劉羽,在許多方面未必強悍,但他的價值觀、他的善解人意、他對文化人的強烈興趣(有些人對文化感興趣,有些人對文化人感興趣)、他的熱心,令他成為那個特殊的年代裡不能沒有的、無法忘記的朋友。北島、徐曉都寫過回憶劉羽的文章。劉羽1965年中學畢業,沒上成大學,在北京無線電三廠當機修工。雖然當工人,但心裡崇尚的完全是知識分子的一套。他冬天穿中式棉襖,戴最小的像章,家裡有古琴,有《十三經註疏》,有高檔音響,常備咖啡,他的紅磚小屋布置得也很有情調。

劉羽可以算是都市文化生態的典型人物,他騎著一輛倒輪閘自行車,在北京四城穿梭,織成一個網路,聯結了「地下」的不少文化奇人。聶紺駑與劉羽在山西共過牢獄(所謂政治犯),關係不一般。劉羽結婚,老聶(劉羽總是這樣稱呼聶紺駑)親手寫了長幅對聯。劉羽淺嘗古琴,乃是緣自與古琴大師查阜西的交情。查老藏有古曲「一池波」,我們開劉羽的玩笑,說叫他彈成了「一鍋粥」。劉羽年輕的朋友當然更多,他是溝通的專家。

芒克(左)與北島

我的中學同學,劉羽認識不少。因為劉羽,振開結識了芒克(外號猴子,取英語諧音)等人,後來辦《今天》,成就大事。《今天》的幾個人常到劉羽家來,我在那兒會過芒克、多多、舒婷、江河、彭剛等。除了這些詩人,美術、音樂、攝影、文學等各色真假豪傑,也常來劉羽的小屋聊天吃喝。對其中一些人來說,操弄藝術也許是假,但人文追求絕對是真,就像我寫詩一樣。劉羽小屋,偏居京城一隅,卻為魚龍巢穴。2003年,這裡要拆掉舊院蓋新樓,我特意到劉羽小屋前留了個影。小屋在七十年代京城文化史上是有「地位」的。

那時的聚會是一種享受,與現在的「派對」完全不同。聚會的夜晚無比美好,大家可以聊到深夜,有人可以睡在劉羽家。早晨,從劉羽家端臉盆出來洗臉的,不定是誰。我後來學地理,懂得地方場所的重要,講事業、講歷史,不說地方,都是虛的。

劉羽有一種本事,與你談話,很能對你的心思,尤其對你特別自珍的那些心思,所以很多人覺得劉羽是知己。劉羽體諒你的艱難,知道你的需要,為你的成就喝彩,誰不需要這樣的朋友。後來,劉羽也成了振開、舒婷、多多要好的朋友。

劉羽關心過的人很多,但關心他的人卻很少。也許,我們最終意識到了這一點,2004年冬天,劉羽因肺癌去世,我們給他開了一個像樣的告別會,我作告別會的主持人。除了北影院里一起長大的「孩子」,來的還有曹一凡、邵飛、徐金波、徐曉、趙振先等好友。後來得知,振開遠在美國,也為劉羽點燃蠟燭。劉羽生前得到的太少,太少,我希望他的在天之靈此刻能有所寬慰。

1971年底,我在振開、劉羽那裡感到北京城裡的一股來頭,於是奮筆給村裡插隊同學寫信,說城裡大變,城裡同學在前進,我們在農村落伍了。都市生活,曾被我們插隊的人甩在腦後,我們曾以為,這一代人生活的前沿已經轉移到農村了。現在看來,不是這麼回事。

我感到落伍的地方多了。從振開那兒知道了「灰皮書」,即內部政治讀物。這些書封面是灰顏色,許多是對「社會主義陣營」政治形態的揭示,是一批「解凍」文獻。看這些書,可以不睡覺,心跳不已。黃永玉比喻說,「文革」時人們被壓,無處發泄,只好「到被窩裡做幾個怪臉」。讀灰皮書,開始也是被窩活動。一方面,要有幾分小心,另一方面,你必須連夜讀完,後面有人排隊等著呢。還有一類「黃皮書」,是文學類的內部讀物。這些書,與大家更是心氣相通,讀時,更睡不著覺。這些書是體制內「漏」出來的,而一漏出來,就在社會上「流毒甚廣」了。

想不起是什麼契機,我們在71年那個冬天還把注意力轉到了被冷落多年的大學教授們。比較一圈下來,只覺得這些人不言自高,有正經的知識,有端正的人格。陳捷父母都是西南聯大的,通過他們的關係,我們拜訪了一些教授。

哲學家鄭昕是我們拜訪的頭一位教授,他住北大燕南園,屋內氣氛沉重黑暗,正如深邃的哲學。當時談的什麼話全忘了,但記得他號稱中國的康德,作學術報告,聽眾要限制級別。

童詩白、鄭敏夫婦,一個是清華電機系教授,一個是北師大外語系教師,早年雙雙留美。我們去他們家次數較多,順著陳捷的口吻,稱他們為童伯伯、鄭阿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與陳捷、振開等人到他們家聽李生生(音)彈鋼琴。生生是小女生,父親是清華數學系的老師,她彈的曲子是「黃河」。生生嬌小的身形,合著壯麗的琴聲,情景令人難忘。生生彈過琴,童伯伯又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拉了一會兒小提琴。時間晚了,鄭阿姨端上紅豆粥。不錯,用現在的話說,那一回玩得是相當的「小資」。

我自己後來與鄭阿姨見面較多,很談得來。毫無疑問,鄭敏是才女,只要是她想說的東西,表述都很犀利,而她想說的,儘是新鮮想法。早聽說她四十年代寫過詩,但正式知道他們叫「九葉詩人」,是在北島等人帶動的當代詩歌運動興起以後。在新詩潮中,彙集四十年代優秀詩作的《九葉集》出版(1981年),鄭阿姨送了我一本。鄭阿姨的女兒童慰,也是詩人。用振開當時的話說,童慰是很純的女生。

我們那時拜訪教授,與其說是對知識的追求,不如說是對知識人的好奇與崇敬。當「火紅」退色的時候,那些三、四十年代的「舊」知識分子,卻漸漸顯出特有的光彩。

71年底、72年初,在北京城裡的一番活動,讓我心潮大變。農村的事情未及弄懂,城裡的新局面已經展開(雖然整人政治還在)。從「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轉向城市新文化,這個變化,往深里說,往大了說,是農村(農民)引領中國歷史的時代的徹底結束。我當然只是跟著感覺走,憑的不是社會理性,而是對人性的識別。我後來明白,自己教書也好,做研究也好,社會關注也好,其實都屬於人文這一翼。

感謝鄧小平搞了一次「回潮」,1972年北大到土左旗招生,有9個名額只要北京知青。我上了北大歷史系考古專業,是工農兵學員。我們這批學生,在後來「批鄧」時,被稱作「回潮學生」。進了大學,仍然是兩重生活,一套官府體制,一套制外心情,身在體制心在外。我們與老師接觸,也有兩套方式,一套為體制內的形式,另一套是體制外的真情。關於這種特殊友情,在我們考古專業,可以看張承志對俞偉超老師的回憶。還是那句話,體制外的精神生活太重要了。體制每成為「高壓鍋」、「×家店」,而體制外則永遠是蓬勃自由的原野。

71年、72年,這才是開始,七十年代的驚天大事還有許多。我們每一個從七十年代過來的人,想必都會拿出厚厚的一摞回憶。回憶是單純的懷舊嗎?對個人來說,就是,但對於一個群體來說,可能有更多一些的東西。有人說過:「回憶和期待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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