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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喜歡手藝活的德國人

黃雪媛

Volker博士是一位真正的德國人:他既節儉又慷慨,講究秩序禮貌,卻不拘於陳俗常規;與人保持距離,卻又古道熱腸,樂於助人;他同時又是一個「非典型」德國人,周身散發著一種漫不經心、滿不在乎的氣息,唇邊總掛著一絲譏誚的微笑;輪廓鮮明的臉龐上,一雙灰藍色眼睛像鷹一樣銳利又冷峻;身體素質極好,德國北部冬天陰冷,他在室外也只穿一件襯衫,夾克外套總是留在車裡,和成堆的書籍資料呆在一起,我記得那是一輛漆色黯淡、款式老舊的暗紅色寶馬。

初見Volker博士是在2006年初,那時我正參與德國下薩克森州奧爾登堡大學的一個跨學科博士生課程項目。一個星期六,我去拜訪普通教育學專家希爾伯特·邁爾教授。教授別出心裁地召集了一個手工日記本製作會。

這是一項需要至少七小時的複雜勞動,我事先收到了教授寄來的五頁工作程序說明。除了縫製皮封面,紙芯子也需要自己動手剪裁、縫邊、壓制、粘合、晾曬,每一個步驟都配有專門的工具。合適的工具保證了每個本子的工藝水平沒有大的起落,也使我這樣的初學者不至於太出洋相。邁爾教授解釋工序完畢,我還有些僵手僵腳,邊上有位先生卻已經不聲不響做起來了,動作利索而精準。他見我拿捏不準,便停下自己手中的活,給我些許指點。一問之下,才知他並非新手,二十年前他就做過一個皮封面日記本送給太太Birgid,這回「重操舊業」也是為了給太太準備生日禮物。

這便是初見Volker博士的情形。那一年他64歲,一頭灰白濃密、微微捲曲的頭髮,身姿挺拔如青年,神情斯文而矜持。他是邁爾教授多年前的博士生,也是教授的朋友、助手和科研旅行搭檔。隨著時間推移,我們漸漸熟悉起來。和一派天真、謙遜溫和的理想主義者邁爾教授相比,Volker博士更為現實和冷靜,說話言簡意賅,並且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

他是戰後成長起來的一代。1945年,盟國簽署的 《波茨坦協議》 重新劃分了德波邊境,導致一千二百多萬德國人永遠失去了東部的故鄉,在徒步逃亡的隊伍中晃動著一個小男孩的身影。這一年Volker還不滿五歲,他跟著母親和兄弟從西里西亞逃往奧德河西岸。恐懼,飢餓,寒冷,長途跋涉中還跑丟了一隻鞋子,這是他幼年記憶最深的烙印。三分之一的德國人死在了這場「遷移」途中。Volker和他的家人倖存了下來。

六十年代初,Volker開始了長達二十年的德國空軍飛行員生涯。他成為了一名戰鬥機飛行員,之後又擔任教練員,還曾為美國空軍培訓過飛行員。也許正因為在空軍服役的特殊經歷,他為人處世自有一股鎮定自若、胸有成竹的派頭。我從不記得Volker 在日常生活中有過憂慮或者緊張的表現。有一回他和我說起當年在北海邊訓練,他駕駛的飛機與隊友的飛機擦肩而過,機翼相距不足半米,運氣稍差一點就會撞上海邊懸崖,機毀人亡。他敘述往事的語調平靜中帶著自嘲,講到驚險處,下巴微微揚起,彷彿在說:瞧,這並沒什麼了不得。

42歲從空軍退役後,他本可以靠軍隊退休金安度餘生,但他卻選擇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學術之路。他先是攻讀了教育學碩士,沒幾年又拿下教育學博士學位。博士畢業後便長期任職於德國工商聯合會,為建築行業的職工做職業培訓,同時他還擔任邁爾教授的學術助手。

這位才智出眾、精力旺盛的德國人,對事物具有細緻入微的探究能力和傑出的動手能力,製作日記本只是他諸多手工勞動中最不起眼的一項。他親手打造了家中的每一件傢具。木材是他從漢堡最大的墓園拉來,「每一棵都是樹齡一兩百年的紫杉,公墓的管理員送給我的」,他說。在我們初識前兩年,他完成了另一個重大工程:親手建造了一個新家,這是一棟二層樓住宅,設計圖紙也是他親手繪製。若不是後來在他家的地下室見識了遠高於普通德國家庭標準的專業手工間,我始終對他所說的將信將疑。

記得第一次參觀他家的地下室時,我首先被一架巨大的機床驚到。那是一張可以加工製作任何金屬零件的機床。屋子周圍是滿滿當當的工具架,屋子正中有一個船模台,陳列著幾十艘大大小小的輪船模型。在兒子還小的時候,Volker博士就帶著兒子一起做船模。我尤其被幾艘西班牙大型海盜船吸引,只見那白色船帆重重疊疊,高高揚起;船上各種設備齊全,還有迷你衛生間和抽水馬桶,連著通往「海底」的排污管道,連抽水把手都製作得一絲不苟。幾乎每個周末,Volker博士都在他的手工室里消磨時光,「把一把壞掉的椅子重新修復,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樂趣,」他對我說。在這位父親的熏陶下,兒子弗洛里安從小喜歡運動和手工,中學時代奪得了奧運會青少年組划艇冠軍,大學畢業後成了一名汽車設計師,而且非常熱愛自己的職業。

在Volker博士夫婦的嚮導下,我發現在這幢並不富麗的普通二層樓住宅里,竟隱藏著一個私人博物館。每一塊牆壁,每一道走廊,每一個角落,都陳列著形形色色的舊物。Volker博士醉心於收藏。他收集弗里斯蘭的舊銀器,也收藏中國算盤,其中最珍貴的一個算盤要數拉薩街市上覓得的玉算盤。二樓的一個房間堆放著上百年歷史的皮箱和釣魚竿。「做釣魚竿的竹子很珍貴,全世界只有中國廣東一個山區出產這樣的竹子」,他告訴我。除此之外,他還收集電子計算器的前身———德國人發明的機械原理的計算器,其設計之聰明和精美,令人讚歎。夫人Birgid則醉心於搜羅一百多年前的亞麻繡花枕套和靠墊套。夫妻倆共同的一個收藏癖好是青春藝術風格(Jugendstil) 的瓷磚。在樓梯的兩面牆壁乃至書房的整面牆壁,懸掛著許多百年老瓷磚。經過二次世界大戰摧殘的德國,青春藝術風格的建築都已損壞嚴重,那個時期的瓷磚也已成文物,據說每一塊在文物市場上的售價都在六十到一百歐元左右。

2006年,Volker博士趁著陪同邁爾教授來中國開會講學的空隙,去了一趟青島。在青島的德國總督府,他發現所有衛生間的瓷磚都源自青春藝術風格時期,這些美麗獨特的瓷磚被如此完好地保存在遙遠的中國,讓這位收藏家欣喜不已。然而,兩年之後他再度造訪時,衛生間的舊瓷磚都不見了! 原來總督府所有衛生間被裝修了,舊瓷磚都被更換了。我很少見到Volker博士情感外露的時刻,那一次在上海我家中重聚時,他說起此事,情緒十分激動,可見心中之痛。

而在過去無數次閑聊中,Volker博士慣用他那漫不經心的口氣,說起他在世界各地的有趣經歷。因為我是教語言的,他也會說起各地語言的特點。有一次,在南美洲科亞奧高原的提提咔咔湖邊,他和當地的少數民族討論起天空。「他們的語言里竟沒有『天空』這個詞語。在他們的辭彙里,只有『藍色的天空』,『灰色的天空』或『下雨的天空』,這很有意思,不是嗎?」

至於文學與詩歌,Volker 博士並不是一名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愛好者。然而他的敏銳和好記性,以及樂於助人的品性,總會給我這位異鄉的求學者帶來驚喜。他會從口袋裡不經意地掏出一本我曾經提起過的小書,有Hilde Domin,Mascha Kaléko,Rose Auslǎnder等猶太女詩人的作品,也有Wolf Biermann,Bernhard Schlink,Gottfried Benn等德國作家的隨筆詩集。有時我苦苦尋找的文獻資料,他在圖書館找到了,複印好了,不動聲色地放在我面前。每當我表達驚喜和感謝時,他就會露出一絲短暫的得意的微笑,揚起下巴,用我熟悉的語調說道:「這就是你眼下需要的,不是嗎?」

記得初次見面時,邁爾教授就對我說,以後遇到什麼問題,就去找Volker博士,他這人什麼都懂,而且總有辦法。一邊的Volker博士聽了,努努嘴,聳聳肩,「嗯」了一聲。現在回憶起來,這一聲平淡的「嗯」竟有種一諾千金的味道。在之後的歲月里,Volker博士成了我的好朋友、好老師、生活高參和情緒「加油站」。這位外冷內熱的德國人,消解了異鄉求學者一部分鄉愁,學業上給予指點,生活上常常關照,有求必應。

Volker博士還是位烹調高手,做的菜肴別具一格,避免了德國菜過於厚重而單調的缺點。在多年前的一篇日記,我記載了Volker博士某次家宴的菜單:「腌小鯡魚,外包一層薄薄的土豆卷,用竹籤固定後油炸;雞肉檸檬丸子,甜中微酸;蘑菇嵌乳酪,蘑菇個大如小傘;涼拌義大利風味胡瓜;自腌紅椒;波斯風味葡萄葉子包飯;非洲風味洋蔥拌桔子,不可思議的搭配,味道很不錯! 北海大鯡魚,用自製調料腌漬;腌制橄欖;自烤麵包;餐前湯內容有:通心粉、雞肉、胡蘿蔔,歐洲香菜,小蘑菇。」在那篇日記的末尾,我感慨道:「Volker把日子過得這樣美好,這種美好感染了身邊所有的人。跟他在一起說話做事,就覺得人生特別有意思。還會勇氣倍增,原本心中有陰雲,也會立刻變成大晴天。」

多年後,我讀到英國作家伍爾芙的讀書隨筆中有這麼一段:「倘若你儘可能地敞開自己的心扉,那麼,一打開書,你便會從那隱晦曲折的字裡行間,從那些難以覺察的細微跡象和暗示中,看到一個與眾不同的人。」而我想說一個反之亦然的道理:對待我們與之交往的人物,假如我們敞開心扉,懂得觀察和聆聽,那麼,我們就會看到一本與眾不同的書,在面前緩緩打開。那些人性的優點,正如華彩煥然的篇章,吸引著我們前去探索。只有當我們對他人「這本書」真正發生興趣時,我們才有可能從中獲得啟迪。

前些天上海大雪紛飛,這場雪勾起了不少童趣和回憶,卻也使我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德國小城。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我從大學圖書館回來,抬頭看見Volker博士正倚靠在我新搬入的二樓公寓樓前的欄杆上,身穿藍色細條紋襯衣的半個身子探出在風雪中,房門口赫然豎著一個寬大而漂亮的雙層儲物櫃。新家萬事俱備,就缺這樣一個柜子了,正愁各色雜物無處收納,我驚喜又感動,不知說什麼好。「這正是你需要的,不是嗎?」他傲然而清淡地說———「一件舊物而已。」

我突然意識到已經很久未和Volker博士互通音訊了,往日的友情被遙遠的距離和紛繁的事務所擱淺。我迅速打開電腦寫去了問候信,思緒如同窗外漫天的雪花般飄個不停。Volker博士很快回了信。在信中,這位曾經的戰鬥機飛行員寫道:「過去兩年,我和Birgid經歷了一些非常美妙的事情。但遺憾的是,去年年底,Birgid95歲的母親去世了,她度過了一個安寧美好的晚年。兩年前我們把她從威斯巴登接到了奧爾登堡,住在家附近的一個養老院里,這樣我們就能每天看到她,每天陪她說說話……」

而這一年,Volker博士也77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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