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尖上的手藝人——高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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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匠精神

第 8期

針尖上的手藝人——高姨的故事

有人說服裝是一種記憶，也是一種語言，它以非文字形式記錄了歷史的變遷。

曾經在那個年代輝煌一時，現在看起來可有可無的針尖手藝——裁縫，伴隨著我們的生活一路走來，見證了社會的發展，也在時光流轉中留下了他們動人的身影。

服裝製造業隨著科技化、自動化的不斷滲入，批量化的流水線生產，色澤高雅，品味時尚的男女服飾，供人們隨意選擇。不知不覺中已將個體裁縫擠進了歷史深巷，老裁縫的身影也逐步淡出了我們的視線。

那些漸行漸遠的往日歲月，成為了記憶當中永遠的懷念。

——題記

上世紀八十年代

八十年代以前的達拉特旗，貧窮而落後。

旗政府駐地的樹林召鎮，唯一的一條水泥馬路坑窪不平，低矮的民宅破爛不堪。大路邊，小巷口的垃圾堆像一座座小山，遇上沙塵暴，破塑料袋，爛紙片子像半死的怪鳥，搖搖晃晃飄蕩在空中，黑壓壓，遮天蔽日。遇上下大雨，垃圾山垮塌，大街小巷污水橫流，臭氣熏天......人們調侃自己是「邋遢旗」人。

八十年代，祖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改革開放的富民政策，像一縷縷暖暖的春風，吹遍了祖國大地，也吹到了達拉特旗樹林召鎮。

集體的土地農民承包到戶了、「投機倒把」變成合法經營了、上班族業餘時間去農村照相了、農民可以進城做買賣了、企業職工可以自謀職業了、當幹部的下海經商了……

吃飯的糧票、穿衣的布票、油票、肉票、豆腐票等等，總之，購買生活必需品的票據徹底退出歷史舞台了。

老百姓茶餘飯後議論得話題也變內容了，由東家長西家短等無聊地嚼舌頭字眼兒，變成了計劃經濟、市場經濟、萬元戶、個體戶等新名詞兒了。

街道上，富人的代步工具變成了摩托車。喇叭褲、蛤蟆鏡、捲毛發、大喇叭裙、高跟鞋成了時尚的象徵。電影院放映著禁斃了十幾年的老電影，鄧麗君的《甜蜜蜜》、《看見你就笑》等歌曲，年輕人都會哼唱.......

哈哈！還有更新鮮的事！

馬路上出現了清潔工，大街小巷不見了垃圾堆，取而代之的是用鐵皮或木頭做得小房子，小房子像彩色積木塊，錯落有致地安放在小城大街小巷的馬路邊上。

小房子雖小，卻有著大能量。它是各種買賣人、手藝人賺錢的大舞台。

那時候，成品服裝還很匱乏，從普通百姓到政府官員，衣服大部分都是由縫紉店製作。因此，馬路邊上的縫紉店最多，裁縫手藝也是眾多手藝里最耀眼的明星。

長征路某學校附近，在眾多的小房子中間，有一間藍色鐵皮房特別顯眼。大紅牌子高高地立在房頂上，「高檔服裝店」五個大字，美觀而霸氣。房間內掛滿了成品半成品的服裝，工作台前，女裁縫師傅熟練地裁剪著衣服......她就是小城裡小有名氣的裁縫師傅——高姨。

高姨叫高潤梅，三十多歲，長得五大三粗，顯得很老面。她衣著樸素，老婆髮型一年四季永不變換，猛不丁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很多。

她說話口音和小城的本地人略有不同，有點兒普通話的味道。顧客們說她是「咬筋」，也有人說她是文革年代嫁到小城的外地媳婦。

也許是因為她面相顯老？也許是因為她手藝好？也許是人們對她的尊重？也許是因為她是外地人？也許還有其它原因？無論大人小孩，甚至比她年齡大的人也稱呼她高姨。

清晨，萬籟俱寂。

東方剛露魚肚白，高姨就駕駛著她的紅旗大二八「坐騎」，風馳電掣駛向她的縫紉店，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裁衣剪刀「噌噌」的剪布聲，腳踏縫紉機的「噠噠」聲，像一首首交響曲，迎接著她的顧客。八九點鐘，顧客們陸陸續續來了，開朗幽默的高姨熱情地接待著他們，時不時地開個玩笑，說些個不知從哪兒收撮來的文縐縐的俏皮話。

顧客甲：「高姨我要熨燙褲子。」

「寒衣熨出春風暖。"

顧客乙：「高姨我要裁剪褲子，裁了自己回去做。」

「裁彩為歌袖，裁雲做舞衣。」

顧客丙：「高姨我要釘扣子。」

「釘扣要釘中國結。」

顧客丁：「高姨我要免個褲邊。」

「免邊免成鳳尾竹，敢將十指誇針巧。"

高姨答非所問的串串話，引來顧客嘰嘰喳喳的調侃:「聽聽高姨這說話，出口成章......」、「高姨快不要載文拉水了，你說的這是什麼呀?唐詩還是宋詞？」

顧客們七嘴八舌,嘻嘻哈哈和她斗著嘴。

歡樂融洽的氣氛，顧客們忘了等活兒的枯燥。高姨飛針走線，手法嫻熟，不一會功夫，他們的活兒全部做好。

因為是老顧客，又是些零碎活兒，她忙碌了半上午，沒掙一分錢。顧客走的時候，她總是微笑著說：慢走！再來！

顧客們常常在一起議論說：「高姨手藝好，態度也好，說話還帶那文詞兒」。

「不光是文詞兒，你聽聽那一串串的四六句子。」

「高姨念過書？」

「你聽說話還聽不出來？」

「人家不光念過書，還是本科生」

「甚？本科生？那就沒個上班營生？咋干裁縫？」

「聽說人家是小學本科」，顧客們笑得前仰後合，因此，送她個綽號「本科生」。

雖然物質已不匱乏，但國人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傳統美德還是保留了下來。大人的舊褲子經高姨的巧手一改動，變成了一件時尚合體的小馬甲。

小女孩兒的褲子膝蓋破了個洞，她會在「百寶箱」中挑選一些碎布塊兒，刮漿糊，剪圖案，縫紉機「噠噠」一縫，破洞被一朵漂亮的小花遮蓋。她又多了個衣服「外科醫生」的雅號。

一年四季，無論風霜雨雪，酷暑嚴寒，高姨日復一日得奔波在家與縫紉店。重複著量體、裁衣、縫製、熨燙等各項工序，人們常說的一手過。

憑著手藝，高姨不僅能夠養家糊口，還常能聽到顧客們的讚譽。縫紉店的正牆上掛著顧客送得一幅大字：

匠心獨運，花樣翻新，人人溫暖。

妙手不停，裁剪入時，件件稱心。

有個常來熨燙褲子的小學生，可愛而頑皮。她看見牆上的大字，也編了順口溜偷偷貼在縫紉店的牆圪垃兒：

駱駝高來山羊低，說說裁縫高阿姨。

高姨個大身體壯，鐵皮房裡做衣裳。

衣裳做得很合體，顧客滿意笑嘻嘻。

笑嘻嘻來嘻嘻笑，奉勸高姨莫驕傲。

不驕傲來很自豪，中空外直心眼少。

心眼少來有人誇，有人誇你繼續誇。

皮膚微黑面帶笑，與人共事很厚道。

大花眼睛厚嘴唇，吃苦耐勞要強人。

聲音洪亮說話快，豆腐心腸刀子嘴。

走路小跑騎車飛，風風火火性子急。

人勤快來手藝好，縫新補舊把你找。

熨燙從來不收費，長大掙錢報答你。

說起自己的裁縫經歷，高姨的回憶里滿滿的全是艱辛與無奈。

十幾年前，二十幾歲的她，在工廠里打零工，裝卸、泥瓦營生等等大男人不願意乾的臟活,累活她都干過。

有一年，工廠辦起了職工幼兒園，她當了幼兒老師。沒幾年，工廠效益不好，辭退了臨時工，這可急壞了她。生病的丈夫每月只有四十二元的工資，兩個兒子在上學，這可怎麼辦呀！哎！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她買了裁剪書，皮尺，剪刀，馬路邊上安了個鐵皮房子，正式進入了裁縫這個行業。

她白天收下活，晚上看上書裁剪。因為沒有經驗，裁剪不到位，針腳不均勻，穿上不合體，不好看，她沒少遭到顧客的刁難，讓她備受打擊。夜深人靜，丈夫和孩子熟睡時，她的眼淚濕透了枕頭，幾度想放棄。但一想到養家糊口的責任，她把眼淚咽在了心裡，硬是堅持了下來。

憑著她的心靈手巧，刻苦鑽研，幾年下來，成了小城裡小有名氣的裁縫師傅。

上世紀九十年代

彈指一揮間，時光進入九十年代。

新時代，新氣象，祖國的變化日新月異。大都市的繁華與整潔，像不可阻擋的洪流湧進了小城。政府拆掉了馬路兩邊的各種小房子，高姨租上了寬敞明亮的門臉房，添置了熨燙機、花邊機、扣眼機等先進設備，又招了機工和學徒。

鳥槍換炮的她如虎添翼，專做高檔毛料。顧客里有一位企業的採購員，穿上她做得呢子大衣出差去了呼市，呼市人根本不相信這是小縣城裡的裁縫做出來得。

六一兒童節，高姨會給小學生做統一的校服。十二號的大裁衣剪子，手勁兒小的人拿都拿不動，她一剪子下去，裁十來層布，握剪子的手，青筋暴露，指關節大的像算盤珠子戴在了手指上。

八月份，小城每年都會舉辦物資交流大會，交流會場人山人海，帆布搭得簡易棚子里做著各種各樣的買賣。高姨也在交流會場擺上了裁縫攤兒。

包頭賣布商過了季的減價布，小山似地堆在黃沙灘上。

「快來買！快來看！兩塊錢一米啦！和白送一樣啦！。」

賣布人像公雞打鳴似地直起脖子高吼著。買布的人多的像陰天的螞蟻洞口。

高姨的裁剪攤位前，手拿布料的人，里三層，外三層。

「師傅，給我剪吧！我等好久了！」

「師傅，快給我剪吧！她在我後邊呢！」

高姨上午裁衣服掙了九十元錢。

干沙灘的晌午，太陽像一把巨大的火傘，烤焦了大地，烤得大樹蔫蔫兒地低下了頭，蟲鳥也躲進了綠蔭里。趕交流的人們有的坐在樹蔭下，吃著買來的稀罕小吃、水果，喝著啤酒、飲料。有的在帆布棚子食堂里吃著豐盛的飯菜。

高姨的腸胃嘰里咕嚕的打開了架，豆面、燉羊肉、豬骨頭燴酸菜、養雜碎、餡餅等各種美食誘人的香味，微風吹動著，飄蕩在空氣中。她一口一口的咽著涎水。瞟一眼對面的豆麵攤，五毛一碗，狠狠心，吃上一碗吧！哎！不行！五毛一碗！再有五毛就是一塊，有一塊就能存起來。不！不吃！捨不得！

騎上她的紅旗大二八「坐騎」，頂著炎炎烈日，來回十幾里路，回家吃飯去了。回到家，門上是個鎖疙瘩，丈夫和孩子趕交流去了，她又騎車返回交流會。這下非吃不可了，正準備吃一碗五毛錢的豆面，手提減價布的顧客來了。哎！顧不上吃了，愣是活活地餓了一天。

十幾歲的學徒娃娃不解的看著她，獃獃的像是想著什麼。

有一天，郵遞員送到裁縫鋪一個牛皮紙大信封，高姨拆開一看，臉霎時樂開了花，齜著嘴顯擺著她的大門牙。原來是西南交大的錄取通知書，她的大兒子考上了西南交大。學徒娃娃恍然大悟，原來師傅勒緊褲帶是給兒子攢學費。

裁縫最辛苦最忙是臘月。高姨收下的布料頂住了房頂，她即高興又發愁，到過年能做完嗎？師徒二人不分晝夜加班縫製，臨近年底，布料還有高高一摞。急的她每天作著計劃，今天做幾件，明天做幾件，數到正月十五還沒做完。腦子「嗡」一聲炸了，這可怎麼辦呀！不睡了，干通宵。

臘月二十九，顧客的衣服大部分保質保量全部取走，只剩下鄰居的一件毛料中山服，三十晚上，高姨看完了她一年唯一看的一次電視節目——春晚，零點以後，她又「噠噠噠」的踏著縫紉機。初一早上，最後一件衣服滿意取走。

正月，徒弟們陸陸續續地來了。這個說：師傅過了個年可多老了。那個說：看師傅的頭髮白了那麼多。

新世紀

歷史的車輪隨著時代的飛速發展，駛向了新世紀。

高姨的裁縫鋪又購進了成品服飾，天天顧客盈門。有合適的直接買走，沒有合適的量體定做。

喜事連連，她的二兒子又接到了長安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樂的她又說開了文縐縐的串串話：山重水複已過去，柳暗花明又來臨........

2004年，高姨要去外地哄孫子，轉讓了裁縫鋪。巧的是，服務了她幾十年，馬上面臨下崗的紅旗大二八「坐騎」，盡職的偷車賊給它換了新主人，高姨「輕裝轉行」。

吃苦耐勞的高姨，在新的「工作崗位」上，更是恪盡職守，任勞任怨。

後記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不知不覺中我的生命列車已駛出了不惑之站。撫今追昔，不禁百感交集。當年小縣城那個愛乾淨,愛臭美，經歷了「頭懸樑錐刺股」，2016年的國慶小長假，我探親回到了小縣城。南方大都市還是炎炎夏日，煙雨蒙蒙。北方小縣城已經是涼風習習，秋高氣爽。

緊挨著公園的早市，清新的空氣里飄蕩著瓜果的香味兒，應有盡有的農副產品與農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構成了一幅會動的豐收畫卷。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傳來一聲聽著有點兒耳熟的聲音：

「二葉！這不是尹老師家的二葉嗎？你甚會兒回來？」。

我前後左右沒看見熟悉的面孔，怎麼會有人喊我的乳名，難道附近有和我同名的人？我心思著。

只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人，步履蹣跚的走到我地面前。

「怎麼，不認識我了，我是裁縫高姨呀！」

「啊？你是高姨？」

驚得我瞪大眼睛傻傻看著她。這就是那個「本科生」，「外科醫生」，做零碎活從來不收費的針尖手藝人？我編順口溜讚美的裁縫師傅高姨？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

「高姨啊！幾年不見，你的變化也太大了！」

「感謝歲月的『鬼斧神工』，讓我『脫胎換骨』，煥然一新！」

她「哈！哈！哈！」地笑著說，不減當年的幽默。

「你從小學到高中的衣服幾乎是我給承包了，自從考上大學再也沒做衣服。聽說你大學畢業去了南方？你這個娃娃從小就有出息，嘴甜的可會哄人呢！至今還記得你給我編的那順口溜，想起來就由不得想笑。哈！哈！哈！……我把孫子看利索了，大兒子家的小學畢業，二兒子家的幼兒園中班……」

她還是那麼健談，「叭叭叭」的說著，語氣里充滿自豪。

「您這回可該歇歇了，在家看看電視，那幾年開裁縫店的時候，一年只看一次春晚。」

「我老伴得了腦梗，在包頭二醫院住了一年多，命保住了，胳膊、腿癱瘓了，我又要「華麗轉行」，伺候殘廢老伴了。」

啊？我聽了鼻子酸酸的，眼淚差點流了出來。

她卻很淡定地說：「我是荊棘堆里爬出來的，這根粟黍皮小刺兒還能扎疼我？」。

她的堅強令我無語，只是獃獃地望著她，尋找著記憶里的高姨：

記憶里的大高個兒，被時間的利刃一點一點削矮，黑葡萄似的大花眼，被微腫的三角眼替代，原裝的牙齒大部分光榮退休，烤瓷上崗接班，濃密的烏髮被汗水,淚水洗成了稀疏花白，久站的（腰腿變成了兩個數字）腿O型，腰45度彎，幾十年的艱辛操勞，被粗條絨般的臉遮蓋。這就是人生的六十歲？我的心忽然苦了一下，哎！原來是五味瓶被打碎。高姨啊！你的一生該是哪幾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