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電影未死!想田和弘和他的紀錄片拍攝法則
深焦DeepFocus
特別報道
《港町》導演想田和弘
想田和弘:影像,是我的眼睛和日記
《港町》黑白影像展現了一個似乎被高速發展的日本遺忘了的海邊漁村。這個村子裡已經見不到年輕人。這裡的一切故事,從幾個老人的影像開始娓娓道來。想田和弘從來就不以尖銳的目光看待他所拍攝的東西,儘管一直以來他的影片選題都是日本社會中最敏感的部分。他拍攝的,只是一群人現實的生活。離開日本來到美國,想田和弘還一直回到自己的故土用相機進行紀錄。
他的紀錄片從《完全選舉手冊》開始就備受世界關注,幾乎每一部都有獲得電影節的提名乃至紀錄片大獎。一個特立獨行的獨立紀錄片電影人,這一次帶到柏林的故事,與以往相比,好像更加溫柔且平靜。他以一個溫柔與平等的目光去觀看漁村裡的所有事物。現實時間發生的事情往往說不清道不明,而紀錄片往往最終呈現的深層次含義是多層面的。他和夫人規與子都是很愛笑的人,想田先生也曾說過,拍攝紀錄片有一個與被攝人物親近的秘訣就是微笑。在我們的整個採訪中,我們用一個中間媒介的語言——英語進行溝通,無論是什麼樣的問題,想田先生和柏木太太都在微笑.....就像他說的,一切都是他眼中的真實,紀錄片是他的日記。
《港町》海報
《港町》放映前,想田導演說,他拍紀錄片有以下十條法則。
1. 對於拍攝的主題或者題材不作任何事先調查或資料收集。
2. 不與他人事先對被拍攝的主題進行任何的探討。
3. 在拍攝前,不寫腳本,不對主題進行任何的預先設定。
4. 以個人負責全部的拍攝,錄音工作。
5. 儘可能長時間拍攝。
6. 不用多機位多角度拍攝。
7. 重複觀看拍攝的素材,挑選自己喜歡的地方進行剪輯。
8. 不用旁白,字幕,音樂
9. 多用長鏡頭。
10. 自己承擔製作費,不接受干涉內容的投資。
採訪:雲隱,Arthur
錄音整理翻譯:雲隱
(原對話為英文,本文經過翻譯整理而成,與原錄音相比略有刪節。)
地點:柏林電影節
編輯:往事如煙
S=想田和弘
K=柏木規與子
深焦DeepFocus:
我們非常敬重您總是選擇日本社會中敏感的部分作為您拍攝的對象和主題。這是您第七部紀錄片了對么?
S:
按照系列來說,這其實是我的第八部電影。
深焦DeepFocus:
您在放映Q&A環節的時候提到過,這部電影的拍攝要早於《牡蠣工廠》,那麼為什麼這部電影的放映會在《牡蠣工廠》(2014)之後那麼久才呈現給觀眾?
《牡蠣工廠》海報
S:
其實剛開始我只是想去拍牡蠣工廠。當時計划了在當地拍攝三個星期,2013年9月的時候。但是工廠只允許我拍攝一個星期。那麼剩下兩個星期不做點什麼太可惜了,所以在給牡蠣工廠周邊尋找其他補充素材的時候,偶然發現了那個後來在《港町》中看到的漁夫。其實本來我是想把當時拍的全部的素材都用到《牡蠣工廠》這個片子中的,但後來我在剪輯的時候就覺得這事兒不太可能。如果放進去了,那麼影片就長達4個多小時。所以我決定給不如掰成兩個片子。至於說為什麼這麼久之後……因為《牡蠣工廠》首映之後,當時我剪完就在滿世界跑,參加影節等等......所以一直到2016年,我才開始剪《港町》。
深焦DeepFocus:
您之前的片子的片名都是關於片子拍攝的主題的,比如《完全選舉手冊》、《完全演繹手冊》、《完全精神手冊》等等,但是為什麼從《牡蠣工廠》開始就變成了地名,包括這次的《港町》。
S:
《完全XX手冊》的這個名字其實是香港電影節給的。其實日文名字就是《選舉》、《精神》、《和平》...(在紙上寫下日文名字)港町,的意思是在海邊的小城。有一點象徵著在這個地方遇見某個人,之後說再見的意思。這個永遠是一個短暫停留的地方。其實這個片名的決定是一個我朋友的建議。他也是日本的影評人。
《完全選舉手冊》海報
深焦DeepFocus:
在這一次的電影中有個非常特別的方式是你之前的作品中沒有的。就是攝影機之外的聲音,你的聲音和您太太(規與子)的聲音在和鏡頭前面的人們直接對話,攝像機就像是你的眼睛。為什麼這一次做了這麼特別的決定?
S:
這個變化還是挺正常的。當時拍我的第一部電影《選舉》的時候,我就讓我的相機藏起來,從完全客觀的角度去拍攝。選舉人因為很熟悉鏡頭了,所以他在鏡頭前的表現還是非常自然的。但是漸漸我發現周圍其他人總是會用各種方式打斷我的拍攝。儘管我不斷地告訴他們「當作我的攝影機不存在。」但是他們還是控制不住地看鏡頭,還嘲笑相機的存在。後來我轉換了策略。因為我的電影是在觀察世界的,所以我就把我自己也包括在故事當中。其實我對於世界也有影像,其實我存在於故事當中的,所以留下來也很好啊。漸漸的,我的鏡頭裡也包含了她(用手指了指坐在旁邊的太太)。後來,我太太出現在我的鏡頭前的時候,一開始的時候我還會讓她趕緊走開......
K:
其實是這樣,因為在他拍東西的時候,人們總是會和我交談,他就特別嫌棄地讓我走開。還噓我...(規與子揚起手臂學著和弘做「起開」的手勢)有的時候我一出現在他的鏡頭前我就想笑,他還一臉嚴肅地說:「別笑,辦正事呢!別笑!」我一直都很小心地不出現在鏡頭前面,但是這個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這次我也出現在鏡頭前了。
S:
我後來就放任自流了,然而最終的效果反而更有趣。
想田和弘和妻子柏木規與子接受採訪
深焦DeepFocus:
我一直覺得紀錄片最一開始創作的時候,所拍攝的內容都是現實的鏡子,但是成片對於觀看影片的觀眾並不僅僅是觀看現實,而後會有其他的感受。你覺得你的紀錄片究竟是鏡子,還是一把鎚子?
S:
我覺得是鏡子。我從來沒有當過鎚子。其實,我一直都刻意地避免我的作品成為一把鎚子。紀錄片在歷史上很長時間以來都被人們當成鎚子。它成為了人們表達政治見解或者政治號召的工具,這種把紀錄片當成工具的行為,其實很遺憾。它是一種特別的藝術形式,而不僅僅是工具。紀錄片其實也可以成為個人情感表達的媒介,包含自我的一種形式。對於我來說很像日記,我從我的角度去紀錄我的人生經歷,最終我用電影的形式與觀眾分享,我的一個終極目標就是讓觀眾體驗到我所體驗到的東西。
深焦DeepFocus:
你是手持攝像機的人,你就是觀看電影那隻眼睛。
S:
對,一種非常私人的角度。
深焦DeepFocus:
《港町》是否代表著你到達了人生中「尋根」的階段?因為你在足利出生,一座在河流邊的城市,你在紐約生活了很多年,你回到了一個很像家鄉的地方去拍一個故事?
S:
這個還是不一樣的。我的老家沒有海,四面環山。我小時候沒有見過海,我一直都非常嚮往它。
K:
其實我老家是住在海邊的。
深焦DeepFocus:
所以說拍攝這個片子是因為你太太!
K:
(笑)
《港町》劇照
S:
我不覺得。(笑)其實是我對於大海的激情。港町這個地方對於我來說反而很陌生。我所出生的地方其實是在東京的郊區附近。當時人口膨脹,農民們賣掉田地,人們把稻米田都用來建房,我家的房子就是建在先前的稻田上的。人人後來都買了汽車到處跑,這是我對日本郊區的印象。而港町不同,在那裡,房子都是擠在一起的,街道十分狹窄,車子根本過不去。所以鄰里之間的關係十分親密。人們互相都知道各自的生活作息.....這些東西對於我來說很新鮮,但這樣的東西正在漸漸地從日本消失。這樣東西,是早於那些汽車,樓房等等存在了上百年的存在。
深焦DeepFocus:
所以說這個紀錄片有它自己的歷史意義。
S:
對,這樣古老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就是我啟動我的相機,分享我所看到的東西。我平時70年代出生的,當時日本經濟處于飛速發展的階段。戰前所能見到的人們生活的方式幾乎已經消失了。我父親其實是第一代重建日本的人們,重建經濟,人們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東西的消失。在我看來,中國現在其實也是,人們很享受這種經濟發展的感覺,你們現在更享受新事物的誕生。這些事情發生的都太快了,古老的細節就在人們眼前逐漸消失。
深焦DeepFocus:
你說得對,我來自中國的東北,瀋陽。我看見過之前的一些老照片,現在的瀋陽完完全全是個非常現代化的城市,之前的城市已經不見了。現在市中心留下來的只有故宮,將軍府,還有一個很老的銀行。我回到家的時候,曾經問我的姥姥,在瀋陽暑假我拍點啥?(因為在巴黎學電影)姥姥說:街角新開了一家星巴克,你去那拍吧!
S,K:
(笑)
深焦DeepFocus:
在《港町》里看到有個老奶奶不斷地對你們說,城裡有個咖啡店,有好吃的東西,咖喱之類的,想帶你們去那裡。我當時就想到了我姥姥當時跟我說的話。
S:
是的,對於老一代的人來說,新事物更重要。
深焦DeepFocus:
你如何看待這種人們拋棄舊的東西,追逐經濟的發展的行為呢?
S:
一方面是件好事,人們擺脫了貧窮。我媽媽小的時候就是貧困階層。在她十歲的時候父親就過世了,她連高中都沒上,還要幫母親養家裡的兩個妹妹。她不喜歡貧窮,當她看到這個電影的時候不是很開心,因為這個電影是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受過的苦。她經歷過很多東西,受過很多苦,我能理解她。這其實很複雜。至於《港町》,僅僅是因為我看見了這個地方,所以我就拍了。
深焦DeepFocus:
在《港町》彷彿就是根據人們謀生的線索來進行發展的。
S:
對,從捕魚人開始,之後跟著魚,大型的市場,零售,再到剩下的廢料喂貓。其實這是個循環。這樣的循環已經進行了上百年。而墳墓大概就是這種循環的一個里程碑。在那個地方,祖先的十幾代人都是捕魚人。於是又回到了捕魚人身上,他還在那裡打漁。
深焦DeepFocus:
在你拍攝紀錄片的十條法則中,有著一個關鍵詞——「觀察」,你還說你在剪輯的過程中決定電影的主題。而關於電影的結構和主題,你是怎樣逐漸做出決定的?
S:
是這樣的,我會把所有的素材都重新看一遍,做好標記。之後我把選出來的我覺得需要的東西剪出來。比如當時那個叫做Kumi的老奶奶,她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當時我就決定了從她開始剪輯。之後再找其他的素材,換一個人物繼續。我得不斷地刺激我自己。Kumi其實並不算屬於那裡。
《異鄉人》
深焦DeepFocus:
有點像是加繆《異鄉人》的情結。
S:
對,我和規與子其實就是異鄉人,對於港町。所以我們去那裡拍攝就可以和當地人擦出新的火花。
深焦DeepFocus:
你得先滿足你自己?
S:
對,製作的過程非常痛苦,所以我得不斷地刺激自己。一開始剪的時候,把這些雜亂的素材隨機地放在一起,其實看起來爛透了。第一版剪輯往往就是很糟糕,全都是一段段的長鏡頭拼在一起。當時就會非常沮喪。之後我會用便簽把這些素材標記出來貼錢上,之後打亂,打亂之後繼續剪,剪完我會給她(太太)看。但她經常看睡著。
K:
我控制不住,就是很想睡著...
S:
當我看完一遍的時候,找到些問題,之後再回去剪。再打亂再繼續。經過五六遍,我就開始梳理影片的主題。
K:
這個時候,我就開始醒過來了...
(眾人笑)
S:
所以我會剪20版左右。那個時候我就覺得這個東西可以給人看了。
深焦DeepFocus:
電影中有一個人物很有趣。一個穿著「dog hunting」的外套的女士。實在有點諷刺,因為今年柏林電影節開幕電影就是《犬之島》,你在你的電影里又拍了很多很多的貓……
《犬之島》劇照
S:
(笑)首先,我沒要求她穿這件衣服。這完全是以個意外驚喜。這就是生活啊!在生活中就是有很多這樣的巧合。所以觀察生活,去聽去看就很重要。你去仔細觀察的時候,就會發現很多有趣的細節。
深焦DeepFocus:
你真的在你的片子里拍了很多貓,在現場Q&A的時候我就問過您,您是不是特別喜歡貓?
S:
我幾乎每一部電影中都會拍貓。這有點像是我的一個私人簽名。
深焦DeepFocus:
在你的剪輯中,又是如何處理真實場景的時間和你影像所表達的故事之間的轉換的?因為紀錄片所拍攝的就是現實。
S:
其實是種「翻譯」。如果說想捕捉到生活中所有的東西,把相機放在那裡拍了24個小時,就把它這樣放出來給別人觀看。這真的把現實「翻譯」得很好么?我不覺得。因為人或者是會有注意力的重心,因為我看到面前的人,也許就是個過肩鏡頭,看周圍環境就是全景。紀錄片就是這樣,鏡頭代替了我的眼睛和感官。這非常特殊,舉個例子,小說就很方便地去講述人的內心世界,用一種非常細膩的方式。但是電影沒有辦法拍攝到人的靈魂。我們能看到一張張臉,一瞬間的運動。我們是通過線索和和細節的信息給人們去明白髮生了什麼。
想田和弘和妻子柏木規與子
深焦DeepFocus:
關於你電影中的死亡,一次是一個掃墓的女人,一次是在最後放出一張遺照。電影中你拍攝過的老人已經去世。你是怎麼看待死亡的?在你的電影中以及你的生活中。
S:
我對「死亡」一直很感興趣從小就是。我之前大學時候學的就是神學,學的世界葬禮禮儀。我一直在反思人總是要死的而又為什麼要活著。我對人們如何對待死亡和活著都十分感興趣。因為面對死亡就是面對人生,死亡就是人生的一部分。如果忽視了這個東西的存在,其實反而是個很危險的想法。港町是一個關於死亡的轉喻。
深焦DeepFocus:
那麼你相信鬼魂的故事么?
S:
這個我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見過鬼。我並不否定這些,因為我沒有任何證據去否定它。
深焦DeepFocus:
這樣的思維所以去拍了紀錄片么?追尋真相?
S:
也不是這樣,紀錄片所表達的也僅僅是我私人的真相。
深焦DeepFocus:
就這樣把現實呈現,紀錄片能夠包容事件多層面的能力,引發觀眾想到的東西也不一樣。
S:
對,我一直非常喜歡這一點。這有點像是打棒球,拍片子的人是投球手,觀眾其實不是直接接球的人,他們其實揮舞棒球的人。觀眾並不是一部紀錄片的結果。如果一場電影有一百個觀眾,那就大概會有一百個觀點在滿天飛。
深焦DeepFocus:
錄音和攝影也是你一個人來做的,究竟是怎麼做的?
想田和弘與柏木規與子的簽名
S:
直接就是機頂麥克風,並沒有領夾麥。沒有領夾麥,並不是怕鏡頭前的人會覺得緊張之類,而是單純的不需要。我之前在NHK的時候就是這樣工作的,習慣了。
深焦DeepFocus:
這樣的獨立製作紀錄片,你又是如何來盈利的?
S:
基本上就是靠這種電影節,去靠票房。儘管這非常不容易,但是我們一直很幸運。拍完一部賺到的資金可以用來拍下一部。
深焦DeepFocus:
我覺得您的關於紀錄片的想法非常特殊,您已經寫了幾本書了對吧?
S:
翻譯成中文的有兩本,一共八本。法語版和英文版還沒有。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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