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對不起，活著的時候沒能讓你住上新房子
文/夏半月
01
那年，他二十三歲，第一次踏入故鄉。
他祖籍在此，只是父親年輕時就去了海南謀生，在那邊的農場工作，生了他們兄弟三個，然後又用關係把他們都弄到了農場里上班。
那時候，在農場幹活是件挺光鮮的事，畢竟是一份穩定的工作，找對象特別好找。
他18歲出來工作，人長得高大帥氣，有點像香港明星黃秋生，眉目里透著一股勃發的英氣，認識他的姑娘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
他的父母也勸他，喜歡哪個就早點定下來，先成家後立業。
可是他偏不，他不喜歡農場里一眼便看到盡頭的人生，他非要出去闖闖。
父母拗不過他，只好由著他了，於是，他就回到了家鄉。他學過開車，於是就進了家鄉小城的客運公司，開起了公交車。
他開的9路車，起點站是光明路，終點站是汽車總站，中途經過一間手套廠，那裡設了一個站台，每天早上七點，傍晚六點，是乘車高峰期，一大群身穿寬大藍色工作服的手套廠工人，不辨雌雄地擠上公車，渾身散發著疲憊的氣息，如同奄奄一息的魚。
唯獨一個女孩，總是面如朝霞，唇如櫻桃，嘴角總是微微向上揚，給人一種朝氣勃勃的感覺。女孩每天的乘車時間是早上七點十分，晚上六點十分，雷打不動，只有休息日才見不著她。
他喜歡上了女孩，每次開車前都要在車前鏡里努力地尋找她的身影。後來他鼓起勇氣，開始追求她，女孩其實也很喜歡這位英俊帥氣的司機，兩人情投意合，很快就陷入熱戀，三個月後就成了家。
他們都是幸運兒，他娶到了心儀的妻子，她也嫁給了喜歡的男人，據說因愛情而結合的男女，特別容易懷孕，結婚一個月後，她就懷上了。妻子懷孕後，他就不讓她再上班了，怕她累壞了身子。嬌妻那麼美，猶如一朵嬌柔的康乃馨，不勝生活的摧殘，他要好好地待她，兩人粗茶淡飯，和和美美地過上一輩子。
02
九個月後，妻子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嬰，白皮膚高鼻樑細長眼，長大後肯定是一個帥哥，妻子奶水也足，孩子像水田裡的禾苗，喝足奶睡飽覺就使勁長，壯實愛笑，真是人見人愛。
那時他的工資只有1500塊，每次工資發下來，他都會一分不剩地交到妻子手裡，他信任妻子，覺得把自己的全副身心交付於她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妻子也十分的賢惠，雷打不動地存上500,拿200塊交房租，柴米油鹽一個月四百差不多了，剩餘的錢偶爾也會置一兩件新衣服。她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品位好像天生就高人一等，她從不去路邊攤買衣服，就等打折的時候去街邊的專賣店淘，總能給她淘到物美價廉的衣服鞋襪，也因此，他們夫婦雖然窮，但穿著打扮就是比一般人要得體許多。
他每天早上六點鐘發車，她就五點起床，煮好早餐給他吃了再去上班，多數時候是麵條卧雞蛋，營養又健康。
在當時，司機還是一份比較風光的職業，有駕照的人真的不多，很多人都羨慕他的工作，也有很多女人羨慕她，嫁了這麼一個工作好，樣子又帥氣，對老婆又好到沒話說的如意郎君，真不知道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當她把別人的話告訴他時，他總是哈哈大笑地說：「沒錯吧，嫁給我沒讓你吃虧吧。」
確實，她真的一點都不虧，還挺賺的。嫁給他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出去打過工了。她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都嫁給了農村男人，每天耕田掘地，起早摸黑，風裡來雨里去，又土又老，和她的生活環境簡直沒法比。之前家裡人也相中了隔壁村一個男孩子，幸好她沒嫁，不然現在每天也只能埋頭干農活了。每天不用工作，只在家裡煮飯帶孩子，現在的女人可能不稀罕，但是在他們那時候，一個男人能養著妻兒，已經算是很了不起了；一個女人不用出去拋頭露面地幹活，也已經是一種極大的幸福。
03
兩年後，二胎如期而至，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嬰，遺傳了媽媽的鵝蛋臉和爸爸的大氣好看的五官，是一個美人胚子。
她照樣還是在家裡帶孩子，多了一個人就多了一份開銷，生活在她細緻的安排下，還算過得去。當然，他也會漲工資的，到了孩子讀小學的時候，他的工資已經漲到差不多三千了。
按當時的物價，這個工資還是不錯的，畢竟周圍的人工資才一兩千。只是生活雖然算不上拮据，可是也沒有鬆動很多，畢竟是一個人工作，四張嘴吃飯。那時，她已經攢下了四五萬塊，差不多就夠一套120平房子的首付了，可是他想了想，說，要不，還是把錢留給孩子讀書吧，加上以後月供也要花一千多，供起來太吃力，倒不如用心把兩個孩子培養出來，老了以後我們的日子也能好過一點。
她自然是聽他的。於是就不想著買房了，把全部身心都用在了孩子身上。
時光飛逝，眨眼間孩子們已經上高中了，兒子讀高三，女兒讀高一，倆孩子都考上了重點高中。只是，大兒子高考前突發高燒，考砸了，只考上了一所普通的三本，學費一年上萬。女兒成績好，高考發揮也不錯，考上了重點大學。這下，家裡要用錢的地方就更多了，他的工資雖然已經漲到了三千多，但已經到了頂峰，公交車司機，漸漸成了一種掙錢少工作累、備受嫌棄的職業。
整個中國，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低矮的舊屋變成了摩登大廈，往日煙塵滾滾的泥土路鋪上了沙石和瀝青，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默默承受著川流不息的各種車輛的輾壓。智能手機慢慢地普及，轎車也不再是什麼稀奇的物品，總之，中國的老百姓好像都過上了不錯的生活，他們周圍的朋友，也紛紛買了新房子，日子過的優哉游哉。
唯獨他們，依然還是租房子住，感情美好如初，唯一的期望就是兒女大學畢業後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04
開了二十多年的車，他也快五十了，常年高強度的駕駛和奔波勞碌，終於讓他病倒了。那次他還在開車，忽然左胸傳來陣陣絞痛，他把胸部抵在方向盤上，忍痛慢慢把車停靠在路邊，確保滿車的乘客沒有生命危險後，就趴倒了方向盤上面，過了好一陣子才緩過氣來。
去醫院檢查的結果是心肌梗塞。
醫生說，他這種病，萬萬不可太操勞，否則會加速病情的惡化，最終造成嚴重的後果。
醫生還建議他休息半年再開工。
別說休息半年，就算停工一個月都不得了，手停口停，家裡的生活怎麼辦？孩子們的學費怎麼辦？以後兒子結婚，說不定還要幫他買房子呢？
於是，他只是在家裡休息了兩個星期就上班了。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人沒有發現自己生病之前，還是生龍活虎好好的，一旦知道自己生了病，精氣神彷彿一夜之間就垮了，那次生病之後，他明顯就老了許多，身子也瘦了一大圈，從前看著還是英武帥氣的中年男人，現在看起來就跟一個瘦老頭一樣，奄奄的，再也不復從前的風采。
他也感受到了來自死神的威脅，很多時候，人們還是要對生命抱著敬畏之心的。妻子也勸他，不要再那麼拼了，不如調到比較輕鬆的路線，保命要緊。
他很聽話，調到了校車處，六點半上班，下午五點收工，每天就開兩趟，工作輕鬆了許多。
05
日子如白駒過隙，轉眼間，兒子和女兒都大學畢業了。兒子學校不好，沒找到什麼好工作，托關係進了一間國企做倉庫管理員；女兒相對優秀，進了銀行做櫃員，交了報社的男朋友，男友大她七八歲，戀愛一年就逼著她結婚。
他們是不同意女人這麼早就結婚的，按他們的設想是，兒子和女兒先工作幾年，賺點錢給家裡用，然後再結婚。雖然這樣聽起來是有點自私，但為人父母，辛辛苦苦，傾其所有地供書上學，說沒有期待任何回報，那是假的，天下沒有哪個父母能做到那麼的無私。兒子性格憨厚內心老實，工資低，很孝順，每月都會交幾百塊給家裡；但是女兒就沒有做到，女兒的工資經常要買IPHONE買名牌護膚品和香水，自己都不夠用，現在居然又說要結婚了，多少有點讓他們感到失望。
他們原本想，孩子們都出來工作了，做父母的手上還有十幾萬，可以拿來做首付，到時爺三人一起供一套房子，問題肯定不大。
也怪他自己沒有用，工作了一輩子，連一套房子都買不起，女兒也埋怨他，若非那麼的優柔寡斷，房子早就買上了。
當女兒知道房子不會寫她名字的時候，不甘心地說，絕對不會出錢供房。
他和她都氣到不得了，感覺這個女兒真算是白養了。可是又有什麼辦法？以後的生活還得靠自己。
開校車雖然輕鬆，但是收入低。開長途車走一趟就有400塊，隔天走一趟，一個月也有五六千的收入，於是他就開長途車去了。
開過長途車的人都知道，走一趟有多不容易，注意力長時間集中、精神高度緊張，幾百公里下來，人是極度疲勞的。
他是走熟人關係進的那間公司，因此不需要體檢，老闆也沒有幫他買保險，之前，妻子也幫他買了幾個月的保險，一個月交三百多，但後來他心疼這筆錢，覺得每個月都花三百多有點划不來，於是就停下了。
那時他的身體看起來已經沒什麼大礙，他也想，再開五年就要退休了，到那時候也還不老，再找到其它事情干，多攢點錢，加上兒女也幫著點，應該可以讓自己和老妻過好晚年了。
06
妻子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一間真正屬於自己的房子，他也憧憬過買房，但一份工資養活四口人，工資還那麼低，再買房子壓力不是一般的大。所以也不能說他沒有用吧，妻子安慰他說，你已經很了不起了。
他看著妻子，欣慰感油然而生。是啊，這輩子他也許沒有什麼出息，但他至少養老婆一輩子，不用她在外面辛勞，也養大了一雙兒女，如今他們都完成了學業，踏上了新的征程。
現在，兒女大了，已經不再需要他養了，但是他還得養自己和妻子的老呢。
所以，車還得繼續開。臨近中秋，回鄉過節的人比較多，車次也要多出許多趟，他在老闆的安排下，已經連續開了三天長途了。
開完第三天的那一趟，他回家休息。吃完飯後，他進去洗澡，得好好補一覺。
涼水灑在他的身體上，他實在是太疲倦了，洗著洗著，心又絞痛起來，那種劇烈的痛，比上次猛烈一百倍，他一下子支撐不住，倒在了冰涼的地板上。
他的妻子在外面看電視，等了半小時都沒看到他出來，就進裡面看，一推門，就看到倒在地上的他。叫了救護車，但醫護人員來了後探探他的鼻息，只簡單檢查了一下，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他死了。
07
兒女們第二天就趕了回來幫忙處理後事。他是連續加班過度操勞致死，肯定要向公司索賠的。女兒牙尖嘴利，男友也是報社記者，就由他們帶著親人去和老闆講理，老闆當然不願意賠了，甚至不承認他是他們公司的員工，畢竟沒買保險，工資也是發的現金，也沒有簽勞動合同。書面上他可以不承認，但事實他是抵賴不了，畢竟有很多司機和他都是老朋友，要真打起官司來，老闆也逃脫不了干係。
經過三番四次的交涉，關於賠償金額的問題，老闆終於鬆口了，由原來的2萬加到了十二萬。
老闆唉聲嘆氣，哭爹罵娘，說自己真的虧大了。
此時離中秋還有一天，秋意漸濃，蕭瑟漸生，女兒之前還和他們商量，過完年就結婚了，可惜，他已經看不到。
他的死亡賠償金加上平日的積蓄，也有二十多萬了。他的妻子想到兒子以後結婚也要買房子，於是就用這筆錢，在兒子上班的城市付了首付，和兒子一起供了一套90平的二手房。
他們家，終於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了。只是，斯人已逝不復回，最辛勞的那個人，已經沒有機會住進去了。
這也許就是中國底層老百姓，一生的縮影，也是一個貧窮的好男人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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