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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的可恨,即曹公的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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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看到淺海姐姐的一篇文章,大體是在談論寶玉的「可愛」(節選部分摘抄於下):

寶玉的可愛就在於他元氣淋漓、渾身發亮……「集明朗、殘忍、天真於一身」,天真的殘忍,不作惡的殘忍……他的好在於他隨時隨地煥發的生機……在於他興興頭頭做事情的愣頭青樣子……這太珍貴。

……這種真誠的魯莽,完全讓人惱不起來,也不會覺得沒教養。而是流動著一種溫軟的親和力,貼近了你心我心。

我甚至能通過文字看到他亮亮的眼睛,和對一切充滿好奇手舞足蹈的樣子,似乎渾身上下散發著火鍋的熱氣,生命勁頭十足。並且因為生活優裕,內心沒有灰暗與自卑的部分,敢於顯示自己的無知,以表示對新鮮事物的驚詫。

文明的教育都在教導我們,優雅,從容,我們也都照做了,但總有超出我們掌控範圍之內的時候,也要努力維持體面不掉價。直到看到寶玉這種直不愣登的樣子時,一瞬間有了恍惚,這才是生命最原始的樣子啊!

寶玉,你超可愛!

——《曹公不生寶玉,紅樓如長夜》

(可點鏈接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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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兩個小丫頭表示一臉懵逼哈哈哈)

認真說,寶玉的「可恨」之處也是明顯的,正如曹公從女媧補天剩餘的頑石開始寫起,這就已經註定了寶玉的一大特徵便是——「無能」和「放棄」。而在我看來這無能和放棄又是雙重的。

1.作為石的無能與放棄

第一次是作為頑石,「補天」性質的追求、無能和放棄:

原來,女媧氏鍊石補天之時,(甲側:補天濟世,勿認真,用常言。於大荒山甲側:荒唐也。無稽崖甲側:無稽也。)煉成高經十二丈、(甲側:總應十二釵。)方經二十四丈(甲側:照應副十二釵。)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甲側:合周天之數。蒙側:數足,偏遺我。「不堪入選」句中透出心眼。)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甲側:剩了這一塊便生出這許多故事。使當日雖不以此補天,就該去補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話。)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甲眉:妙!自謂落墮情根,故無補天之用。)誰知此石自經煆煉之後,靈性已通,(甲側:煆煉後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學也。)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別,(戚夾:這是真像,非幻像也。)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甲側:竟有人問:「口生於何處?」其無心肝,可笑可恨之極!)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甲側:豈敢豈敢。)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甲側:豈敢豈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

——《紅樓夢》第一回

當我們看到頑石在山上因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就會想他終於有機會下凡變成人,應該是要立志去做一番補天之事了。於是我們努力地想從字裡行間找到寶玉擁有遠大抱負的證據,哪怕是有過,最終放棄了也好。然而我們很多時候都忽略了一點,那就是頑石在下凡之時就已經放棄補天了:他下凡的動機僅僅是「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

寶玉一生下來天然就沒有什麼遠大抱負,只是沉迷在女兒間,這從他周年抓鬮就能看出來:

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

——《紅樓夢》第二回

此後不管是寶釵勸他還是湘雲勸他,寶玉都是一副老子與仕途絕緣的模樣,在被賈政打得半死不活之後,寶玉依舊臉不改色心不跳的樣子說,你放心,我偏不改!

這樣看來頑石似乎有一種懦弱、無能和不爭。

我也常常在想,「補天」的隱喻是什麼呢,是什麼讓他絕望到無法言說,無法表述,甚至如神話一般無法碰觸。曹公無力補的「天」到底是什麼?是整個賈府的命運還是其他什麼?

白先勇先生提出過這樣一個觀點,《紅樓夢》成書的乾隆年間正是清朝的頂峰,之後清朝便走向了下坡,這種向下的大趨勢開始之前普通人自然是看不到的,但是文學家、藝術家有一種獨特敏銳的預感,他們對於朝代的興衰有著異於常人的第六感。曹公便是於三百年前就看到了清朝必將衰敗的趨勢,於是歟嘆「無力補天」。「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說的是賈府,亦是大清。

而那個預示趨勢的「第六感」正是一個國家的道德思想。正如明朝《金瓶梅》也是寫出了整個社會思想與道德的衰敗。亦如莊子「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的無奈無力。

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

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

天下無道;聖人生焉!

方今之時,僅免刑焉!

福輕干羽,莫之知載;

禍重於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

殆乎,殆乎!畫地而趨。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

吾行卻曲、無傷吾足。

至樂無樂,至譽無譽

——《莊子·內篇·人間世》

面對道德的衰敗(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爬灰的爬灰);國家將要衰敗的趨勢(官員貪贓枉法如賈雨村);文化思想衰敗(寶玉說除《四書》外太多杜撰,黛玉論讀詩者只愛淺近的而沒有格局)……對於諸多的無能為力,「頑石」只能做個混世魔王來享受一番「溫柔鄉」——正如魏晉時期的文人雅士每日醉酒、嗑藥、狂歡。

「(魏晉南北朝)這個核心便是在懷疑論哲學思潮下對人生的執著。在表面看來似乎是如此頹廢、悲觀、消極的感嘆中,深藏著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對人生、命運、生活的強烈的欲求和留戀。」

——《美的歷程》李澤厚

2.作為人的無能與放棄

第二次則是頑石、神瑛共同下凡變做寶玉與通靈寶玉後,以凡人的身份經歷了對於守護美好生命的追求、無能和放棄。

說來又奇,(寶玉)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甲側:真千古奇文奇情。)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移了!」(甲側:沒有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厲色,並後奇奇怪怪之論?)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

——《紅樓夢》第二回

眾人說寶玉愛女兒,我卻覺得他不是愛女兒,或者說不僅僅是愛女兒,而是熱愛一切最美好、最乾淨、最柔軟的生命,「女兒」正是美好生命的一個象徵,並且這個「生命」又不止科學角度活著的生命,而是一切寶玉主觀認為的有靈性的生命形態。比如寶玉自己淋了雨卻叫喊著讓別人躲雨;寶玉被燙了手卻問別人有沒有燙傷;看到花落了怕它們被泥土污染就要將它們撂到水裡去;見到一副美人圖怕沒人陪她會寂寞,寶玉就跑去看她陪她……寶玉就像一個護花使者,作為凡人他本能地守護一切自己認為美好的生命,這也是他先天知道自己無能補天之後做的唯一一點或許「有能」的事情。

然而寶玉後來才知道他以為的並不是他以為的,在守護美好生命面前他一如往日面對補天時那樣無能為力:金釧被王夫人攆出賈府,他只能看著金釧投井;晴雯又被王夫人攆出賈府,他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晴雯在那樣腌臢的環境中等死;對於林妹妹的諸多不放心,寶玉也只是能嘴上安慰一番,妹妹能不能吃上人蔘、能不能不再為金玉之事憂慮,寶玉是半點忙也幫不上。

於是啊,曹公一早就嘲笑他了:「天下無能第一」(第三回《西江月》),這既是笑頑石無能補天,也是哭寶玉無能挽救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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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那些不喜歡寶玉的人並不是因為寶玉沒有能力「補救」,而是他根本就沒有行動,他不是嘗試後失敗了,而是根本沒有嘗試——作為余石,在他有機會投胎為人時他沒有立志以人的方式做補天(利國利民)之事;作為一個凡人,在他守護的生命受到迫害時他沒有做出過任何挽救的嘗試,只會在一旁難過地看著。他除了以懵懂頑童的樣子發脾氣,從來沒有試圖以有效的方式去拯救女兒。無能只是可憐,旁觀放棄卻可恨。

難怪魯迅先生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我想,寶玉的「不爭」也有幾方面原因,首先寶玉年齡尚小,客觀上講他的確無能為力。再者,寶玉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知道一切努力都是徒勞,既然遠遠地將結局一眼望穿,那就不會去做無用的嘗試了。

那麼寶玉對於自己的「無法」、「不能」,有沒有「恨」呢?我想是有的,最近《芙蓉女兒誄》中的那句「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常常是我心神不安,寶玉這是要鉗住襲人的爛嘴,刨開王夫人的黑心啊!這可是寶玉平日里最親近的兩個人啊,他無法鉗襲人的嘴更無法刨自己母親的心,於是對於寶玉身處的血緣和社會關係更使他有種種的恨都不可解、不可為。這種矛盾就只能使他內心糾結悔恨無奈,最終放棄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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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回後遺失,人們便不再能知道寶玉的結局,每到這裡我都不想討論寶玉是否最後出了家,或是出了幾次家。都說曹公即寶玉,寶玉即曹公,於是我只關乎曹公在經歷寶玉之後,當他不再是那個懵懂頑童之後,他做了什麼:

他寫了《紅樓夢》。

當然這是個看似白痴的答案,但至少從這裡我看到曹公沒有出家,沒有拋下一切赤條條解脫出走,而是選擇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在陋室空堂回憶當年的笏滿床,不正是曹公寫下紅樓時的情景嗎?(等會兒,讓我哭一會兒…)(好了,回來繼續)脂硯齋在「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上面批道:「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

不管曹公年輕時是怎樣的少年公子,他都有寫作的自由,他可以將寶玉寫成一個完美無缺的男孩,寶玉可以為金釧勇敢出頭,為晴雯與王夫人大膽抗衡,可是寶玉都沒有,一次都沒有過。曹公不遺餘力地把寶玉寫得足夠無能,所以足夠可恨,曹公半點沒有美化寶玉——曹公半點沒有寬恕自己。於是寶玉的種種可恨,都成為了曹公的種種可愛。畢竟,大部分人都沒有真誠到可以直面悔恨的能力。

劉再復先生在《紅樓夢悟》中《「還淚」的隱喻》中提到,絳珠下凡是向神瑛還淚,淚盡就離開了,而曹公寫紅樓也和絳珠一樣是一個「還淚」的過程,他還淚的對象不再是一個人,而是大觀園女兒國中所有的美好生命,這也使《紅樓夢》的懺悔內涵和悲劇內涵顯得更為深廣。

跋:

有一個想法,做一部舞台劇,將頑石與神瑛分做兩人來演繹。其二者的掙扎亦是賈寶玉內心的掙扎。

世人說曹公是寶玉,可曹公亦是頑石。

歡迎關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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