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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渡者》作者:劉荊軻

作者簡介

一直對命運,轉世,來生,輪迴這種東西持續關注,看了俄狄浦斯之後更是對命運的不可抗性深感鬱悶,所以才有了這篇古裝現代玄幻墓葬前世今生的狗血大戲。多少有點《鬼怪》和《與神同行》的影子,而且一萬多字的冗長程度還請大家多多包涵。不多說了,大家沒事可以找我算命看手相面相,保證免費.......

神話素材

1.華山使者:

秦始皇三十六年,使者鄭容從關東來,將入函關,西至華陰,望見素車白馬,從華山上下。疑其非人,道住止而待之。遂至,問鄭容曰:「安之?」答曰:「之咸陽。」車上人曰:「吾華山使也。願托一牘書,致鎬池君所。子之咸陽,道過鎬池,見一大梓,有文石,取款梓,當有應者。」即以書與之。容如其言,以石款梓樹,果有人來取書。明年,祖龍死。

2.徐泰夢中祈求

嘉興徐泰,幼喪父母,叔父隗養之,甚於所生。隗病,泰營侍甚勤。是夜三更中,夢二人乘船持箱,上泰床頭,發箱,出簿書示曰:「汝叔應死。」泰即於夢中叩頭祈請。良久,二人曰:「汝縣有同姓名人否?」泰思得,語二人云:「張隗,不姓徐。」二人云:「亦可強逼。念汝能事叔父,當為汝活之。」遂不復見。泰覺,叔病乃差。

3.費孝先之卦

西川費孝先善軌革,世皆知名,有大若人王旻,因貨殖至成都,求為卦。孝先曰:「教住莫住,教洗莫洗。一石谷搗得三斗米。遇明即活,遇暗即死。」再三戒之,令誦此言足矣。旻志之。及行,途中遇大雨,憩一屋下,路人盈塞,乃思曰:「教住莫住,得非此耶?」遂冒雨行,未幾,屋遂顛覆,獨得免焉。旻之妻已私鄰比,欲媾終身之好,俟旋歸,將致毒謀。旻既至,妻約其私人曰:「今夕新沐者,乃夫也。」將哺,呼旻洗沐,重易巾幯。旻悟曰:「教洗莫洗,得非此耶?」堅不從。妻怒,不省,自沐。夜半反被害。既覺,驚呼鄰里共視,皆莫測其由。遂被囚系考訊。獄就,不能自辨。郡守錄狀,旻泣言死即死矣,但孝先所言,終無驗耳。左右以是語上達。郡守命未得行法乎旻。問曰:「汝鄰比何人也?」曰:「康七。」遂遣人捕之。「殺汝妻者,必此人也。」已而果然。因謂僚佐曰:「一石谷搗得三斗米,非康七乎。」由是辨雪,誠遇明即活之效。

正文

求渡者

——命運就像是運行在軌道上的星體,就算偶爾離軌,終還是會歸回原位。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封信,這封信從你出生就被媧皇寫就,記載著你的今世今生。直到你生命的最後一刻,那封信終會找到你的靈魂,交還到你的手中。

已經是深夜了,最晚睡的一戶人家門前的燈也滅了,整個衚衕陷入了死寂的黑暗中。衚衕拐角處射過來一道手機手電筒發出的光,光有點顫抖,這光的主人把手提包緊緊地抱在胸前,脖子緊緊的縮著。呼吸是輕的,腳步也是輕而快的,只有眼睛在黑暗中驚恐四處掃描著,瞪得老大,這是一個下了晚班回來走夜路的女人。

在遠處手電筒照不到的黑暗裡,正站著一個男人,默默的注視著她走來。他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

或許,不該說他是一個男「人」,他的身體是半透明的浮在空氣里。一身漆黑的彷彿能吸盡所有希望的長袍,長著一張灰白到不敢讓人對視的臉,使他又濃又長的眉毛極其突兀。

隨著女人的走近,他手裡的什麼東西發出了愈加熾熱的紅光,火似的融在讓人窒息的黑暗中,頻率緩慢的閃爍著,終於被女人發現。女人「呼」的把手電筒照向那片奇異的光,因發現紅光而要起的驚嘆還未發出聲,便被手電筒照到的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男人驚得憋在了口中,張著嘴呆站著。

他下意識的做了個「噓」的手勢,女人竟然盲從地閉上了嘴,與其說是人在極度恐慌中的無意識,不如說是被他整體的氣勢鎮住了,莫名的讓人有種服從感。

「咳」他乾咳了一聲,走向驚呆了的女人。

「你的信。」他把手中閃著紅光的東西交到女人手中,然後束起手,遠遠地站著。

那是一封信,閃著紅光的是上邊的字。當這封信交到女人手中的時候,紅光不再閃爍,只熾熱的亮著。

「生於1975,童年家庭和睦,少年學業順利,婚於2001年,育一雙兒女。於2017年遭遇搶劫,被扼住喉,窒息而死。」

女人不可思議的盯著這些火一般的字,卻不知自己的身體早已變成了半透明,甚至呈現出了水母般的浮游狀態。

離他們差不多五步遠的地方,突然傳來了一陣肢體劇烈摩擦的聲音,中間夾雜著扼在嗓子深處的尖叫。然後是人倒地的聲音,那尖叫慢慢的變成了越來越弱的嗚嗚聲和乾嘔……當一切都安靜以後,有人踉蹌著逃跑了。

那些火紅的字開始變成了炙熱的火星,一瞬間信開始燃燒起來,火的勢力遠大於一張紙燃燒起來的熱量,洶湧又不可阻擋的舔上女人的手,女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她半透明的身體便如澆了汽油一般一路燃了上去。

洶湧的火光在狹隘的衚衕里傳遞的很遠,照亮了不遠處地上的慘景。那個和女人一模一樣的身體面色灰白的躺在地上,眼球突出的老大,脖子上有一道生紅的印記。

她已經死了。

焚燒只是一剎那間,這會兒她那驚恐的半透明的靈魂也和那封信一起,葬於了火海。火光過後地上連一絲灰燼都沒有,似乎剛剛那陣火的燃料只是空氣。

他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象似的,一直獃獃的望著,這才回過神來,本來就半透明的身體這會兒透明的更是快要看不到了。他一直站的很遠,怕碰到那個女人似的。

是啊,他是負罪之身,靈魂燃燒的過程中若如染到了他這骯髒的靈魂,等轉世就會殘缺,比天生畸形,先天智障,甚至有可能胎死腹中。總之後果不能設想。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慢慢的向相反的方向浮走了,雙腿倔強的像正常人一樣的擺動著,儘管他的腿對他的行走來說並沒有什麼用。

衚衕又陷入了沉默,不過是多了一具死寂的屍體。

說實在的,他挺羨慕那個女人的。他不只一次的想像那半透明的身體燃燒成一片火海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釋然的快感?還是灼燒的疼痛?疼痛也罷,起碼是一種感覺。

灼痛,也好過這樣無知無覺的存在著。

整日遊盪在這個世界無法逃離,沒有人認識你,唯一能看到你的,也都是將死之人,。沒有影子,沒有呼吸,沒有記憶。沒有記憶也就沒有人格,最恐怖的懲罰從來不是十八層地獄,而是剝奪你的記憶。

名字倒是有一個——秦十一。與其說是個名字,不如說是個代號。就像監獄裡每個囚犯都會有自己的編號一樣。犯了罪的人怎麼會有資格擁有自己的名字呢?你就只配叫個數字。看,誰說陰陽兩不幹,這些懲罰就很像啊,第一步都是先剝奪你的自我意識。

不過即使是個編號他也喜歡。這個被冥府隨便甩過來的編號不僅給了他一點點存在的證據,也給他留下了關於自己的唯一記憶。起碼他知道了自己是死於秦朝十一年,並且也是在那一年被授罪,開始了這漫無盡頭的存在。

肉體機能的停止不是真正的死亡,只有那封承載著你一生的信找到你的靈魂,並一起與你的靈魂一起焚燒殆盡,一切都歸零後,才有奔赴來生的資格。而他們的靈魂,都曾經犯過不可饒恕的罪,罪大惡極到他們的靈魂被剝奪了這種資格。

這種罪肯定不是說像偷過誰的錢或是誘姦過隔壁媳婦這麼簡單,古往今來這麼多年,每朝每代服罪的靈魂也不過百,連重「名」都不用擔心,可見他們犯下的罪有多麼令人髮指。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除了是冥府囚禁在這個世界的罪犯以外,還算是個什麼存在?算是靈魂嗎?靈魂還有自己的記憶呢,他頂多算是被生前的肉體里分裂出來的人格吧,囚犯有自己的記憶多難控制啊,這大概類似於愚民政策吧。

肉體已腐爛,而靈魂卻無邊際的存在著。唯一贖罪的方式就是送完那被指派的五千萬封信,送完了,就可以和自己靈魂的信一起焚燒消失了。他們說好聽點叫尋魂人,說不好聽的,就是個送信的。

五千萬封信啊。

好在這已經是他倒數第二封了,就要到頭了。

但最令他犯愁的,也是這剩下的最後一封信。

奈何門打開的日期將近了,這一次再送不完信,又要再等上1000年了。

這封信是最早到他手中一封信,但至今還未被送出去。它從未發出過那種熾熱的紅光來提醒他這封信的主人就要去世了,更別說指引他找到死者。他尋找了這封信的主人已經兩千多年了,但有誰會活兩千多年那麼久呢?

或許是閻王哪天喝多了,一時興起父愛泛濫,想嘗試一下做媧皇的慈悲感,大筆一揮造就了這封贗品吧。也還能理解,同樣是公職,自己千百年來留下的卻是代表著死亡的凶神惡煞的形象,心裡多少會有點不舒坦。

可再不如意,也不能這麼坑了害了他啊。他不止一次的反映過這可能是封贗品的情況,但每次得到的回復都是沒有問題。為了找尋這封信的主人,他不知道已經飄的幾百萬里的路。

直到上周的一個早晨。他慢慢的看著城市從自己再不會擁有的沉睡中醒來,漫無目的地飄蕩著,不覺間飄過了一片油菜花地。浮在油菜花地的中央,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晃人的金黃,那金黃沉浸在剛蘇醒的倦意中,這些毫不掩飾的生命力讓他剎那間有些恍惚。恍惚之間還有些感傷,怕這感傷會愈演愈烈,便急忙低頭好讓自己思緒的泥淖里抽離出來,習慣性的瞟了一眼口袋,看看是不是有新的任務。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抬頭望了一眼油菜花田野又紮下頭。的確是,那封「老不死」的信正在他偌大的黑口袋裡發著紅光。雖然極其微弱,但那可是他幾千年來的困惑所向。

他興奮的抬頭朝四周尋找,晨霧尚未散去,連蟲鳥之聲都沒有。除了自己一個能動的,四周一片沉寂。跟別提會有哪個大活人在這裡等死了。

他跟找信號似的舉著信朝旁邊挪動了幾步,紅光更弱了,幾乎淡的看不到。他怕它就此熄滅,趕忙又回到油菜花地中央,好在它又亮了起來。

它只是亮著,卻沒能讓他感受到一絲指引。他閉上眼,細細的體會著。

但是,異樣的感覺卻層層疊疊的湧上來。自從成為尋魂人後,他的感覺的確遲鈍了許多,但他最敏感的感覺實有兩樣,一樣是信在主人將死的時候發出的指引,他要憑這找到死者,還有一樣,就是那種冰冷的,潮濕的,噁心的,死亡的感覺。此刻那種噁心的感覺正死死的包圍著他。

在他腳下的土地里,的確有曾經可以稱得上為生物的東西,它曾經可能會光彩四溢,但現在,它只是一具不知道被埋葬了多少年的女屍,靜靜的躺在被滿野油菜花覆蓋的古老的墓穴里,人們在這上頭耕種收穫了幾千年,將這種陰晦深深的隱藏在了泥土深處。那種累計了的幾千年的腐朽,讓那種冰冷噁心的感覺異常強烈的洶湧著。

也就說,這封尚未燃燒的信的主人,早已經死了啊。

從那片油菜地離開後,那種感覺逐漸消失了。但隨即來的,是湧上心頭的惱羞成怒。早就說過它有問題,整日忍受這虛無聊賴的存在,又凈給自己徒增上千年的煩惱。

他幾乎是打算「殺到」華山去,衝上頭的憤怒讓他半透明的身體多了幾分乳白色。還未及動身,口袋裡便又出現了開頭時那封女人的信。無奈下他只好又陷入了新的尋找之中,想著把這倒數第二封信解決了再找冥府算總賬去。

三天三夜的路,他浮的慷慨激昂,能走一次這樣有目的性的路實屬不易,他走的頗有儀式感,雙腿更加機械而頻率過快的擺動著。他總是做這種無意義的動作,覺得這樣就好像自己就可以看上去像個人一樣,實則只是像一個吊起來的木偶。

幾千年了,他的思緒從沒有像現在這麼激蕩過。遇到這種問題,冥府沒有理由不承認這是個次品,也就沒有理由不顧他換一封信了。解決了最後一封信,一切都可以結束了,他自己犯過的不記得是什麼的滔天大罪也可以贖清了。然後他就終可以穿過奈何門,歸於虛無,奔赴自己的來生。成為一個靠雙腳走路,能呼吸,能睡覺,生來就會有一堆親人的…..人。會是男人還是女人呢?眉毛可別再像現在這麼長這麼濃了……自己的父母會是什麼樣的人呢?腰纏萬貫還是一貧如洗?貧窮也沒關係,只要自己是個人,有什麼改變不了的呢?

想著這些充滿了生命力的問題,他甚至幾度忘記了擺動雙腿。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一個什麼他可以稱的上歸屬的地方,大概就是這裡了吧——華山。這裡並不是冥府,冥府是個類似政府的存在。這兒算啥?監獄?監獄是給犯人住的,這裡又不給犯人住。姑且算它是個囚犯信息管理所吧。這裡離冥府泰安還挺遠的,就像沒有人會把監獄設在政府旁邊一樣,那多晦氣。

深春之季,到處都是綠蔭蔭的一片,每株草木都拼了命的往上拔。相比之下,華山陰面山腳下的那棵大梓樹綠的就差點意思。不多不少的葉子,不繁不稀的枝杈,長的多少有點不認真,好像就是意思意思讓你知道自己是個樹罷了,樹下有塊標誌性的文石。

他熟門熟路的敲了敲大梓樹,片刻後,大梓樹悠悠的落下一片葉子。他得了暗許似的慢慢向地下沉去,很快周圍便黑的什麼也看不見了,這是個漫長又無聊的過程,好在他已經習慣了無聊。

「囚魂洞」的牌匾終於在一片黑暗中落入眼中,洞裡頭的藍光悠悠的迎了出來。囚魂洞……連個洞門都沒有,咋囚?

他咽了口唾沫,硬起脖子,收緊雙腿,輕手輕腳的往裡頭走,後來突然想起來自己本來就是沒有重量的,而且自己來這兒是要通報情況的,又不是幹什麼見不得鬼的事情,稍微舒展了一下身體。只剩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半透明的皮膚也無法遮擋那鷹一樣的銳氣。

洞內,幾乎沒有比洞口的直徑大多少。它更像是一個走廊,漫無盡頭的向前延伸。裡面放著和隧道一樣漫無盡頭的巨大書架,高約兩丈,寬約兩尺,長……就不甚清楚了。書架上分為無數個正正方方的小格子,每個格子里都浮著一封的信,這些信都是他們的。信外頭罩著泛著淡淡藍光的透明罩子,也是洞里的唯一光源。這些罩子囚著信,不讓信與他們有任何接觸的機會,於是也囚住了他們。他們的監獄向來不是這裡,而是整個世界。

藍光又幽又冷的,生怕那信會在這潮濕陰冷的洞里自燃了一樣,誤給了那些骯髒的靈魂超渡的機會。

藍光邪魅冰冷的映在洞里,他給那些藍光「瞪」得竟有些渾身不自在,浮動的愈發慢了。

突然,一股斷斷續續的聲音鑽進耳朵,似泣似訴,音尾還打著轉,像是無數個孤魂野鬼在申冤。

他還是給驚住了一下,習慣性的單膝跪地,上身挺的筆直呈戰鬥態。

但隨即無奈地笑著往書架頂端看去。果然,是秦壹那張不正經的竊笑的臉,細著嗓子叫的正歡。秦十一收住笑,嚴肅的皺了皺眉,朝他比了個「噓」的手勢。秦壹知趣的從書架上飄了下來。

「都多少次了,你能不能換個法子?」

「多少次你不還是一樣跌進我的套兒里。」

嘴上怒罵,心裡此刻幸福感簡直爆棚。秦壹算是他唯一的……朋友?由於任務地點上的一些巧合,他們只不過是多見了幾次面而已,加上都「姓」秦,相近的死亡日期讓他們產生了一種類似老鄉的感情。但一旦任務地點沒有碰到一起去,就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何年何月。上次見他大概是……100多年前?

秦壹顯然沒有心思繼續打哈哈,眼神鋥亮的盯著自己的那格信。

「就快了,就快了…….」

哦,既然和自己死亡日期差不多,那他那五千萬封信,也快送完了吧。

秦壹信上的玻璃罩,陰森的藍光好像淡了許多,那信上記載著他的前世,有他做過的事走過的路愛過的人,只要能拿到它,自己的記憶就能回來,就能稱得上是個靈魂。那信上也有他的希望,只要拿到它,自己的靈魂也會和那無數些自己親手送走的靈魂一樣,燃燒,毀滅,消失,重生……

秦壹的眼神里有抑制不住的渴望,喉結禁不住顫抖,手不自覺的撫了上去……

「咔嚓」一聲,他手觸到的玻璃罩部分瞬間結成了露著茬的冰,連同他半透明的手指一塊凍了上去,他的指尖如水上結的冰,冷白冷白的。秦十一上去拽住他的手,拚命的往外拉,防止那冰繼續往外蔓延。

秦壹手往下一使勁,一聲瘮人的「咯吱」,他的手指凍結的部分被自己狠狠的掰斷了。

十一氣急敗壞地把他往地上一搡,壓著聲音說

「你瘋了?」

秦壹又恢復了那副不正經的臉,嬉笑著說:

「反正我馬上就可以走了嘛,這個半透明的殼子我可是快不要了。」

十一隻接著自己的說:

「都巴著眼望了幾千年了,還望不夠啊。明知碰不得還碰,荒唐!」

「你是羨慕我,你想眼巴巴地望還沒得望呢。」

本來就幽靜的壓抑,此刻似乎陷入了死寂。

秦壹意識到自己玩笑話說的有點重,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慌亂的低下頭有些不知所措。

秦十一和別人不一樣,他沒有自己的信,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也是流傳在眾多使者中的一個笑話。因為他沒有自己的信,所以每個使者在他面前都有炫耀的資本,潛意識裡都把他當作了這個原本就沒有什麼尊嚴可言的圈子裡的最低端的那個。這種感覺就像是你以為你摔落到了谷底,但是谷底還有個坑。

冥府解釋說的是他的信意外丟失了,至於這意外是什麼也從未給過他一個正兒八經的解釋。長期以來含糊不清的回復,使使者中流傳著各種閑言碎語,其中一種說是他上輩子犯下的罪頂不要臉,連他的信都嫌棄他的靈魂,撇下他自焚了。

自己沒有信而飽受歧視,又加上那封死也找不到主人的信,可想而知,這幾千年他過的有多難。

秦壹輕輕的咳嗽兩聲,企圖打破這長時間的尬尷。

「唉,有信反正也拿不到,跟沒有有什麼區別呢。反正鬼督都說了,你把那五千萬封信送完,等奈何門一開照樣能超度。」

奈何門,專為信遭遇意外的靈魂而開,但這種意外實在是過少,門開一次又不知會引得多少靈魂偷渡,風險也太高,所以一千年才會打開一次。

而且正常的使者,在罪贖清了罪和自己的信一起燃燒的剎那,會重新獲得自己上輩子的記憶。而自己,等到超度都不知道自己上輩子到底是犯了什麼罪。

秦十一的臉又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秦壹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不得又咳嗽了兩聲,空氣更加尷尬。

靜靜的空氣里有隱隱約約的咔嚓聲。兩人對視一眼,趕忙上浮到書架頂端。果然,咔嚓聲迅速傳遞過來,洞壁開始朝這邊閃電似的結冰,一路不斷的旁刺出來許多冰刀,刀刃反射著藍光,個個都鋒亮的像是千錘萬打出來的劍。

如果能呼吸,此刻兩人應該是劫後餘生的驚恐的喘著氣。

那冰結到跟前,咯吱裂開了,鬼督醉醺醺地揮著手中的冰刀從裡頭蹦了出來,不由分說地朝他們倆刺過來。那刀是帶著怒氣的,但並沒有殺氣,耍的飛快但是並不要命。倆人左躲右閃怕他一怒之下真的刺到自己。這透明的身子,不怕錘不怕打,就怕那冰,一給碰到就如水似的凝固起來。緊張之餘,秦十一心裡卻鬆了一口氣,起碼這尷尬的一頁可以翻過去了。

「不要臉的,又來!」鬼督的刀從他們頭頂呼嘯而過。「一個都快走了還沒玩沒了地盯著信看,定是心懷鬼胎!」冰刀朝秦壹刺去,好在秦壹向左閃過。

「一個骯髒的連信都沒的,還天天不中用的找不到信主,三番五次的跟我說我能替你找到嗎?」

那聲音就像是誰說話的時候,把喉嚨使勁撐開一樣,震的你心肝肺都發顫。

「你們知道那大梓樹生片葉子多困難嗎?還整天來來往往的,真把這兒當你們家了?」

罵到最後完全成了鬼督自顧自的亂耍冰棍子。他耍累了,把鬍子往脖子後一撩,氣喘吁吁地用冰刀撐著身子坐在地上,掏出隨身的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酒。

「唉,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那信沒有問題,一切自有定數」

鬼督不是鬼,是神。只是因為平日里整日酗酒,瘋瘋癲癲不務正業才撈到這麼個沒落職位。沒事總愛說些高深莫測的話來捍衛自己神的身份。

「定數就是那信主已經死了,這封信是次品!」秦十一這次無比的有底氣,語氣多少有些宣洩的意味。

他嘆了口氣,把上周發生的事詳詳細細的敘述了一遍。

末了又加了句「我這次可不是憑空猜測的,是真真正正的眼見了。您知道我的難處的,奈何門門開之期將近,我必須在那之前了解這五千萬封信。這封信所遭遇的問題實屬我的能力之外,懇請您幫我換一封,放我重生吧。」

鬼督似乎陷入了沉思,思量良久抬頭瞟他一眼,嘟嘟囔囔的站起來

「說的我好像故意刁難你一樣。罷了罷了,這封信放這兒走吧,回去等著新的任務吧。送完信趕快投胎滾蛋,擾我喝酒清閑。」

目睹了這麼多,鬼督到底是同情他們的。

「哦對了,提醒你清明節將至,奈何門就快打開了。我會在那之前把新的任務派發給你的,不會耽誤您的大好前程。」

浮到地面後,沐浴著深春的陽光他好像獲得新生一樣。甩掉這封信,他如釋重負。

「你還剩多少封信?」

「上個月就送完了」

秦十一驚了一下,「那你還這麼待著幹嘛?」

「也不知道,一直盼著走,臨走了心裡卻不幹凈,總感覺還有啥事沒了一樣。唉,可能是倒有些不舍了吧」

秦十一沒好氣的白他一眼,

「閑得慌!」

擺脫了那個煩惱,本來就無聊的日子好像更無聊了。兩人站著無所適從,竟不知道該往哪邊浮。兩人最後決定去那女屍的墓看看,還生出了一種類似於盜墓者的獵奇心態。

讓他們大跌眼鏡的是,那片漫無邊際的油菜花地中間生出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巨大的土坑,周圍的油菜花被踩的東倒西歪的,旁邊堆著一個巨大的土堆。幾個農民正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填著土。從他們的類似抱怨的對話中可以得出來幾條信息

前些天這裡發現了一座古代墓葬,來了一隊文物部的考古人員日夜不停地給挖走了,裝箱搬運到了國家考古實驗室。

蘇姬這些天總是做同一個夢,夢裡自己的後腦勺被一個人用重物狠狠地砸擊,眼前一片眩暈,一頭歪倒在浴盆里。然後頭被一隻手狠狠地按在水裡,怎麼也抬不上來。掙扎中看到了孟西西那張猙獰的臉,還有丈夫虞國那冷漠旁觀的面孔,直到吐盡腹腔里的最她後一口氣……醒來後是滿身虛汗,看著旁邊熟睡的丈夫就拼了命的摟抱上去,把頭深深的埋在他的胸口抽泣。丈夫被驚醒,安慰小孩般的輕撫著她的頭,一切都好像還是那麼美好的模樣。

看來一直是自己多心了,應該是經歷過那件事之後的後遺症。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晚上,她出差提前回來,推門看到丈夫和他秘書孟西西床上不堪入目的一幕的那一晚上。這像極了所有深夜法制節目里的橋段,丈夫飛黃騰達,背叛自己的糟糠之妻,與性感又知性的辦公室秘書外遇。她對他們兩個的事情早有耳聞,但是從不相信。

從高中相識,從一個小職員到如今的副局,為了在最艱難的時候陪他,放棄自己出國進修的機會,為了讓他有尊嚴,省下所有化妝品面膜的錢給他買最體面的西裝。她陪他受過的那些苦,只要有點良心怎麼會辜負?直到看到這一幕她完全接近崩潰,平時斯文的她此刻不顧一切地嘶吼著,

「虞國你個混蛋,我要告發你,讓每一個擁戴你支持你的人看清他們儀錶堂堂的副局究竟是什麼狗樣子,我讓你升個屁職!」

「我要跟你離婚,你還我青春,你個不要臉的。」

但所有的怒氣都在他嚇壞的表情下,在他誠誠懇懇地道歉下,在他被自己扇的通紅的臉下,在他信誓旦旦發誓下,漸漸的消散了。她終究還是信了那句話,誰都有犯錯的時候。她原諒他的條件是立刻開除那個女人,她知道她一個小縣城來的姑娘能爬到如今這個位置不容易,但是不能以出賣自己的身體和破壞他人的家庭為手段。自己大半輩子了沒有傷害過什麼人,對她有同情,但自己再有教養,還是難以欺騙自己對她升起的恨意。

不過好在他都照辦了,從那以後也越來越戀家了,待她也越來越好,以一種近乎討好的姿態。

但她畢竟是個女人,事到如今依舊心有餘悸,才會做這種夢吧。但那種夢的感覺真的很奇怪,那麼真實。很多人都有那種類似的感覺,做的夢情景好像似曾相識,就好像經歷過一樣。

她用涼水洗了一把臉,試圖讓自己發昏的頭腦清醒過來,鏡子里的臉龐依舊精緻,精緻中透露著在書墨里浸久了的儒雅高貴。她穿上白大褂,把長發從領子里甩出來,在後腦勺挽成一個髮髻,輕輕的呼了一口氣,今天必須精力十足才行啊。

文物研究室正中央放著一口銹跡斑斑的戰國古棺,今天剛運來的。從發掘現場的照片看來,墓葬的規格很低,墓穴較為狹窄,幾乎只是個孤孤單單的獨墓,墓室邊箱里簡簡單單的放置著木俑、銅戈、銅砣、陶罐之類的隨葬品。從幾個村民發現到發掘完畢不過花了一周的時間。

機器準備就緒後,內棺棺蓋被平穩的拖了上去。棺內幾千年的黑暗重見光明的那一刻,幾乎所有人都當場驚住了。棺中靜靜躺著一具女屍,身材勻稱修長、十指纖纖,面頰飽滿,嘴唇上的紋路還清晰可見,身著五彩斑斕的絲綢,保存良好的幾乎看不到一絲腐爛的痕迹,就好像只是靜靜的睡著。

這奇特的景象並沒有在他們的視線中停留太久,只是在棺蓋揭開的那一瞬間,女屍身體中的水分像是被瞬間抽幹了一樣,剎那間由美艷睡美人變成了一具褐色的乾屍。這種情況從前輩那裡有所耳聞,但是全體考古人員依舊驚得難以平復。

蘇姬離棺頭最近,目睹的也最清晰。等蘇姬回過神來,好像隱隱約約的體會到了更為驚愕的事情。那隻在視線里停留了幾秒的面色飽滿的女屍的臉,怎麼跟自己那樣相像?難道只是錯覺嗎?一定是錯覺,錯覺,儘管她知道人對自己面容的敏感幾乎是和對自己的名字的敏感度是一樣的,近乎本能的。

她依舊有條不紊的分配任務,把大家從驚愕中喚醒。首先開始的是清掃工作,女屍身上和周身華麗的陪葬品漸漸從一堆朽木腐土中露出真容。青銅器、陶器、玉器、琉璃器等珍品毫無章法的擺滿了棺中空地,就好像是被胡亂的一氣體塞進去的。更扎眼的,是屍體頭部和衣服上擺的大大小小几十件玉器。古人墓中放玉,有兩種用途:

一是防止屍體腐爛。屍體保存如此完好雖得益於棺外厚厚的木炭層,更得益於這豐厚的玉器。

二是鎮魂。古人迷信,以為留住靈魂就可以做到不死,真正做到靈與肉的結合。

從這些豪華的隨葬品可以看出,這女屍生前應該是個貴族。但是墓室的墓葬規格如此之低,棺內隨葬品卻這麼多,而且還有這些不顧美觀只顧數量的塞進來的玉,多少讓人有些摸不到頭腦,好像是虧欠了墓主人很多,不知道該怎樣補償一樣。

蘇姬明顯的不在狀態,時不時地就會停下手中的毛刷,魂被這女屍勾走一樣的陷入沉思。這女屍的疑點太多了,就算再多的玉,這薄薄的黑漆木棺材和水平一般的防腐措施,也不至於讓屍身保存良好到那麼美艷的程度。

沒日沒夜的工作幾天後,屍體檢測結果也出來了。從腹腔內發現的大量類似硅藻的物質和上腹部的膨脹來看,墓主人生前極有可能是溺水而亡,顱骨後側還有一道淺淺的裂痕。

實習生們放開了年輕的腦洞開始胡亂的猜測這女屍的生前身後,分分鐘腦補出一個年代古裝大劇。

一個實習生咂咂嘴說道

「這八成是被謀殺的啊,一棍子給夯到水裡了。」

「下手可真狠,一個女人能得罪什麼人?八成又是宮斗吧?」

一行有一行的規矩,蘇姬趕快給了一個嚴厲的眼神阻止他們再胡言亂語下去,保持對墓主人最基本的尊重。

但她自己內心也在不停的猜測,背後一陣陣的冒冷汗,腦子裡不斷的閃回自己那個夢的情景。這兩者,怎麼那麼相像?

她好像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猛地回頭,好像看到了窗外什麼白影一閃而過。她追到窗口往外探探頭,除了漆黑的走廊,什麼也沒有。

「那女的怎麼跟能看見我們似的。」秦壹依舊劫後餘生一般的難以平復。

秦十一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他們道聽途說地一路找到文物研究所過來,想一探這女屍的究竟。卻看到繞著棺材轉的對一個屍體懷有莫大的興趣的滿屋子的白大褂,一時間晃得眼暈。

他們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停留在了同一個女人的身上。說不出來的原因。

有可能是因為她那出眾的外貌?挽的高高的髮髻和後頸連城一道美麗的弧線,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的高貴和儒雅的氣質讓他們移不開視線。不管過了幾千年,他們的審美依舊不變啊。但好像又不只是單單的因為外貌,秦十一甚至能感受到死寂了幾千年的心臟忽然一陣顫抖。

職業病讓他們習慣性的目測了一下這個女人的命運,生於知識分子家庭,自小精研天文地理,可算得上一位才女。只是嫁的不好,丈夫雖身高權重卻婚外情。不久之後,她會慘死於情殺。

兩人夾雜著欣賞與嘆息正目不斜視的盯著她的時候,她忽然有了感應似的猛然回頭,嚇得做賊心虛的兩個人拔腿就「浮」。

平定下來之後兩人都陷入了沉默,他們都知道彼此都在想著同一件事。看著同樣陷入沉思的秦十一,一個決定正慢慢在秦壹的腦子裡成形。

未等他深入思考,秦十一的口袋裡就出現了新的任務,這回是真真正正的最後一封信了。

「哈,寡人去也,你早早去投胎,別在這多留了,等寡人送完這封信也過奈何門去,說不定來世我們還可能會是一家人。」

說罷便一溜煙浮走了。唉,連個深情款款的正式道別都沒有,真是自古皇帝多薄情啊。

他突然被自己腦子裡蹦出來的這個詞嚇到了,皇帝?等等,秦十一剛剛是不是說了寡人?這都什麼跟什麼啊。但這幾天的怪事又不是一件兩件了,越到歸無之期,一些好像是關於前世的記憶越隱隱約約的閃現。墜著珠簾的通天冠,黑色為上的龍袍,以及刺在自己胸口的利劍……總是若隱若現的出現在他眼前。總覺得欠某個人的還沒有還清,好像贖了這些年的罪還沒贖夠似的。直覺告訴他這些回憶定和秦十一有關。去囚魂洞望了半天試圖喚起一些回憶也沒想起個啥,還白白丟了根手指。

鬼督心中倒還真是殘存了點神的憐憫,最後這封信倒真是沒給他找半點麻煩。從收到信到接到指引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時間,信主是個胃癌晚期的老人,長期忍受巨大的疼痛和化療的折磨,死亡對他來說未必不是一種解脫。秦十一把信遞給他的時候,他竟然抬頭,咧著牙已經掉光的嘴沖他笑了一下。年至80,壽終正寢,這是個有福之人啊。死在清明當口兒,來世怕也能投胎個好人家。

出了醫院,陽光穿過他半透明的身體投射在草坪上,給花花草草帶來充足的養分。秦十一好像重獲了自由一般。

腦子裡不禁又浮現了那個女人的臉,恍恍惚惚又丟了神。他甚至懷疑她是不是他上輩子回過眸的某個才女佳人?可惜自己沒有信,就算到靈魂歸無的那一刻也無法拾回自己的記憶了,否則他定會認真的在記憶里翻翻那女人的影子。果然是春意盎然之季啊,連寡人也……

寡人?哪跟哪兒啊?他突然被自己給自己的稱呼逗樂了。

反正也無事可做,乾脆再去探望探望那具女屍好了,順便…..還有那個女人。

正準備移步,秦壹從一邊閃了出來。

秦十一撇撇嘴

「你還沒走啊?這麼戀戀不捨乾脆叫鬼督再給你整個五千萬封信算了。」

「好歹也是幾千年的老友了,老友相別,送都不送嗎?」

自古送別都是越送越難別,唐唐七尺男兒,何必這麼矯情?敵不過秦壹的軟磨硬泡,今日一別的確是永別了,心裡實有些不舍。

只好去罷。

又來到了這個藍光幽幽的洞里,秦十一確實不喜歡這裡。儘管兩人現在都已是清白之身,但還是不自覺的鬼鬼祟祟,那醉老頭的冰刀實在是嚇人啊。

一進洞口就看到了一個坐的筆直的年輕鬼督,眼睛伸的直溜溜的,盡職盡責,一看就是新人。他倆的頭剛伸進來,就被一個利的反光的冰刀擋在眼前。

「來者何人,來此何為?」

他倆瞬間被那字正腔圓一句一頓的語調給逗笑了。秦壹忍住笑向他解釋說自己信已送完是來歸無的,旁邊這位是來送行的。末了問了句

「那個醉老頭呢?」

「休得無禮!大人今天因公事去泰安辦事了,據說有封信出了岔。這幾日由我來代他的職」

秦十一心中不知怎的一沉。

年輕鬼督驗了秦壹的裝信的口袋,確保這裡曾已經經歷過五千多萬封生死了,才引著他們進去。

大概他第一次任職就接到放囚這麼重的任務,拿著冰刀的手難以抑制的顫抖。冰刀觸到半透明的冰罩的那一刻,那層堅守了幾千年的妨礙便如一灘水一般散落了。

秦壹回頭沖他笑了一下。

「來世做個好人。」

「你也是。」

秦壹的手開始伸向那封他渴求了幾千年的信。秦十一習慣性的束起了手,自動後退,跟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超渡前如果接觸到負罪的靈魂,來世非夭折即殘疾,後果不堪設想。與超度者保持距離,這是每個引靈人的職業道德,前邊已有所闡述。

那封積聚了幾千年等待的信一拆封,上邊的字就劇烈的亮起了火一般的紅光,以積聚了兩千多年的能量迅速燃燒起來。映在布滿藍光的洞壁上變成了妖冶的紫色。

信拆封的同時,他那些入獄前被剝奪的封存於此的記憶也抓緊燃燒前的最後時機,潮水般的湧入他的頭腦中,好讓他在轉世前明白自己究竟犯下了什麼罪。

秦壹剎那間捂住胸口,好像被那些記憶衝撞的連連後退,難以抑制的發出呻吟,眼神竟求助般的死死地盯住秦十一。秦十一大為困惑。

還未及反應,秦壹做出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動作,這個動作背後是不可預測的深淵。他在信燃及自己的靈魂之前,猛地朝秦十一跨了一步,未及他躲閃,他便一把抓住了秦十一的手,緊緊地,死死地,甩都甩不掉。

兩隻緊握的手像接通的電話線,秦壹的記憶電流般的湧入秦十一的身體,兩千多年前的秘密此刻正毫無顧忌的洶湧著,如貪婪的吸血蟲一般絲毫不考慮這身體是否能一下子承擔的起這麼大的衝擊。他只感到一陣天翻地覆。

火舌迅速舔上了秦壹的身體,秦壹透明的身體便吞噬在了火海之中。只消一瞬間便燃燒殆盡,切斷了兩人之間的聯繫。直到化為虛無的最後一秒,他依舊緊緊的握住他的手,以不計代價的力量。

火光過後,一切都安靜了。年輕的鬼督驚得動彈不得。

秦十一捂住胸口跌在地上,半透明的身體里第一次有了記憶的重量,秦壹以來生為代價拼了命給予他的記憶。

那是無人願意念起的時代。公元前227年,六國爭霸,相互混戰,百姓流離失所,路上餓殍遍地。豐富的物產和優越的地理環境使得西北黃土地上的秦國迅速崛起,六國的抗衡局面才有所突破,秦始皇嬴政統一天下的願望日益強烈。

秦十一生前,即是這位首次一統了中華大地的帝皇。

但是命運的開端並非如此。事情還要從秦滅趙國後,兵臨易水說起。

秦壹生前是一位竹林隱士,亂世之中深居山林不諳世事。自小天賦異稟,習得占卜秘術。但生於亂世,看多了人民因戰爭而遭受的流離失所,妻離子散,不願自己也成為那以欺壓人民來實現野心的豪門貴胄中的一員。一己之力難以改變天下局勢,所以才選擇了這種近乎於逃避的方式。

身處竹林中,卻還心繫天下,有著一位賦有神力之人不該有的過多的憐憫和悲世。直到氣勢洶洶的秦國崛起,使他看到了天下一統的希望,對那位叫嬴政的王刮目相看。

但那天他做了個夢,夢到一個身體透明一身黑色的人給嬴政送去了一封信,那信上說他會死於自己的仇敵之手。嬴政收到信後,胸口便被插入了一把淬了毒刀,當場斃命。

夢醒後驚坐而起,一身虛汗。黑衣服,半透明,那怕不是尋靈人。

那晚他再無心睡眠,對著皓月飲了一夜的酒。嘆天妒英才,嘆命運多舛,更嘆天下黎民的不幸。嬴政一死,本已近乎統一的天下不知又要陷入怎樣紛亂之中,嬴政之後,百年再難出真王,天下百姓啊,究竟還要遭多久的罪。

這山林他是再也待不住了。

日夜不停的趕赴秦國都城咸陽,費盡周折得到了面見嬴政的機會。矯健魁偉,器宇軒昂,雖遠在百步之外依舊難掩他直逼人心的帝王氣勢,他是天生的王啊。

闡明那晚的夢境後,嬴政思忖良久,

「既然如此,寡人又能奈之何?」

「大王的命是天下的希望啊,切不可就此而去。」

嬴政嘴角含笑,說

「哦?仙人是自有妙計咯?」

「小人自有一計。小人拙笨,這計策有些不堪,但實可救命。」

隱士的計策確實不堪。這計策說白了就是找血肉之親替死。找一個和嬴政有較為親密的血緣關係,且生辰八字相近的人,將那封信強加於此人,說不定可以混淆視聽。只要信按時燃燒殆盡了,冥府便不會起疑,自然也不會深究信到底燒了誰的靈魂,如此這般,定能扭轉乾坤。

當晚,宮內秘密的安排所有的太卜官連夜翻遍了族譜,結果卻讓人大失所望,血緣親近的生辰八字沒有相合的,好容易翻出個生辰八字相合的不知都是幾房以外的表親了,也都正在各自的封地上駐守著,尋找替死者一事陷入了僵局。

「看來寡人命當絕啊。」嬴政把酒撫欄而立,滿目亭廊樓閣,浩然河山,內心卻無比凄涼,亂世中爭鬥了這麼久,費盡心機,眼看一統天下的宏願就盡在眼前了,命運啊……

「如若實在困難,範圍擴展到各嬪妃娘娘們也未嘗不可。娘娘們皆與大王有過魚水之歡,靈魂也算是互染,倒也可以一試。」

嬴政心頭一顫,兩年前入宮的蘇美人與自己生辰只錯一日。

蘇美人兩年前入宮。娥眉粉黛,精通書畫琴藝,卻有著草原女子的率真與豁達,走馬射箭樣樣精通,騎術甚至可以與自己一決高下。她即是嬴政的嬪妃,也是知己。每日政務操勞後,與蘇美人竹窗夜話似乎就可以洗去一天的疲乏。他向來把情色看作這世上最低等的事情,但自她入宮後卻難以自拔。

不少太卜官一再提醒他蘇美人生辰與大王過近,極易互相衝撞。但是率性如他,對蘇美人的喜愛沖淡了一切顧慮。

「再容寡人想想。」

「這可是天下的大事,大王為的是天下啊!」

他擺擺手,走出了大殿。

當晚他獨自一人踱步蘇美人的住處,內心波濤洶湧。但是每一個浪花好像都是在說服自己往不堪之處邁進。百姓常年遭受戰爭之苦,自己活著就有可能統一六國,就可能救他們於水火,自己為的是天下。滿腔的英雄豪情,掩蓋住了內心深處最真實的對死亡恐懼的懦弱。說的自己都信了。

誰知道你是不是只是單純的怕死呢,怕那個慘死於仇敵的刀下的命運?

走到蘇美人的住處時,滿心救濟天下的豪情仗義已經讓他渾身燥熱了。隔著窗戶,遠遠地望見蘇美人伏案靜讀的倩影,往日他定會悄悄的推開門,偷偷的抱上那個影子。可如今他卻再也不敢往前一步,怕再近些自己的心會給那暖柔的燈光融化了,不過是個女人罷了。他狠了狠心轉身離去,同樣是悄悄的沒有一絲生息。

那個倩影明顯僵了一下。

從那天后他幾乎不再去她的寢宮。宮中的女人都奇怪火怎麼突然就變成了冰,但是總歸叫人心裡痛快。平日里無論是假笑著諂媚的,還是白眼相向的,都想上去踩兩腳。她就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蘆葦,任隨浪波沖盪,什麼都感受不到似的依舊我行我素。

那麼好個位置可不能給她空占著張了荒草,宮中的女人向來閑不住。寧八子不滿四月的孩子小產,就那麼正好麗夫人突然去一年都不光顧一次的蘇美人住處小坐,那麼正好就在坐墊底下發現了一包「碎骨子」。伎倆拙劣的好像連思考都不想思考,好像對大王對蘇美人的冷淡早已自信滿滿。

麗夫人曾經是最受寵的嬪妃,但在蘇美人面前卻是黯然失色。看著自己處心積慮爭來的寵愛一點點被蘇美人奪去,宮裡人都知道麗夫人對蘇美人恨之入骨。人人用腳趾頭思考都能看出這其中蹩腳的把戲,無疑是想嫁禍於蘇美人罷了。但是對與錯向來是看大王。

貶黜她為少使的那天,嬴政罵盡了天下最惡毒的辭彙,不留半分情面。「滿心蛇蠍的女人」「寡人真是瞎了眼」…..他覺得好像自己這麼罵了,她就是那種壞到讓自己辜負的心安理得的蛇蠍心腸的女人。那些極具傷害的,火星四射的怒語落在她淡然無爭的臉上,顯得那麼可笑,好像他句句都在罵自己一樣。

最蹩腳的伎倆,最怒不可遏的懲罰。讓嬪妃們對她已不受大王青睞的這件事更加堅信,由一開始的暗中諷刺,變成了擺在明面上的欺負。從她身邊經過故意絆的她鼻血橫流,明目張胆的順走她那份的日常供應……

蘇美人從頭到尾都沒有辯解過一句,她明白他不過是要給自己找一個理由罷了。但她還是依舊習慣睡前靜讀,從黃昏到月白,到日出,只是真的再也等不到他了。雖為少使,卻似乎身處冷宮。

夢終於還是發酵了。

在隱士用了渾身解數大放迷魂之術,成功騙到前來尋秦王靈魂的送信人的信的同時,朝廷之上發生了那場流傳至今的反轉。

圖窮而匕首見。眼見秦王佩劍太長一時難以拔出,只得被手拿匕首的荊軻追殺的繞柱而走,朝廷上一時間又驚又亂。一位不起眼的小官突然雙眼發直,嘴不受腦子控制似的兀然脫口而出

「王負劍!」

一句話點醒了這片混亂。秦王驚醒似的把劍移到背後,命懸一線之時順利拔出長劍,擊潰了荊軻,也自此改變了命運,改變了歷史。

秦王從那場密謀已久的刺殺中逃生後的第二天清晨,後宮花園的花湖裡撈出了蘇少使的屍體。

「奴婢昨晚陪娘娘湖邊散步,娘娘突然口渴奴婢便回去取水。來的時候正好看見麗夫人趁娘娘不備,從背後一棍子砸到娘娘的後腦勺,給娘娘砸到水裡去的。大王,少使她死的冤枉啊。」

將這番話密報給嬴政的那個忠心耿耿的奴婢,已經被割去了舌頭流放了。真相不能見天日便和不存在一樣。最終以「蘇少使鬱郁終日,投湖自殺」為死因草草下葬。

下葬前一天晚上,嬴政望著棺中昔人被水泡得浮腫的臉龐,終於痛哭流涕。他不是不信那奴婢的話,他只是不知道該怎樣去懲罰麗夫人。明明殺了她的罪人是自己啊,是自己把「被仇敵殺死」的命運強加於她身上的。

他成堆成堆的把宮殿里的珍寶塞到她單薄的棺里,不計數量的把可以「鎮魂」的玉鋪滿她的周身,好像這樣就可以留住她,就可以補償她。

隱士默默地看著這一切,深深的嘆了口氣。自己和他犯下的罪,怕是幾輩子也贖不清了。他知道強加到靈魂上的命運會有難以估量的後果,但是他沒有想到這後果竟如此慘重。

死時沒有收到屬於自己的靈魂之信的人,靈魂永不可超渡,只能世世代代停留人間,生著同樣的面孔,經歷著同樣的命運,永世永代的輪迴下去,直到失散的信找到你的那一天。

也就是說,那個女人世世代代都死的這樣慘,這樣冤嗎?

後來的故事和歷史便能接得上軌了,秦吞併六國,一統天下。嬴政成了史上第一代皇帝——秦始皇。建國當年,秦始皇夢魘頻繁,那件不為人知的秘密日益積壓在胸口,時間越久,越能看清當初自己決定中,那些被自己掩蓋的對死亡的懦弱。他殺了那件事的第二個知情者,也就是後來的秦壹。

如果有淚的話,秦十一現在怕是早已淚流滿面。半透明的身體因猛然間承載了過多的記憶而散發著乳白色的光澤。

他猛然從回憶中驚醒,滿腦充斥著那天看到的那個叫蘇姬的女人的臉,原來她就是他的蘇美人的轉世,那個女屍,就是自己的蘇美人了。那麼,那封死也送不出去的信,就是承載著她遺失的承載著她本來命運的信了。

但他意識到了更為嚴重的問題,那天他看到的關於她被情敵所殺的命運,如果不出意外,這幾天就要發作了。自己必須在它發作之前把原本屬於她的信送到她手中,改變那她那世世代代輪流的命運。這也是為什麼秦壹寧可捨棄來生的幸福也要抓住他的手吧。

秦十一揪住還在發愣的年輕鬼督的衣領

「鬼督呢,鬼督在何處!」

「方….方才我已經告知你了呀,去給冥府送一封出了毛病的信啊,不出意外的話,此時應該已經快到泰安了吧。」

秦十一瘋狂的浮出洞口,閃電一般的朝泰安的方向衝去。

不消一日,他便到達了泰安,即是身為鬼差,那種自地獄散發出的陰氣還是讓他不寒而慄。一頭扎進讓無數人聞風喪膽的黃泉路,死於非命的孤魂野鬼四處飄蕩,見了他之後急速的聚攏過來,成群的利爪撕扯著他。

艱難前進中,他看到了同樣掙扎在利爪中的鬼督。

他瘋狂的叫吼著

「那封信呢?」

鬼督把自己的一束白鬍子從一個利爪中拽了出來,掙扎的朝這邊望了一眼。

「狗娘養的,剛給閻王了,扔油鍋里銷毀了!」

啊,自己終究是來晚了。他突然感覺無力掙扎,眼前一黑被吞沒在了利爪群中。

胸口傳來的巨烈的寒冷使他蘇醒過來,他被歪七扭八的放在一塊石頭上。鬼督正拿著冰刀泄憤似的死命戳他的胸口,鬍子被攪的蓬成一片,本來就襤褸的破衫被撕扯的胸脯外露。

「兔崽子,老朽自身都難保還得拉你出來!」

他扭頭不語,已再無心情與他吵鬧。

「開個玩笑你至於嗎?」鬼督從破舊的口袋裡掏出來那封已經泛黃的信。

秦十一一下驚坐起來,大悲大喜後簡直要痛哭流涕。語無倫次的道謝,抓起信就往東浮去。只要把她的信給她,她就會得到自己的信,就會免於慘死的命運,壽終正寢,安度此生。

蘇姬,一定要等我啊!

鬼督撫著蓬成一團的鬍子,悠然的來了句

「我就說自有定數,哎!兩日後清明節,奈何門要開啊!」

蘇姬圍著那口戰國木棺連夜工作了數日,身體有些吃不消,昨日險些暈倒在研究所。主任讓她無論如何停下手頭的工作,特批她回家休息兩天。

晚上,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腦子裡儘是棺蓋打開後那一幕的奇特景象。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呢?這麼邊想邊走,快走到家門口了才發現忘記了帶鑰匙。不知道家裡有沒有人。

她撥了家裡的座機,響了好久,在她快放棄希望的時候電話被接起了,那頭是丈夫的聲音。

「你在家啊?我這幾天太累了,主任放我兩天假。我現在快到家門口了,發現忘記帶鑰匙了,一會你幫我開一下門啊。」

「哎,行,我一會給你開門哈。」

聽到丈夫充滿著磁性的熟悉的聲音,身上的疲憊,內心的疑惑好像都煙消雲散了,只盼望著能快點躺入那個溫熱的懷抱。

可她想不到的是,家裡不只有丈夫虞國一個人。

「你藏起來,再給她發現她肯定會把咱倆的事說出來的,那我就完了。」虞國全然了沒有在局子里的那股氣派,著急的滿屋子打轉轉,四處尋找適合藏身的地方。

「她馬上就到了,現在藏能藏哪兒去啊。」孟西西裹著浴巾,冷漠地說。

虞國抓起她的胳膊就把她往衣櫃里塞,顯然分割的過於窄小的隔層根本沒有能容納下一個人的面積。

一個是整日擔心妻子會將自己的醜聞公布的副局長,一個是被正房逼到一無所有,此刻又被硬往衣櫃里塞的妖嬈女子。在樓道里漸行漸近的高跟鞋聲的壓迫下,一個險惡而醜陋,充滿著衝動的計劃正悄然成形。

敲門聲響起,門外女人高挑苗條的身子瞬間撲入虞國懷裡。但那女人沒有意識到這個懷抱此刻正透著深入骨髓的冰涼。

「洗澡水已經給你備好了,先去洗個澡吧」虞國微笑著撫摸她的頭。

她踮起腳親了一下他,接過他手中的浴巾往浴室走去。一切都在按計划進行。

在她將要推開門的一剎那,突然感覺失憶了一般,手僵在了那裡。

也就是在那一剎那,虞國眼神也有些迷茫,突然有了想上廁所的衝動。

也就是在那一剎那,裡邊的女人把手中的鐵棒握的更緊了。

「我去卧室拿個換洗的內衣。」

「哦,你去吧」

命運的齒輪開始改變方向,蘇姬走開,虞國推開門,

然後是一記滿載著憤怒的,用盡了全身力氣的暴擊,霎時間血染紅了眼……

夜晚沉睡在凄零的尖叫里。

綠色的指示牌上「手術中」的字樣已經亮了5個小時了,顱骨開裂,腦組織大面積受損,血流不止,心跳已經驟停兩次,心電圖的波浪越來越平緩,醫生已經開始搖頭嘆息。

蘇姬等在走廊里,臉色慘白的像個鬼。丈夫的生死未卜,以及丈夫一直以來對她的欺騙,都讓她傷心欲絕。她把臉深深埋進自己雙手中,但依舊悶不住喉嚨里痛苦的抽泣。

秦十一站在她的身邊,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

他以為在那輪迴的命運發作之前把她原有的信送到她手中,只要她找回自己原有的命運就可以幸福快樂的過完一生。

但他忘記了,如若戰國時他沒有把他的命運強加於她的身上,自己早已做了荊軻的刀下鬼,那麼她既定的命運中,定會有「早年喪夫」這一條,回天無力。

即使自己不死,心愛之人也會離自己而去。看來兩千多年前,她就不該入宮,不該遇見他。

他突然心生一計。他朝遙遠的東方望了一眼,明天就是清明了,奈何門正發出金子般的光輝。像當年從她的窗前走掉時那樣狠了狠心,轉身浮進了手術室。

不過再等一千年。

已經準備好寫死亡通知的醫生驚奇的發現,虞國的血壓值正在慢慢回升,快接近直線的心電圖突然又曲折起來,儀器由尖銳的長鳴轉為了有頻率的「滴」「滴」「滴」。

四天後,虞國奇蹟般的醒了過來。

只是蘇姬覺得自己的丈夫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了,那雙眼散發的鷹一般的銳氣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哪裡見過,是幻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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