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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的嘲弄︱叛國的愛國者,愛國的叛國者

如果橫向對比民族之間的命運,中國人近百年的歷史說是被無情的嘲弄恐怕也不為過。絕大多數普通人的命運在很多時候不是自己的選擇,而是環境的催逼。在屈指可數的選擇中,叛逃境外是極少數人才敢有的想像。在1949年後歷次政治運動的烈火考驗中,形成過兩次大規模的外逃風潮。往南的「大逃港」,因為那句「我死後,骨灰都不要往這邊吹」而讓我們有所了解。往北的逃亡蘇聯,規模不大,但持續的時間特別長,可能就知之甚少。

在嚴苛的政治環境中,叛逃是可以說特別嚴重的罪名,是萬不得已的下下之選。叛逃者的人生,往往對於我們解讀歷史,或者說有更深刻的啟發。

傅索安

傅索安就是所謂的叛國的愛國者。

1949年出生的傅索安是個在政治方面天賦異稟的姑娘。她是1966年毛在天安門接見的第一批紅衛兵之一,聽從領袖號召,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成立了一個「橫空出世」的造反指揮部。在其後的革命大串聯中,傅索安作為積極分子,在新疆、內蒙古多地考察,其中就到過臨近中國、蘇聯的界河額爾古納河的奇瑪村,還在那裡認了一門乾親。

傅索安為了給自己的造反組織刻個公章,找到了鄰居,天津著名的金石文玩家張厚石。在文革中噤若寒蟬、小心翼翼的張厚石斷然沒有私刻公章這種膽量,死活不幹。結果惱羞成怒的傅索安帶領自己的小將們把張厚石揍了一頓,直接打進了醫院。

但是無巧不成書,張厚石因為曾經在北平管理過國民黨的檔案,江青為了搞某些黨內對手的黑材料,拐彎抹角的就找到了張厚石。碰巧張厚石就被打得不省人事。多疑的江青覺得這是有人故意作對,下令嚴查。

傅索安等人只能抹腳開溜,越遠越好。所能想到的地方就是她認過乾親的奇瑪村。當時正值毛髮出「上山下鄉」的號召,於是她打著知識青年下鄉落戶的旗號,順利的跑到奇瑪村落了戶,陰差陽錯的成為中國第一個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但是不甘寂寞的革命小將們在奇瑪村很快就又闖了大禍,挑動和參與了爭奪水源的械鬥,結果貧下中農們當然不幹了,直接舉報。傅索安逃回天津後還是被捕,被押解回奇瑪村。

不到一年的光景,傅索安從一個紅得發紫的紅衛兵頭目,變成背井離鄉的逃亡者、插隊落戶的知青、背負刑責的罪犯、挑動群眾內鬥的階級敵人……人生落差之大,讓這個年僅18歲的姑娘不堪重負。1968年5月8日晚,不甘束手就擒的傅索安從臨時監押所越獄,游過額爾古納河,投奔祖國的死敵——蘇修。

經過身份鑒別之後,這個曾經把實踐領袖的革命理論當做終身事業的革命者,成了克格勃旗下的一名間諜。傅索安參加過一系列間諜活動,最著名的,是1970年4月在日本刺殺叛逃的勃列日涅夫的衛士尤里?巴甫洛夫的任務。當然,可以想像,作為一個叛逃者,寄人籬下,免不了要執行與中國相關的諸多任務,這對於曾經自詡為革命者的傅索安真是莫大的諷刺。

1974年4月,長期酗酒的傅索安患肝癌,在克格勃醫院病房裡割腕自殺。據說她死前用自己血,在牆上留下一個大大的「悔」字。

這個悔,很難說是悔之前的愛國,還是之後的叛國。這樣的匪夷所思的不該出現在少年時代的悲劇,其實恰恰反映出革命的成色。在這樣的革命中,另一位奔命蘇聯的叛逃者的故事,更為引人深思。

雷光漢

雷光漢是北大1955級的學生。這個名字你一定生疏,但他有個大名鼎鼎的同學:沈元。史學天才,文革殉難者。雷光漢和沈元是好朋友,思想上有相似之處,甚至前期的命運也一樣。

雷光漢1957年在著名的引蛇出洞期間寫了一張大字報,講的是俄國歷史上侵佔了我國東北、西北大片土地的歷史。這個在當時以蘇俄為師、甚至為父的政治氛圍下,無異於公開質疑。所以不出所料,他很快就被套上「反共、反蘇和反人民」的右派帽子,被短暫的勞改後,1961年被發配到新疆伊犁距邊境僅7公里霍城第一中學教書。

其間他在《伊犁日報》的《天山夜話》專欄上發表了一些涉及新疆的歷史與人物的文章,文革開始後《天山夜話》和北京的《燕山夜話》被掛上了鉤,雷光漢再度被勞改。一度被押去挖煤、修水渠。談婚論嫁的女友也被迫和自己分手。

周公掀起「一打三反」的殺人狂潮之後,遇羅克、沈元等人相繼人頭落地。雷光漢收到大學同學的密信,大為惶恐,思慮再三隻能往北出逃——逃往那個他曾經寫大字報批判的,無比憎惡的蘇俄。

1970年4月,身無片紙的雷光漢游過中蘇界河霍爾果斯河,逃至對岸蘇聯的哈薩克,很快就被蘇聯邊防軍逮捕,最後依靠一個曾經在北大留學的學生克留可夫,(後來曾任蘇聯科學院民族學研究所所長)雷光漢證明了自己北大學生的身份,得以留在了蘇聯。

雷光漢雖然是研究歷史的,但本質上是一個很單純,甚至說很天真的知識分子。他叛逃蘇聯,居然是想指望蘇聯人送他去新加坡、台灣之類的華人聚居的地方。蘇聯人不是活雷鋒,收留你當然為了利用你。

和傅索安不同的是,雷光漢在國內雖然屢遭冤屈,叛逃的動因也是「活下來親眼看到那些暴君奸賊的下場,看到祖國的新生」,但他壓根就不打算和蘇聯人合作。不僅當間諜不幹,連入蘇聯國籍,甚至去出版社當編輯這種高大上的工作也不幹,在被流放期間,還聯合其他人密謀再次逃亡伊朗,立下誓言,「永不叛國」——一個被祖國逼得叛逃的人,說出這樣愛國誓言,祖國你怎麼看?

實事求是的說,連雷光漢自己也在記述中多次承認,即便自己有反蘇傾向,蘇聯人依然對他不差。他甚至認為克格勃的監獄是最有文化、最有人情味的監獄,比起國內的那些監獄、牛棚不知道好多少倍。更重要的是,即便是克格勃這樣的專政工具,其人員的素質,也遠遠高過國內的那些革命者。正因為在這樣一個他一直反對的,卻偏偏給了他一條活路的國家,他才在完全不合作的情況下,不僅沒有坐牢,還最終以一個無國籍者的身份,在偏遠的哈薩克塔拉茲立足下來,找到工作,安家立命。一步一步成為改革開放後的「愛國僑領」,衣錦還鄉。

但讓人無法理解的在於,即便蘇聯給了絕境中的雷光漢如此的恩惠,他居然後來在給祖國的建議中寫道:「在我國憲法上加上一條:在蘇維埃帝國沒有崩潰以前,凡主張中蘇友好者,應以漢奸論處。」他的愛國情懷後來甚至發展到這樣的地步,「只要有人罵中國人,就拿著鐵棍敲過去。」甚至有人罵他自己都痛恨的毛,他也要打人家。

有的蘇聯人無法理解他,說你如此熱愛偉大領袖和國家,為什麼還跑到我們蘇聯來了呢?雷光漢先生的回答是,中國的事不能叫外國人管,中國的毛不能叫外國人罵。

這是所謂的愛國的叛國者。

讀這樣的小人物的令人心酸的歷史,總會讓我們有更多的共鳴——因為在他們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很多身邊人、甚至是自己的影子。

諸如傅索安這樣的所謂「革命青年」,其實根本不理解革命為何物,他們在狂熱的政治氛圍下形成的價值觀,本質上是由現實的利益驅動的。革命可以帶來好處的時候就革命,沒有好處,那就反革命。角色的轉換迅速而自然,並不存在任何感情和道義上的障礙。說他們是時代的的悲劇,不如說是國家的獻祭。大量的這樣的原本鮮活的生命,在革命的烈火中也就是起一個乾柴的作用。燃燒之後就是灰燼,甚至連灰燼都沒有。

而雷光漢先生看似苦盡甘來的故事,實際上同樣讓人沉重。有風骨的知識分子,因為說真話而妻離子散、顛沛流離甚至家破人亡的故事,在那樣的年代中數不勝數。但像雷光漢先生這樣,命運有那個時代揮之不去的烙印已經很不幸,而引火燒身的思想上,居然也留有加害者的烙印。比如一方面他認識到毛髮起的政治運動使得「中國社會倒退了幾個世紀,不知要多少代中國人的含辛茹苦,才能把他造下的孽彌平下來」,一方面又認為只需要加以改良,中國比蘇聯還要好;一方面認識到了解歷史事實的可貴,要重新審視美國這類的國家,一方面又是陰謀論的支持者:「美國卻到處支持落後的宗教文化在別國特別是我們中國發展,來阻礙社會進步。」

在雷光漢先生的身上,既看到了一個老牌的知識分子應有的風骨和見識,又看到了在閉關鎖國的知識圈養下,缺乏國際視野的精英們,在價值觀上的嚴重退化。他們想用「愛國」這個藥引來拯救國家,卻根本不知道藥方是什麼。最終又回到老路上來。愛國這樣的天然情懷,在雷光漢先生的演繹中,我更多的是讀出了一種強迫症似的悲哀。

其實無論是傅索安還是雷光漢,他們的故事,都是沉重的故事。這樣的傷疤,對於一個民族而言,是一種羞恥。我們回望這樣的歷史,不是為了獵奇,而是要站在一個真正的人類的視角,去審視我們未來的命運。因為歷史從無新鮮,只有重複。命運已經嘲弄中國人太久了,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2018/2/21

本文史料引自:

東方明,《狂花凋落:一個女知青的克格勃生涯》,湖南文藝出版社 ,1999年8月版

雷光漢,《蘇聯逃亡記:一個中國反蘇分子的家國情懷》,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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