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衛東：這堂課，我沒能上下去

要說的話很多，說著說著就容易摟不住火，簡書賬號去年一共發了9篇文章就被封號了，美篇也被禁了幾篇。公眾號文章被刪後申訴，有幾次得以成功恢復，美篇都不給個回復。

還是悠著點，來點家長里短、風花雪月好了。

前幾天鬧了個笑話，隨手記了下來並連同以前的幾則記錄一併發在公號上。

有人留言說「很接地氣」。

哈哈，這是說「船長今天沒有喝醉酒」嗎，我一直覺得自己很接地氣的。

曾在學校前後當了17年的中學教師，備課、上課、出題、批作業，談心、家訪、監考、改試卷，值周、開會、培訓、寫計劃……學科教師、班主任該做的事，我可是一樣都沒有落下。而且，幹得還不錯，除了職稱和榮譽，一個教師該做的，該得的，我都不少。

所以，接地氣是肯定的。

不時有人在我文章後面質疑：你當過老師嗎？你了解一線嗎？

我覺得他們是來搞笑的，因為這種質疑相當於在說：一線教師就應該不會思考，沒有理性和溫情，要麼是像打了雞血似地衝動，要麼就像瘟雞一樣無精打采。

一個教育者，眼裡只有分數，不只是可悲，更是可恥。

不論在哪裡，不論面臨什麼壓力，思想的自由是沒有人能夠剝奪的。

我當過老師，也有過駕馭不了的課堂，但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思考。

「我在幹嗎？上課啊！老師？老師在呢，他站在講台上看我們呢。我們今天講什麼？好象是職業規劃，你等下，我問問。」

打電話的女生轉過頭問後面的同學：「喂，我們政治課講什麼？」

另一個女生一邊笑著說「白痴」，一邊舉起手中的教材。

「哦，我們現在學的是《哲學與人生》。」

……

我不是在寫小說，這就是在我課堂上發生的一幕。

你猜得沒錯，我就是那個看著學生打電話的政治老師。

我生氣了？沒有沒有！我一點沒生氣！

我剛剛調到這裡工作不久。很多人對我的調動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我是主動申請從重點普高調到了這所職業學校，這裡的不少政治教師當年曾經去聽過我的課。

到新學校兩周，幾乎所有和我有過交流的同事都鄭重地對我說：「茅老師，你一定要有心理準備啊！這裡的學生不能與你原來學校的學生相比哦！他們學習基礎之差，可能是你無法想像的。」

幾個老師以前就和我比較熟悉，更是直接勸我要有提前養老的思想準備。

被打了無數預防針，我也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了。我知道了，嚴格要求在這裡是不適合的。如果哪位老師在上課時真的按照《中學生守則》來要求學生，那只有一個結果——和學生幹起來。

現在不管在那裡，如果真的和學生幹起來了，不管老師打得過打不過學生，倒霉的肯定是老師。被學生打了，你甭想拿到醫藥費；打了學生，你付出的可不只是醫藥費。即使責任全在學生那裡，即使學校真的頂住各方壓力把學生開除了，只要學生願意，只要家長稍稍找一下關係，馬上會有其他職校接收這位學生。現在很多職校為生源發愁，多一個是一個，其他的就不管那麼多了。

第一天上課，與學生「約法三章」：上課時，可以睡覺，可以看課外書，可以做作業。

學生驚訝地問：「老師，真的嗎？你怎麼這麼好啊？」

我笑著說，如果我的課吸引不了你，那就是我沒有滿足你的需求。既然我滿足不了你的需求，我也不好對你提什麼要求啊！

「但是上課嘛，還是要有一些最基本的要求，比如你覺得上課沒意思，可你一講話，就影響到了其他願意上課的同學。而且我在講課時，你也講話，這也是對我的不尊重。我想，你也不希望自己對著別人說話時，人家根本就不睬你，是吧？所以，以後上課，你可以睡覺，可以看課外書，可以做作業，但不能講話，不要影響別的聽課的同學！這一點，大家能做到嗎？」

學生紛紛點頭。

我很快發現，這個約定很難執行。在這個連女生之間都用「你媽個X」相互問候的職業學生群體里，僅靠一個約定，根本無法讓學生明白什麼是尊重，更不可能形成一種相互尊重的氛圍。

上課時，三五學生講悄悄話的現象在教室里很普遍，不分男女。有一個學生上課總愛接話茬，東拉西扯，接不了話茬就和邊上的同學聊天，顯然是一個缺少歸屬感和滿足感，愛表現的人。後來知道，他是學生會的一名幹部。

以前普高上課的那一套根本不適用了。

讓學生閱讀，教室里馬上就會有動靜。別誤會，不是翻書的聲音，是群聊開始了。我都差點懷疑，是不是自己發出的指令有誤，把「閱讀第X頁第X段」說成了「聊天十分鐘」。

讓學生髮表自己的看法，剛剛還在那裡快速張合的嘴巴馬上關得嚴嚴實實，十有八九表示沒有看法。

讓學生討論，呵呵，呵呵。

只能自己講。沒想到，最不喜歡滿堂灌的我，如今卻要唱獨角戲了。這難不倒我，無非調整一下，把上課變成講座嘛。兩三個小時的講座，我又不是沒幹過。

講什麼？按照教材和教學進度，應該對學生講實踐決定認識、現象是本質的反映、人生價值在於奉獻……普高生都覺得頭皮發麻的內容，中職生怎麼可能愛聽。再說了，什麼是實踐、什麼是本質、什麼是理想……這些概念有必要對中學生特別是中職生講嗎？又不是培養未來哲學家。恐怕我們誰也無法做到不翻詞典就說出「什麼是蘋果」，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誰也不會錯把土豆當成蘋果吃下去的。這裡是職業學校，不是研究學院。

在兩個班做了一個小小的調查，讓學生把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列在紙上交給我。於是，再次領教了這幫中職生的不同凡響。四十多人的兩個班，一個班交了不到二十份，另一個班更少，個位數。好幾張紙條上寫著「隨便」，有幾個學生說想聽故事。最後整理出幾個話題：早戀問題、如何與父母相處、中職生有沒有前途、校紀校規是不是太嚴格……

先講早戀問題。重點講了戀愛是美好的，中學生談戀愛會面對的壓力，尊重自己所愛的的，吸引異性的關鍵是讓自己變得更優秀，等等。效果不錯，當然，也有睡覺的，不奇怪。

第二個話題，如何與父母相處。現在不少學生正處於「兩期戰爭」（青春期遭遇更年期）中，這個話題對學生也很有吸引力。但沒有想到的是，講到最後一個班級，上課十分鐘之後，男生基本睡倒，女生埋頭十字綉，二十多個學生沒有一個在聽我講課。

我停了下來，說這課不上了，大家好好休息吧。

一個女生一邊忙活著，一邊安慰我：「茅老師，你別生氣啊，我們每節課都這樣子的。你的課還是好的，今天主要是為了迎接檢查大搞衛生，大家忙了一個中午，都累了，所以就睡著了。」

「你們其他課也睡覺嗎？」他們班主任已經對我說過我班裡的情況，我只是想聽聽學生自己會怎麼說。

「睡啊。數學課我們最多堅持10分鐘，真的聽不懂啊。」另一個女生說。

「我們數學老師每次都會帶一杯茶進來，越講到後來，他喝茶頻率越高，不過每喝一口的時間越長。」這個女生的觀察能力應該很強。

「就沒有你們感興趣的課嗎？」

「有啊，我們就喜歡上機，」一個男生醒了過來。「上機可以玩遊戲！」他很誠實地補充道。

「應該喜歡體育課吧？」

「也沒什麼意思。高興了就玩一會兒，不想玩就站在操場邊聊天！」

「你們喜歡怎麼上課？」

「睡覺，聊天！」

「一點不喜歡你們的專業嗎？」

「一年多了，都不知道學了什麼。又不是我們要學這個專業的，是學校強制把我們分配到這裡的。」和領導聊天時聽說過，這個專業是新設的，經驗不足。

「你們沒對學校提過什麼要求嗎？」

「提什麼要求呢？誰理我們啊！」

（特別說明，上述對話經過凈化處理，刪除了所有不文明辭彙。）

「老師，我們就是這樣子的，我們已經習慣了，你也要習慣。」一個學生好心勸慰我。

我徹底無語，只好說：「下面的時間，你們自己安排吧。」

於是，睡覺的繼續睡覺，繡花的繼續繡花。有幾個學生拿出手機發簡訊，一個女生趴在桌上偷偷打電話，慢慢地，聲音高了起來。

我看著她，一時間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阻止她。

學校不允許學生帶手機進校園。但學生處的人提醒過我，這裡的學生只怕班主任和學校領導，這樣的事，你最好不要管。

其實，看著她的眼神，我就知道，沒收她的手機可能會起衝突，阻止她打電話她是不會有問題的。可我只是站著，看著她與電話那頭的人開開心心地聊著。我想知道，這個班到底會亂到什麼程度。

直到下課，學生就是睡覺，聊天，發簡訊，打電話，對了，還有搗鼓十字綉，沒有人出去曬太陽。

2010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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