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忍飢挨餓的人面前拍電影,有一種荒誕的感覺
本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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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什麼是藝術的本質?是一種壓倒一切的任性吧!
—北野武
北野武
有一次,威尼斯電影節上主辦方讓我發言,我說了一段略帶譏諷的話。
「全世界還有那麼多人正在為今天的飯食犯愁,為怎樣才能活下去苟延殘喘,可我還在悠哉游哉地拍電影,而且還能拿到這樣的大獎,我的運氣真是好得沒話說了。因此,我打心底里對你們表示感謝。」
有些人可能會覺得我是個討人厭的傢伙,但我說的是真心話。即便沒有了藝術,人還是能活下去的。
讓我不由自主說出這番嘲諷話來的,是梅第奇家族。
說到梅第奇家族,人們首先會想到他們是達·芬奇的贊助人。從文藝復興時代開始,一直到現代的威尼斯電影節,他們作為各類藝術家的贊助人,在藝術方面投入了大量的金錢。
在電影節的招待宴會上,可以看到來自義大利各地的像梅第奇家族那樣的顯赫貴族。 所謂貴族,也就是無需勞動的人。不管怎麼說,勞動是我們這種平民的事,對於貴族來說,要他們親自勞動大概是一種罪惡。古希臘時代的醫生,是光動口不動手的,治療過程中的那些動手術綁繃帶的活,全都交給奴隸們做。歐洲的歷史本身就反映出 了這種思想:勞動是奴隸的事。經過數百年的悠悠歲月,祖祖輩輩都不勞而食的人們依然在這片土地上大辦宴會,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總之宴會的豪華程度令人咋舌。
一邊吃飯一邊東張西望,無意間看見了牆上掛著的一幅畫。 我覺得這畫很眼熟,結果是拉斐爾的畫。我不禁問道:「這是真畫 嗎?」他們回答說:「當然是真的。」拉斐爾的真跡,對他們來說不過是食堂里的一件小擺設。
因為是他們的祖先出錢請拉斐爾畫的,所以你滿可以說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但我還是覺得頭暈。歐洲的歷史和我們完全不同。我想,像他們這樣的確實是不需要勞動了。
歷史上富可敵國的美第奇家族
簡而言之,做有錢人對他們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們屬於特殊的權力集團。從中世紀開始,大權在握者的出身門第就幾乎沒怎麼變過。而且,這種門第往往與歐洲的王室或貴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不久前,有個匈牙利的王室成員來到了日本,他說
自己還是義大利某個貴族的侄孫。再說了,他們雖然不用勞動,但讓他們費腦子的事還是不少的。
從國外請來像我這樣的電影導演啦,為初出茅廬的設計師做贊助人
啦,在當時,宴會該如何安排也是令他們頭疼的事,比如,請哪位廚師來掌勺之類。
我不是在嘲笑他們。他們對我這個來自遙遠的東方島國的電影導演會表示出如此的敬意,也是為了對電影文化做出自己的貢獻啊。他們知道自己的使命。我感謝他們的話也並非虛言。
不過,我的理想是就算上了年紀也能在大庭廣眾下做自己的工作,就像城鄉結合部的小壽司店老闆。對這樣的我來說,這種貴族的氛圍實在令我吃不消,於是乎,在不知不覺間就把自己不合時宜的情緒從嘴裡漏了出來。地中海的對面就是非洲,那裡有數萬人在忍飢挨餓,而且,他們的悲慘處境也不能說和歐洲人毫無關係。
美劇《美第奇:翡冷翠名門》
在藝術家們譜曲繪畫的時候,他們的腦子裡是全然不會去想世界上還有人在挨餓的。
要創造某樣東西的人,腦子裡只會想著這樣東西。當然,也有人以世界上的可憐人為主題創作作品,不過,這是另一回事。
什麼是藝術的本質?是一種壓倒一切的任性吧,是一種純粹的浪費吧。正因如此,藝術家可以隨性亂來。
據說,達·芬奇的作品留下來的只有十多幅,他當然畫過很多作品,但基本都半途而廢了。我聽人這麼說的時候忍不住笑出聲來,但仔細想想,他這十多幅作品養活了多少人啊。就比如盧浮宮,
不就靠他養著嗎? 由於《達·芬奇密碼》一書的影響,全世界的人似乎都跑到佛羅倫薩來集合了,大街小巷裡,跟在揮舞旗幟的導遊後面走的遊客絡繹不絕,把條條街道都擠得滿滿當當。
金字塔不也一樣嗎,數千年前耗費大量錢財造出來的雄偉建築,直到 21 世紀的今天依然在養活著埃及人。要是沒有了金字塔, 估計沒多少人會想去埃及吧。按照吉村作治 (吉村作治(1943- ):日本的埃及考古學家,曾受埃及政府邀請組織考古隊 考察金字塔,日本埃及考古第一人。)的說法,那就是歷史上最大的一項公用事業工程。據說,以前還發生過這樣的事:戰爭期間由於煤炭短缺,在埃及的英國人為了開動蒸汽機車,就將木乃伊連帶棺材一併焚燒了。
你瞧瞧人類做過的那些事,真是不可思議,真是荒誕不經。 就拿我來說吧,非洲數萬人正掙扎在飢餓的死亡線上,而我還在拍電影。
當然啰,我從沒想過我拍的電影會像蒙娜麗莎或金字塔那樣對幾百年後的人產生作用。拍電影無疑是一種純粹的浪費,但我就是喜歡拍電影。
「你看的第一部電影是什麼?」
自從我有了電影導演這個頭銜,來採訪我的記者們就常常提這個問題。
我看的第一部電影是《鐵路員》(《鐵路員》:上映於1956年的義大利黑白電影。),是跟我大哥兩個人一起去
上野的電影院看的。這部電影非常沉悶,孩提時的我覺得一點都不好看。而且,我們在回去的路上還被一幫小流氓欺負了一頓,一路哭著鼻子從上野走回了北千住。
所以,第一次看電影並沒有給我留下什麼美好的回憶。《鐵路員》到今天仍是我心頭的一塊陰影。
說老實話,我是從參加歐洲電影節開始才關注到黑澤明的。
對歐美人來說,提到日本電影首先想到的就是黑澤明,所以他們也像看待那位大師一樣來看待我。不是說我覺得慚愧什麼的, 而是那些歐美的記者總喜歡問我:「你怎麼看黑澤明的電影?」回日本後,我趕緊把以前的黑澤明電影全部重新看了一遍。
看了黑澤明的電影,再加上自己也是個拍電影的,自然就會對這位大師產生敬意。
黑澤明與費里尼 by Piero Marsili Libelli, 1980s
電影膠片是每秒鐘放映 24 幀圖像,使這些圖看上去在動的一
種構造。
兩小時的電影就是 120 分鐘×60秒×24幀,它的意思就是,在兩個小時的時間裡有17 萬2800幀圖像以嘩啦嘩啦書頁翻動的方式呈現在你眼前。
黑澤先生電影的偉大之處在於,不論你從這17萬2800幀圖像中截取哪一幀來放大沖印,你都能得到一張無比精美的相片。這就是說,他的電影里沒有一個鏡頭是多餘的。
沒有別的話可說,就是了不起。我也是最近才剛剛認識到這種了不起的。
黑澤先生在正式開拍前,要反覆綵排幾十遍。有人說哪怕演員站位偏了十公分他都會光火,我相信這是真事。
黑澤先生說我的電影「拍得很乾凈」。
「一般的導演會往裡面加更多內容,會在一些無足輕重的地方拍很多鏡頭,而你會把不需要的地方統統剪乾淨。」
世界級的電影大師對我說這樣的話,那我得趕緊拍他馬屁呀。 「《姿三四郎》里的那個橋段拍得真好啊。」 黑澤先生搖了搖頭。「那一段是另一個導演拍的。」 「不過,在《天堂和地獄》里,老闆的兒子和傭人的兒子調
包這個主意真是絕啊。」
黑澤先生哈哈大笑。
「那是副導演想出來的。」
聽他這麼說,我真的出了一身冷汗。
北野武與黑澤明談話
和黑澤先生碰面,是在他位於御殿場的家中。當時,我就是這麼一邊冒著冷汗一邊陪他喝了很多酒。後來時間很晚了,我準備起身告辭,但黑澤先生想留住我:「今晚就住這兒吧。」
他說這句話並非社交辭令,因為我走出他家時,他還特意跑到陽台上對我喊:「真沒勁哦,你就住下吧。」
我偶爾會這麼想,那時要是再和他多說點話就好了。因為那是我和黑澤先生之間的最後一次交談。
媒體方面認為,黑澤先生待我不薄。黑澤先生也曾給我寫過很長的信,我不知道這是否就代表他待我不薄。不過,他在信中寫了這麼一句——「日本電影的未來就拜託你了。」這句話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所以,每次在佛壇上焚香時,我不僅為我的父母祈禱冥福, 也會為黑澤先生祈禱。
「如果您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電影想拍的話,就讓我代您拍吧。
您就把我當替身為您拍電影好了。」
要是黑澤先生在天堂里聽到我這麼說,一定會苦笑著說:「你
這個傢伙凈揀好聽的說。」
我覺得,所謂的天才也是時代的產物。黑澤先生是個才華橫溢之人,我想即便他出生在另一個時代,也一定能幹出一番了不起的事業來。
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他碰上了那個時代,他是不會成為黑澤明的。所以,我雖然尊敬黑澤明先生,但我從沒想過要去模仿他。
《七武士》
再者說,我和黑澤明先生本來就屬於兩類人。
按照剛才17萬2800幀圖像那種說法,我拍的畫面那就叫空洞無物。黑澤明先生的電影里沒有一個廢鏡頭,而我的電影里則全
都是廢鏡頭。就算是綵排,也總是一次就 OK 了。而黑澤明先生是,如果背景里有一根礙眼的電線杆,就非把它拆掉不可;如果天氣不合 適,那無論誰怎麼說,他都可以讓整個劇組等上一個月。我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拍了再說。
比如,場景原本設定在晴天拍攝,但在實際拍攝時不巧碰上了陰天,那我就拍成陰天里的場景。心裡雖然也在嘀咕其實不該在這樣的天氣下拍攝,但我還是會拍下去。
說得好聽點,我是個隨機應變的天才。
要說到根據實際情況來調整劇本,我相信沒有一個導演比我更拿手的。不過呢,這也會導致我拍出來的電影有時和當初的設想完全不是一回事。有時連自己都會覺得,「我拍出來的是什麼東西呀?」但是呢,我的電影這樣就可以了。
本文由雅眾文化·新星出版社授權轉載,節選自《北野武的小酒館》—第四章<規矩的問題>
《北野武的小酒館》
(日)北野武/著 姜向明 / 譯
雅眾文化·新星出版社 201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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