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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免費的陽光,得有一個朝南的房子



本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紙城

CHAPTER




我最想要的卻是擁有溫暖明媚的陽光——我已經好幾年沒好好享受過它了。陽光是黃色的朝陽還是午後的白色驕陽都不重要,屬於我的就行。那麼,想長期而獨斷地專有陽光,我就得有一個房子,它當然要朝南,這樣才能每天打開窗戶,固定接收陽光普照。陽光是不要錢的,只要我願意,我養它一輩子都行,不交按揭不付利息不擔風險……




1







在那個普通的早晨來臨的時候,我從短暫的睡眠里驚乍地睜開眼睛,一切都沒變。


 


我第一眼看到的還是屋頂牆角處的那叢蜘蛛網,它已經陪我在這個屋子裡住了兩年了。這是我租得最久的一個房子,所以連蜘蛛網都讓我覺得親切。這不奇怪,為了讓存摺里的數字儘可能快地增長,我和葛力還沒租過向陽的房子呢,老是找朝北的。當然,暗是暗了點兒,潮濕是潮濕了點兒,但是租金便宜啊,再說了,今天的陰暗不是為了明天的亮堂嗎?今天的潮濕不是為了明天的舒適嗎?



你說說,誰還不得為目的付出點兒代價才能得到收穫呢,否則你能知道什麼叫苦盡甘來?什麼叫前面栽樹後面乘涼?




就比如這蜘蛛網吧,我從來就沒想過要把它掃下來。這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我自己的房子,我抱怨它什麼,嫌棄它什麼,無聊的時候還多個伴兒呢。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的女朋友任我怎麼使花招,仍處變不驚,談戀愛可以,親熱可以,偶爾共度良宵也可以,但就是不肯搬來住。她說了,如果有一天我能讓她住上咱們自己的房子,哪怕我把屋裡糟蹋成豬圈,她也樂意住,樂意收拾。





這我就沒辦法了,我只有她指的這條路可走。




就是這天早晨,我忽然對那隻蜘蛛和它的網厭倦了。即使是漂亮能幹的女朋友我都厭倦過,何況是一隻只會織網,還烏黑醜陋的蜘蛛。一隻蜘蛛能怎麼樣呢,畢生靠的是織網的本領,借的還是人家的一個懶得打掃的牆角或屋檐。



當然,我厭倦的情緒來自於存摺的底氣。因為就在昨天,我的存款加上女朋友的,已經越過我們的心理底線了。這就意味著我們可以開始考慮選擇地段,抽空去看房啦。





想想看,用不了太久,我就有一個叫家的地方了。我知道,這個家肯定很小,可是在那裡,我可以消除一直以來的不安全感,讓油滑慢慢在溫柔鄉里軟化褪去,讓滄桑在溫暖的安樂窩裡頤養天年。那會兒還有焦躁嗎,焦躁是什麼東西?




是的,我當然更喜歡乾淨整潔沒有蜘蛛網的房間,我還想讓女朋友變成老婆,整天柔眉順眼辛勤持家。不過,我最想要的卻是擁有溫暖明媚的陽光——我已經好幾年沒好好享受過它了。陽光是黃色的朝陽還是午後的白色驕陽都不重要,屬於我的就行。那麼,想長期而獨斷地專有陽光,我就得有一個房子,它當然要朝南,這樣才能每天打開窗戶,固定接收陽光普照。陽光是不要錢的,只要我願意,我養它一輩子都行,不交按揭不付利息不擔風險……





我終於忍受不了我在被窩裡描繪的明天,我從來沒發現過我的想像會有那麼大的煽動性,於是我「啊」的一聲掀開被子——昨天晚上我已經把好消息告訴女朋友了,說好的,今天她要來給我驚喜,然後趁著周末去看房。





也就是說,我要買——房——啦!




睡在隔壁的葛力毫無意外地被我的「啊」吵醒了,因為我們倆之間的那堵牆本來就是後加上去的,不過就是兩層水泥板夾一道空氣。所以葛力不敢蹬牆,只翻了個身,於是「叮咚」一聲,我手機響了。摁開一看,六個字的微信:你發什麼神經!




2








我很快便覺得並不沮喪,真的,捏著厚厚一沓搜集來的各樓盤宣傳冊,我甚至逐漸找到了一種偵查探案的幸福和樂趣。不就是對付各種喬裝打扮的廣告嗎?無非是精美的文字遊戲,或者是精湛的圖片承諾,只要大膽心細又小心冷靜,加上千萬別貪便宜,那麼再好的文字遊戲也會出現拙頭劣尾,再精緻的海市蜃樓也會原形畢露。





所以此後的每個周末,我的消遣幾乎只有一個,看房。





我坐著公交車從一個樓盤抵達另一個樓盤,喘息未定便開始指點著一個個未來家園說三道四品頭論足,活像一個剛過溫飽線的人終於有機會在奢侈品櫃檯前指指戳戳,買不起不錯,還評論不起嗎?





但是我知道,我的脊樑是直的,因為七年了,我終於開始消費城市了。七年來,我一直以近乎乞討的姿勢在城市它們家生活,我吃它的住它的用它的看它的,但是每個地方我都要花錢,而且,連我花的錢都是從它那裡辛辛苦苦掙來的。可是現在,我要用從城市掙來的錢,在房價的高點,在城市裡買一處房子了。從此,我將在這個城市有一個家,有一個可以長久地擁有屬於自己陽光的地方,我想曬就曬,想擋就擋,高興了我讓它直接參觀我的卧室,不高興就讓它委屈地待在窗帘外候著,在我的召喚下隨叫隨到。





每天,我就是靠著這些意淫作為動力,因為憧憬就是我的精神支柱,不偶爾把自己摁在這些美好里泡一泡,我怕我的焦躁會跳出來指揮我,讓我大罵一聲去他娘的!我把我七年的存款加上下半輩子合在一起拿出去花,卻還要辛辛苦苦找尋,躲躲閃閃觀察,四下里嘔心瀝血搜查。所以,在動蕩的車廂里和人頭攢動的售樓大廳,我還可以冷靜地看,我也必須這樣,因為我沒有本錢衝動,更沒有超出目標的野心。





葛力的進程則遠比我順利多了。儘管炒地下房地產發家的新聞已經時有耳聞,但是因為葛力在他們那兒是比較早發現機會的一批人,所以他很快就行動了,一口氣買了三塊墓地。因為剩下的錢遠遠不夠,葛力甚至把他家的老房子悄悄抵押做了貸款。





我相信他把他媽瞞得很結實,否則,他媽如果知道自己住了幾十年的房子,竟然被兒子偷偷拿去抵押貸款買了墓地,一氣之下跟著老伴兒走了也不是沒可能。





好在這個事情並沒有發生。過了沒多久,葛力那間房子還沒租出去呢,他竟然又回來上班了,精神抖擻,看上去意氣風發。





我輕出了一口氣,接著搖了搖頭。但是葛力沒理會我的表情和動作,他只是拿出一堆土特產,一口氣開了八瓶啤酒。灌下一大口啤酒,我剛皺起眉頭,思索著該從哪裡挑頭說起這事,葛力卻抹去嘴角的啤酒沫,胸有成竹地開了口。




他笑著告訴我,放心吧,我已經把聯繫方式在火葬場和殯儀館都留給中介了,一旦有人有意向,我不用回去,甚至都不用露面,只要拿成交額的百分之二作為手續費給中介,款子直接就打到我北京的賬戶了。怎麼樣?這一手比炒股漂亮吧?股票基金經常有人賠得喊賠得哭賠得跳樓,但是我的穩賺不賠,如果不是暴利,我還堅決不出手。而且這墓地壓在手裡越久,利潤就越大……




說實話,我已經不認識這個滔滔不絕的葛力了。





3








其實,我也本可以不這麼四處奔波,學習葛力這種簡單至上的法則就行。因為早在兩年前我就留意過一個小區。那小區位置是偏了點兒,城市新建成的六環剛剛勉強把它抱在懷裡。環境也很是一般,那本是一片果園,小區動工前那塊地皮的主人是一群果農。但是房地產開發的熱浪颶風一般席捲而來,豐厚的補償讓翹首以待多年的果農們都沒來得及移走他們的財產——一群已顯暮色的桃樹,地皮上就已經開始圈地,準備動工了。




我和葛力看到新聞之後去到那裡時,那片地周圍已經四處都在挖洞澆灌地基了。周圍等著拆遷的村民已經等了太久,地都荒了幾年了,桃樹瘋長不剪枝,莊稼地里草快比人高。也正因為好幾公里外未來可能會通過的地鐵,讓這個小區的房價相對低廉,卻也不少人想撿漏。




當時我和葛力很是動過一陣子心思,甚至開玩笑說我們倆乾脆合夥買一個房子算了,大不了一人住一間。無奈那片土地的周圍環境實在比我們老家的村子好不到哪兒去:能看到的房子都是參差的平房,偶爾幾座二三層小樓,像是插隊進去的,囂張得不可一世。而路是只能拖拉機可以放肆通行的狀況,去趟超市就可以稱為去市裡了。





 十年寒窗苦讀,四年大帽子一戴,七年勒緊褲腰帶——難道我們就是為了從一個村子奮鬥到另一個村子?不過譏誚歸譏誚,我和葛力還是戀戀不捨地在工地里轉了一圈又一圈,各自在心裡盤桓著不舍,又相互潑著冷水。那群還沒來得及砍伐掉的桃樹剛剛被摘完了果實,看起來心滿意足,顯露著一種舒適的疲態。它們似乎並不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壽終正寢了,所以還在努力活著,希望休息一年後繼續奉獻上又一個豐收。可惜的是歲月不饒人,也許它們也辛苦努力了七年?否則為什麼桃樹們渾身都流著膠水,不知是蟲蛀,還是得知了結局後的眼淚。





儘管如此,葛力還是提醒我回想一下,我們曾經有過那麼一次的看房經歷。





葛力的語氣似乎是指導,所以我笑了。難道炒了幾塊墓地就能來真正的房地產行業布施經驗?那可是墓地,即使是開玩笑,那也不過是永遠也不會見到一絲陽光的地下房地產。





但是我的不屑已經軟弱下來了,因為葛力隨後的一串說法,讓我即使堅持表達我的不屑,但是我女朋友已經完全接受,並且表現出了明顯的佩服。




葛力說那小區偏是偏了點兒,環境等配套設施確實也不太好,但是現在肯定比兩年前好多了。地鐵已經確定三年後就會修到那裡,目前也已經有了公交線路。還有,高速公路離那兒也不遠,即使不放長遠來看,一切都好起來也就是三五年之內。





女友的眼裡都是火花,所以相比之下我的譏誚是那麼微弱——按葛力的分析,我真是分外後悔,如果當初我們倆不猶豫不互相泄勁,也許最後做出的是一個相當正確的選擇。




肯定是個很好的選擇!葛力糾正我,想想看,我們以前眼界有多狹窄,只會盯著存摺上的那個數字,每個月漲了多少,每年漲了多少,卻從來都不曾想過,我們的存摺和真正的財富比起來,只不過是一滴水。




葛力撮起了小拇指尖尖,有點激動——可是,我們愣是把一滴水看了七年,完全不知道我們沒看見的那些財富卻是海洋。





葛力的話讓我驚詫極了。我不得不說,這次從老家回來的葛力,確實不是以前那個葛力了。他說的一點兒也沒錯,即使我嘴上不服氣,但是當我回味葛力這段話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再看葛力時要稍微仰著頭了,用一百三十五度的仰角。





於是,我決定聽葛力的,不,我聽女朋友的,她聽了葛力的。所以,我要去故地重遊一下。





4








可是再次來到「御樹臨楓」,這裡已經大大變樣了。




我沒告訴過你吧,這個小區叫「御樹臨楓」,是有點牽強,它離十三陵和香山都太過遙遠了,不知道「御」和「楓」從何而來。




那群蒼老的桃樹早已沒了蹤影,是化作一個「樹」字藏進小區名稱中,還是只是一個巧合的紀念?真希望真相是前者,那樣的話無論怎麼說,它們算是為小區奉獻了。只是它們肯定不會想到,自己一輩子甚至下輩子都不可能企及的高度,鋼筋水泥輕而易舉就到了。




看地下交通規劃圖,地鐵確實會經過這個地方,不過離開地圖算,離小區有二十分鐘的路程。小區通往未來地鐵的路在修,已經初見端倪,所以灰塵滿天。公交車站也有了光禿禿的架子,因為雖然已經開通,但是人少車更少,所以顯得冷冷清清,半天等來一輛車,車門還沒敞開又慌慌張張地關上,灰頭土臉地走了。





只有一件事情沒出意外,那就是「御樹臨楓」的房價,早已今非昔比了。一期的房子已經入住,各個樓層零星飄著晾曬的衣服,當然更多的是各個裝修公司貼在窗玻璃上的簡單粗暴的廣告。二期的房價雖然沒翻倍,但是也漲了三分之二還多。因為在意料之中,小區旁邊傳說中的商業規劃區,已經圈地開始蓋商場、超市、電影院了,所以也就比較好理解:一期當年是期房,現在都成香餑餑,二期的准現房,難道你能要求它在紅塵滾滾的房地產熱浪里將價格守身如玉?




已經看了這麼多次房子了,我早已不再對任何事情抱有幻想。





不過說實話,它還是漲得讓我一下轉不過彎兒來。即使是溫度計都有一個極限,發多高的燒都不會超出意料。但是房價就是能創造奇蹟,理直氣壯地膨脹到不可理喻,還睥睨著盯向它的所有詫異而疑惑的目光。





搜集了這些情況之後,我們反倒更六神無主。因為之前的經歷只有同一個結果,否決,翻頁。但是這次不同,我們只好把情況帶回去,再讓葛力分析。現在我已經不得不聽葛力的了,他把我領進了這條陌生的小路,我沒有方向,也不知道路途有多遠。所以我只能告訴葛力,我已經成了他的粉絲,他的大旗往哪揮,我就往哪追。誰讓我不學習不更新,不進反退呢?





葛力似乎根本就沒有分析,就給我一個字,買。趕快!





我已經沒有主心骨了,聽。




不過交錢的時候我沒有聽葛力的,也沒有聽女朋友的,我沒帶卡,而是帶著愚蠢的執拗,堅持用現金。我提前一天把錢都取了出來,放在床上,我一臉黯然地看著它們,滿腔複雜的辛酸。這是我七年的時光啊,一小堆紙就全部代表了。看了許久,我才把它們揣在懷裡,遲遲疑疑地跟在只帶著銀行卡、一臉興奮的女友後面去交首付。





到了現場,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蠢,光是交錢的隊,就排了四個多小時。別人都是嘀一下刷卡搞定,我們需要女友先刷卡,我再親手把錢放進一個半新的點鈔機里——點鈔機敬業、誠實,一直唰唰地響,似乎在清點著我的年年歲歲,每月每日,並驗證著我的每一分每一秒的真或假。我知道,它其實是在提醒我,這七年的一陣響動還只是首付,如果想真真正正地從窗戶里擁有一片陽光,我還得拿未來的三十年給它清點。當然,我還將再額外拿出五到八年的光陰笑臉相迎地奉上,這是利息,天經地義。





所以忽略掉中間的繁瑣、焦慮和漫長的等待,終於拿到鑰匙那天,我激動得不能自已,開門的手甚至都不太出息地有點哆嗦。不,它只是有點興奮,稍顯搖晃。雖然這只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兩居室,但是感情是不能拿面積來衡量的。難道住幾百平米、三層別墅的人,感情就會充沛到是我們的十倍嗎?這個問題誰也不要跟我爭論,誰爭我跟誰急。





進屋後我的眼睛還沒適應過來,「咚」的一聲手機響了。葛力的微信,他忙,沒空陪我過來。點開,是個段子:辛苦了半輩子,終於在北京買了套房子——收樓這天你流著淚用顫抖的手掏出手機,準備告訴家人這天大的喜訊,突然收到一條簡訊:河北移動歡迎你!





是個再老不過的段子了,誕生時○○後可能剛剛出生。印象中有兩年到處都在瘋狂轉發,如今看到,帶著濃烈的腐爛的味道。





不過這是我和葛力一直以來熟悉的祝賀方式,除了調笑,不知道還有什麼方式能讓我們釋放情緒。不過在今天看到這個又老又舊的笑話,我忽然覺得它變成了我臉上最後一個青春痘。





所以,我不知道是該罵它,還是擠它。


本文由出版社授權轉載,節選自《父親的黑魚》-<陽光多少錢一米>




《父親的黑魚》


鞏高峰 /著


 新經典·新星出版社 


201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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